第五章 查封典当,局中设局斗心斗智 大封典铺

杨书办记了账,带着马逢时穿过两条街,进入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在巷底有一家人家,双扉紧闭,但门旁有一盏油灯,微弱的光焰,照出一张褪了色的梅红笺,上写“孙寓”二字。

“这是什么地方?”马逢时有些不安地问。

“马——”杨书办赶紧顿住,“老李,这个地方你不能告诉李大嫂。”

一听这话,马逢时不再做声,只见杨书办举手敲门,三急三缓,刚刚敲完,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半老徐娘,高举着“手照”说:“我道哪个,是你。算算你也应该来了。”接着,脸上浮满了笑容又问,“这位是?”

“李老板。”杨书办紧接着问,“楼上有没有客人?”

“没有。”

“楼下呢?”

“庆余堂的老朱同朋友在那里吃酒,就要走的。”

“他们东家遭难,他倒还有心思吃花酒。”杨书办又说,“你不要说我在这里。”

“多关照的。”那半老徐娘招呼“李老板”说,“请你跟我来。走!”

于是一行三人,由堂屋侧面的楼梯上楼,楼上一大两小三个房间,到了当中大房间,等主人剔亮了灯,杨书办方为马逢时引见。

“她姓孙。你叫她孙干娘好了。”

马逢时已经了然,这里是杭州人所说的“私门头”,而孙干娘便是鸨儿,当即笑嘻嘻地说道:“孙干娘的干女儿一定很多?”

“有,有。”孙干娘转脸问杨书办,“先吃茶是先吃酒?”

“茶也要,酒也要,还要吃饭。”说着,杨书办拉着孙干娘到外房,过了好一会才进来。

“这个孙干娘,倒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怎么?你倒看中她了!我来做媒。”

“算了,算了!我们先谈正事。”

这话正好符合杨书办的安排,他已关照好孙干娘备酒备饭,要讲究,但不妨慢慢来,以便跟马逢时先谈妥了明日之事,再开怀畅饮。

“你的事归我来接下半段。我先问你,你年底有多少账?”

马逢时一愣,约莫估计了一下说:“总要五六十两银子才能过关。”

“我晓得了。”杨书办说,“明天我陪了你去,到了公济典,你看我的眼色行事。”

何谓看眼色行事?马逢时在心里好好想了一会问道:“杨大哥——”

“慢点,慢点。”杨书办硬截断了他的话,“明天在公济典,你可不能这样叫我。”

“我明白。做此官,行此礼,到那时候,我自然会官派十足地叫你杨书办,你可不要生气。”

“不会,不会。这不过是唱出戏而已。”

“这出戏你是主角。”马逢时问,“你认识不认识唐子韶?”

“怎么不认识,不过没有什么交情。”

“你认识最好,我想明天我做红脸,你做白脸,遇见有不对的地方,我打官腔,你来转圜,唐子韶当然就要找上你了,什么事可以马虎,什么事不能马虎,我都听你的语气来办。”

“一点不错。”杨书办很欣慰地,“我们好好儿来唱他一出‘得胜回朝’。”

谈到这里,楼梯上有响声,只见帘启处,孙干娘在前,后面跟着女佣,手中端一个大托盘,四样酒菜,两副杯筷。

“怎么只有两副?”杨书办问。

“我怕你们要谈事情,不要旁人来打搅。”

“谈好了,再去添两副来。”杨书办去问,“巧珍在不在?”

“今天没有来。”孙干娘说,“阿兰在这里,不晓得李老板看得中看不中?”

杨书办心中一动,因为看到马逢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孙干娘,决心成全他们这一段露水姻缘,当即说道:“等一等再说。你先陪我们吃两杯。”

于是又去添了杯筷来,孙干娘为客人布菜斟酒,颇为周到,马逢时不住地夸赞酒好、菜好,杨书办只是微笑不语。

看看是时候了,他问:“庆余堂的老朱还没有走吧?”

“还没有。”

“我下楼去看一看他。”杨书办站起身来,对孙干娘说,“你陪李老板多吃几杯,我的好朋友,你要另眼相看。”

于是杨书办扬长下楼,叫相帮进去通知,庆余堂的老朱,满脸通红地迎了出来,“老杨、老杨!”他拉着他的手说,“请进来吃酒。”

“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不是你的熟人,就是我的熟人。”

进去一看,四个人中只有一个不认识,请教姓名,才知道是老朱的同事。

杨书办之来闯席,一则是故意避开,好让马逢时有跟孙干娘勾搭的机会,再则便是打听庆余堂的情形,尤其使他困惑而又好奇的是,胡雪岩的全盘事业,都在风雨飘摇之中,何以老朱竟还兴高采烈地在这里寻欢作乐。

席间一一应酬过了,一巡酒下来有人提起阜康的风波,这是最近轰动南北的大新闻,凡是应酬场中,几乎无一处不资以为谈助。杨书办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谈得告一段落时,他开口了。

“老朱,你在庆余堂是啥职司?”

“我管查验。”

“查验?”杨书办问,“查验点啥?查验货色?你又不是药材行出身,药材‘路脚’正不正,你又不懂。”

“货色好坏不懂,斤两多少还不会看?等看货的老先生说药材地道,过秤时就要请我了。”老朱又说,“不过,我顶重要的一项职司,是防备货色偷漏。”

“有没有抓到过?”

“当然抓到过,不过不多。”

“你说不多,只怕已经偷漏了的,你不晓得。”

“不会。”老朱停了一下说,“老实说,你就叫人偷漏,他们也不肯。你倒想,饭碗虽不是金的、银的,至少也是铁的,一生一世敲不破,工钱之外有花红,遇到夏天有时疫流行,上门的主顾排长龙等药,另外有津贴。再说家里大人、小伢儿有病痛,用药不管丸散膏丸,再贵重的都是白拿,至于膏滋药、药酒,收是收钱,不过比成本还要低。如果贪便宜,偷了一两枝人参,这些好处都没有了,你想划得来,划不来?”

“你的话是不错,不过这回恐怕要连根铲了?”

“你是说胡大先生的生意怕会不保?别的难说,庆余堂一定保得住。”

“为啥?”

“有保障。”老朱从从容容地说,“这回阜康的事情出来,我们的档手同大家说,胡大先生办得顶好的事业,就是我们庆余堂。不但挣钱,还替胡大先生挣了名声,如果说亏空公款,要拿庆余堂封了抵债,货色生财,都可以入官,庆余堂这块招牌拿不出去的。庆余堂是简称,正式的招牌是胡庆余堂,如果老板不姓胡了,怎么还好用庆余堂的招牌?所以官府一定不会封庆余堂,仍旧让胡大先生来当老板。大家要格外巴结,抓药要地道,对待客人要和气,这只饭碗一定捧得实,不必担心。”

听到这里,杨书办心中浮起浓重的感慨,胡雪岩有如此大的事业,培植了不知道多少人才,是可想而知的事,但培植人才之始,如果只是为他自己找个不问手段,只要能替他赚钱的帮手,结果不是宓本常,就是唐子韶,因为水涨船高,“徒弟”升伙计,伙计升档手,这时候的档手心里就会想:“你做老板,还不是靠我做徒弟的时候,洗尿壶、荡水烟袋,一步一步抬你起来的?伙计做到啥时候?我要做老板了。”

一动到这个念头,档手就不是档手了,第一步是“做小货”,有好生意,自己来做,譬如有人上门求售一批货色,明知必赚,却多方挑剔,最后明点暗示,到某处去接头,有成交之望,其实指点之处就是他私下所设的号子。

其次是留意人才,伙计、徒弟中看中了的,私下刻意笼络,一旦能成局面,不愁没有班底。最后是拉拢客户,其道孔多,但要拉拢客户,一定不会说原来的东家的好话,是一定的道理,否则客户不会“跳槽”。

因此,只要有了私心重的档手,一到动了自立门户的念头,就必然损人以利己,侵蚀到东家的利益,即令是东家所一手培植出来的,亦不会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因为他替东家赚过钱,自以为已经报答过了。

庆余堂的档手能够如此通达诚恳,尽力维持庆余堂这块金字招牌,为胡雪岩保住一片事业,这原因是可想而知的。胡雪岩当初创办庆余堂,虽起于西征将士所需成药及药材,数量极大,向外采购不但费用甚巨,而且亦不见得能够及时供应,他既负责后路粮台,当然要精打细算,自己办一家大药店,有省费、省事、方便三项好处,并没有打算赚钱,后来因为药材地道、成药灵验,营业鼎盛,大为赚钱。

但盈余除了转为资本,扩大规模以外,平时对贫民施药施医,历次水旱灾荒、时疫流行,捐出大批成药,亦全由盈余上开支,胡雪岩从来没有用过庆余堂的一文钱。

由于当初存心大公无私,物色档手的眼光,当然就不同了,第一要诚实,庆余堂一进门,供顾客等药休息之处,高悬一幅黑漆金字的对联:“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因为不诚实的人卖药,尤其是卖成药,材料欠佳,分量不足,服用了会害人。

其次要心慈。医家有割股之心,卖药亦是如此,时时为病家着想,才能刻刻顾到药的质量。最后当然还要能干,否则诚实、心慈,反而成了易于受欺的弱点。

这样选中的一个档手,不必在意东家的利润,会全心全力去经营事业,东家没有私心,也就引不起他的私心,加以待遇优厚,亦不必起什么私心。

庆余堂能不受阜康的影响,细细考查来龙去脉,自有种善因得善果的颠扑不破之理在内。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对那连姓名都还不知道的庆余堂的档手,油然而起敬慕之心。于是在把杯闲谈之际,杨书办向老朱问起此人的生平,据说庆余堂的档手姓叶,当初是由胡雪岩的一个姓刘的亲戚去物色来的,性情、才干大致证明了杨书办的推断,这就更使他感到得意了。

“你们的档手对得起胡大先生,也对得起自己,不比公济典的那个黑良心的唐子韶,我看他快要吃官司了。”

“怎么?”老朱问说,“你这话是哪里来的?”

这一问才使杨书办意识到酒后失言了。他当然不肯再说,支支吾吾地敷衍了一会,重回楼上。

楼上的马逢时与孙干娘,还在喝酒闲谈,彼此的神态倒都还庄重,但谈得很投机,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杨书办便开玩笑地说:“老李,今天不要回去了。”

“你在同哪个说话?”孙干娘瞟眼过来问说。

杨书办尚未开口,马逢时却先笑了,这一笑自有蹊跷在内,他就不做声了。

“明明是马大老爷,你怎么说是李老板?”孙干娘质问,“为啥要说假话?”

“对不起!”马逢时向杨书办致歉,“她说我不像生意人,又问我哪里学来的官派,所以我跟她说了实话。”

“说了实话?”杨书办问,“是啥实话?除了身份还有啥?”

“没有别的。”

杨书办比较放心了,转脸对孙干娘说:“你要识得轻重,不要说马大老爷到你这里来玩过。”

“这有啥好瞒的?道台大人都到我这里来吃过酒。”

“你不要同我争,你想我常常带朋友来,你就听我的话。”杨书办又说,“今天要走了,马大老爷明天有公事,改天再来。”

“哪天?”孙干娘问,“明天?”

“明天怕还不行。”马逢时自己回答,“我等公事一完了,就来看你。”

“条戳没有到,今天晚上也找不着人了,明天一早去请教刻字店。”杨书办说,“总要到中午,一切才会预备好,我看准定明天吃过中饭去查封。”

“好!一切拜托,我在舍间听你的信。”

于是相偕离座出门,走在路上,杨书办少不得有所埋怨,而马逢时不断道歉,他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第二天是“卯期”,杨书办照例要到“礼房”去坐一坐,以防“县大老爷”有什么要跟“学老爷”打交道的事要问,好及时“应卯”。礼房有现成的刻字匠,找了一个来,将一张马逢时的临时衔名条交了给他,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已经刻好送来,看看无事,起身回家,预备伴随马逢时到公济典去查封。

一进门跨进堂屋,便看到正中方桌上堆了一条火腿,大小四个盒子,门口又是五十斤重的一坛花雕,知道是有人送礼,便喊:“阿毛娘,阿毛娘!”

阿毛是他儿子的乳名,“阿毛娘”便是叫他的妻子。杨太太应声而至,不等他开口便说:“有张片子在这里,是公济典的姓唐的。我们跟他没有来往,送的礼我也不敢动。”

说着,杨太太递过来一张名片,一看果然是唐子韶,略一沉吟,杨书办问道:“他有什么话?”

“说等等再来,”杨太太答说,“看他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不肯说似的。”

“我晓得了。这份礼不能收的。”

杨书办坐了下来,一面喝茶一面想,唐子韶的来意,不问可知。他只奇怪,此人的消息,何以如此灵通,知道他会陪马逢时去查封公济?是不是已经先去看过马逢时,马逢时关照来找他的呢?倘是如此,似乎先要跟马逢时见个面,问一问他交谈的情形,才好定主意。

正这样转着念头,听得有人敲门,便亲自起身去应接。他跟唐子韶在应酬场中见过,是点头之交,开门看时,果然是他,少不得要作一番讶异之状。

“杨先生,”唐子韶满脸堆笑地说,“想不到是我吧?”

“想不到,想不到。请里面坐。”杨书办在前头领路,进了堂屋,指着桌上说,“唐朝奉,无功不受禄,你这份礼,我决不收。”

唐子韶似乎已经预知他会有这种态度,毫不在乎地说:“小事、小事,慢慢谈。”

杨书办见他如此沉着,不免心生警惕,说声:“请坐。”也不叫人倒茶,自己在下首正襟危坐,是不想久谈的神情。

“杨先生,听说你要陪马大老爷来查封公济典?”

见他开门见山的发问,杨书办却不愿坦然承认,反问一句:“唐朝奉,你听哪个说的?”

“是辗转得来的消息。”

辗转传闻,便表示他不曾跟马逢时见过面,而消息来源,只有两处,一是周少棠,一是庆余堂的老朱。细想一想,多半以后者为是。

“请问,你是不是庆余堂那边得来的消息?”

这也就等于杨书办承认了这件事,唐子韶点点头说:“是的。”

“那么,老兄就是打听这一点?”

“当然还有话要请教杨先生。”唐子韶问,“请问,预备什么时候来?我好等候大驾。”

“言重!言重!这要问马大爷。”

由于话不投机,唐子韶不能吐露真意,不过他送的那份不能算菲薄的礼,始终不肯收回,杨书办亦无可奈何,心头不免有欠了人家一份人情,协助马逢时去查封公济时,较难说话的困惑。

“杨先生,”唐子韶起身预备告辞时,忽然问出一句话来,“我想请问你,同周少棠熟不熟?”

杨书办沉吟了一下,只答了一个字:“熟。”

“他同马大老爷呢?”

问到这句话,显得此人的交游很广,路子很多,也许前一天他与马逢时、周少棠曾在酒店中一起聚晤这件事,已有人告诉了他,然则用一句“不大清楚”来回答,便是故意说假话,受了人家一份礼,连这么一句话都不肯实说,唐子韶自然会在心里冷笑。

以后如何是以后的事,眼前先让唐子韶这样的人对他鄙视,未免太划不来了。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说了实话:“不算太熟。”

唐子韶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微笑着说:“打扰,打扰。改天公事完了,我要请杨先生、马大老爷好好叙一叙。”

正当杨书办在马逢时家,准备出发去查封公济典时,他家里的女仆匆匆奔了来,请他回家,道是:“太太有要紧事要商量。”

杨书办还在踌躇,马逢时开口了,“你就先请回去吧!”他说,“商量好了马上请过来,我在这里等。”

好在离得近,杨书办决定先回去一趟,到家一看,非常意外地是周少棠在等候,明明是他要请他来说话,却作了托辞,显然的,周少棠来看他,是不愿让马逢时知道。

“事情有了变化。”周少棠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吧,唐子韶来看过我了。”

“喔,”杨书办问,“啥辰光?”

“就是刚刚的事,他寻到阜康来的。”周少棠说,“他的话也有点道理,公济的事一闹出来,又成了新闻,对胡大先生不利,而且查封的事,一生枝节,官府恐怕对胡大先生有更厉害的处置。我想这两点也不错,投鼠忌器,特为来同你商量。”

杨书办想了一下答说:“他先到我这里来过了,还送了一份礼。事情很明白的了,他在公济确有毛病,而且毛病怕还不小。现在你说投鼠忌器,是不是放他一马,就此拉倒?”

“那不太便宜他了?他亦很识相,答应‘吐’出来。”

“怎么吐法?”

“这就要看你了。”

周少棠的意思是,杨书办陪了马逢时到公济典,细细查库、查账,将唐子韶的毛病都找了出来,最好作成笔录,但不必采取任何行动,回来将实情告诉周少棠,由他跟唐子韶去办交涉。

杨书办心想,这等于是一切由周少棠做主,他跟马逢时不过是周少棠的“伙计”而已。不过,只要有“好处”,做“伙计”亦无所谓。

当然,这不必等他开口,周少棠亦会有交代:“这样做法,不过是免了唐子韶吃官司,他再想要讨便宜,就是妄想。我们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一方面是帮胡大先生的忙,一方面我们三个,你、我、老马,弄几两银子过年。”

“你我倒无所谓。”杨书办说,“老马难得派个差使,而且这件事也要担责任,似乎不好少了他的。”

“一点不错。你叫他放心好了。”

“你做事,他也很放心的,不过,最好开个‘尺寸’给他。”

尺寸是商场的切口,意指银数,周少棠答说:“现在有‘几尺水’还不晓得,这个尺寸怎么开法?”

“几尺水”者是指总数。唐子韶侵吞中饱几何,能“吐”出来多少,目前无从估计,周少棠不能承诺一个确数,固属实情,但亦不妨先“派派份头”。

等杨书办提出这个意见以后,周少棠立即说道:“大份头当然是归胡大先生。如果照十份派,胡大先生六份,老马两份,你我各一份。怎么样?”

杨书办心想,如果能从唐子韶身上追出一万银子,马逢时可得两千,自己亦有一千两进账,这个年可以过得很肥了。于是欣然点头:“好的,就照这样子派好了。”

由于事先已有联络,马逢时由杨书办陪着到了公济典,不必摆什么官派,只将预先写好的,暂停营业三天的告示贴了出去,等顾客散尽,关上大门,开始封库查账。

唐子韶先很从容,看马逢时态度平和,杨书办语气客气,以为周少棠的路子已经走通了,及至看到要封库,脸色已有些不大自然,再听说要查账,便无法保持常态了。

“杨先生,你请过来。”他将杨书办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今天中午,周少棠同你碰过头了?”

“是的。”

“他怎么说?”

杨书办不免诧异,不过他的念头转得很快,知道周少棠下了一着狠棋,因而声色不动地问说:“你同他怎么说的?”

原来唐子韶托谢云青居间,见到周少棠以后,隐约透露出,请他转托杨书办及马逢时,在查封公济典时,不必认真,同时许了周少棠三千银子的好处,“摆平”一切。复又央请谢云青作保,事过以后,三千银子分文不少。谢云青也答应了。

但他不知道周少棠有意要助胡雪岩,并非为了他自己的好处,有为胡雪岩不平的意味在内,这就不关钱的事了。当时周少棠满口应承,实是一个“空心汤圆”,而犹一直不曾醒悟,只以为周少棠自己吞得太多,杨书办嫌少,故而有意刁难,说不得只好大破悭囊了。

“杨先生,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有话好说,不要做得太难堪。”情急之下,他口不择言了,“快过年了,大家都有账要付,这一层我知道的。除了原来的以外,我另外再送两千银子,马大老爷那里,只要你老大哥摆平,我不说话。”

什么是原来的?杨书办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不过还是要打听一下:“原来多少?”

等将唐子韶与周少棠打交道的情形问清楚以后,杨书办觉得很为难。他为人比较忠厚,觉得唐子韶可怜兮兮的,不忍心像周少棠那样虚与委蛇,让他吃个“空心汤圆”,当然,要接受他的条件,也是决不可能的事。

“杨先生,”唐子韶近乎哀求地说,“你就算交我一个朋友。我知道你在马大老爷面前一言九鼎,只要你说一声,他就高抬贵手,放我过去了。”

谈到“交朋友”,杨书办倒有话说了,“朋友是朋友,公事是公事。”他说,“只要马大老爷公事上能过得去,我当然要顾朋友的交情。唐朝奉,我答应你一件事,今天决不会让你面子难看,不过,我只希望你不要妨碍公事。至于查封以后,如何办法,我们大家再商量。”

这番话是“绵里针”,唐子韶当然听得出来,如果自己不知趣,不让马逢时查账,变成“妨碍公事”,他是有权送他到县衙门的“班房”去收押的。好在还有以后再商量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敷衍好了杨书办,再作道理。

“杨先生,你这样子说,我不能不听,一切遵吩咐就是。”

唐子韶也豁出去了,不但要什么账簿有什么账簿,而且问什么答什么,非常合作,因此查账非常顺利。只是账簿太多,这天下午只查了三分之一,至少第二天还要费一整天才能完事。

等回到家,杨太太告诉丈夫:“周少棠来过了,他说他在你们昨天吃酒的地方等你。”

“喔!”杨书办问,“光是指我一个人?”

“还有哪个?”

“有没有叫老马也去?”

“他没有说。”

“好。我马上就去。”杨书办带着一份记录去赴约。

“胡大先生怎么不要倒霉!”周少棠指着那份记录说,“光是这张纸上记下来的,算一算已经吞了三四万银子都不止了。”

“你预备怎么个办法?”

“还不是要他吐出来。”周少棠说,“数目太大,我想先要同胡大先生谈一谈。”

“这,”杨书办为马逢时讲话,“在公事上不大妥当吧?”

“怎么不妥当?”周少棠反问。

杨书办亦说不出如何不妥,他只是觉得马逢时奉派查封公济典,如何交差,要由周少棠跟胡雪岩商量以后来决定,似乎操纵得太过分,心生反感而已。

“公事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老兄是‘老公事’,还有啥不明白的?”周少棠用抚慰的语气说,“总而言之,老马的公事,一定让他交代得过,私下的好处,也一定会让他心里舒服。至于你的一份,当然不会比老马少,这是说都用不着说的。”

当然,周少棠的“好处”亦不会逊于他跟马逢时,更不待言。照此看来,唐子韶的麻烦不小,想起他那万般无奈,苦苦哀求的神情,不由得上了心事。

“怎么?”周少棠问,“你有啥为难?”

“我怎么不为难?”杨书办说,“你给他吃了个空心汤圆,他不晓得,只以为都谈好了,现在倒好像是我们跟他为难。他到我家里来过一次,当然会来第二次,我怎么打发他?”

“那容易,你都推在我头上好了。”

事实上这是唯一的应付办法,杨书办最后的打算亦是如此,此刻既然周少棠自己作了承诺,他也就死心塌地,不再去多想了。

第二天仍如前一天那样,嘴上很客气,眼中不容情,将唐子韶的弊端,一样一样,追究到底。唐子韶的态度,却跟前一天有异,仿佛对马逢时及杨书办的作为,不甚在意,只是坐在一边,不断地抽水烟,有时将一根纸煤搓了又搓,直到搓断,方始有爽然若失的神情,显得他在肚子里的工夫,做得很深。

约莫刚交午时,公济开出点心来,请马逢时暂时休息。唐子韶便趁此时机,将杨书办邀到一边有话说。

“杨先生,”他问,“今天查得完查不完?”

“想把它查完。”

“以后呢?”唐子韶问道,“不是说好商量?”

“不错,好商量。你最好去寻周少棠,只要他那里谈好了,马大老爷这里归我负责。”

唐子韶迟疑了好一会说:“本来不是谈好了,哪晓得马大老爷一来,要从头查起。”

语气中仿佛在埋怨杨书办跟周少棠彼此串通,有意推来推去,不愿帮忙。杨书办心想,也难怪他误会,其中的关键,不妨点他一句。

“老兄,你不要一厢情愿!你这里查都还没有查过,无从谈起,更不必说啥谈好了。你今天晚上去寻他,包你有结果。”

唐子韶恍然大悟,原来是要看他在公济典弄了多少“好处”然后再来谈“价钱”。看样子打算用几千银子“摆平”,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树倒猢狲散”,不如带着月如远走高飞,大不了从此不吃朝奉这一行的饭,后半世应可衣食无忧。

就这刹那间打定了主意,就更不在乎杨书办与马逢时了。不过表面上仍旧很尊敬,当天查账完毕,要请他们吃饭,马逢时当然坚辞,杨书办且又暗示,应该早早去觅周少棠“商量”。

唐子韶口头上连声称“是”,其实根本无此打算,他要紧的是赶回家去跟月如商量,约略说了经过,随即透露了他的决心。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从现在起始,就要预备,最好三五天之内料理清楚,我们开溜。”

月如一愣,“溜到哪里?”她说,“徽州我是不去。”

唐子韶的结发妻子在徽州原籍,要月如去服低做小,亲操井臼,宁死不愿,这一层意思表明过不止一次,唐子韶当然明白。

“我怎么会让你到徽州去吃苦?就算你自己要去,我也舍不得。我想有三个地方,一个是上海,一个是北京,再有一个是扬州,我在那里有两家亲戚。”

只要不让她到徽州,他处都不妨从长计议,但最好是能不走,土生土长三十年,从没有出过远门,怕到了他乡水土不服住不惯。

“不走办不到,除非倾家荡产。”

“有这么厉害?”

“自然。”唐子韶答说,“这姓周的,良心黑,手段辣,如今一盘账都抄了去了,一笔一笔照算,没有五万银子不能过门。”

“你不会赖掉?”

“把柄在人家手里,怎么赖得掉?”

“不理他呢?”

“不理他?你去试试看。”唐子韶说,“姓马的是候补县,奉了宪谕来查封,权力大得很呢!只要他一句话,马上可以送我到仁和县班房,你来送牢饭吧!”

月如叹口气说:“那就只好到上海去了。只怕到了上海还是保不得平安。”

“一定可以保!”唐子韶信心十足地,“上海市场等于外国地方,哪怕是道台也不能派差役去抓人的,上海县更加不必谈了。而且上海市场上五方杂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只要有钱,每天大摇大摆,坐马车、逛张园、吃大菜、看京戏,没有哪个来管你的闲事。”

听他形容上海的繁华,月如大为动心,满腔离愁,都丢在九霄云外,细细盘算了一会说道:“好在现款存在汇丰银行,细软随身带了走,有三天工夫总可以收拾好,不动产只好摆在那里再说。不过,这三天当中,会不会出事呢?”

“当然要用缓兵之计。杨书办要我今天晚上就去看周少棠,他一定会开个价钱出来,漫天讨价,就地还钱,一定谈不拢,我请他明天晚上来吃饭,你好好下点工夫——”

“又要来这一套了!”月如吼了起来,“你当我什么人看!”

“我当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看。”唐子韶说,“这姓周的请我吃空心汤圆,你要替我报仇。”

“报仇?哼,”月如冷笑,“我不来管你的事!你弄得不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白白里又让人家占一回便宜,啥犯着?”

“你真傻,你不会请他吃个空心汤圆?两三天一拖拖过去,我们人都到上海了,他到哪里去占你的便宜?”

“万一,”月如问说,“万一他来个霸王硬上弓呢?”

“你不会叫?一叫,我会来救你。”

“那不是变成仙人跳了?而且,你做初一,他做初二。看起来我一定要去送牢饭了。”

唐子韶不做声。月如不是他的结发妻子,而且当初已经失过一回身,反正不是从一而终了,再让周少棠尝一回甜头,亦无所谓,不过这话不便说得太露骨,只好点她一句。

“如果你不愿意送牢饭,实在说,你是不忍心我去吃牢饭,那么全在你发个善心了。”

月如亦不做声,不过把烧饭的老妈子唤了来,关照她明天要杀鸡,要多买菜。

周少棠兴匆匆地到了元宝街,要看胡雪岩,不道一说来意,就碰了个钉子。

“说实话,周先生,”胡家的门上说,“生病是假,挡驾是真。你老倒想想,我们老爷还有啥心思见客。我通报,一定去通报,不过,真的不见,你老也不要见怪。”

“我是有正事同他谈。”

“正事?”门上大摇其头,“那就一定见不着,我们老爷一提起钱庄、当店、丝行,头就大了。”

“那么,你说我来看看他。”

“也只好这样说。不过,”门上一面起步,一面咕哝着,“我看是白说。”

见此光景,周少棠的心冷了。默默盘算,自己想帮忙的意思到了,胡雪岩不见,是没法子的事。唐子韶当然不能便宜他,不妨想想看,用什么手段卡住他的喉咙,让他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过年了,施棉衣、施米、做做好事,也是阴功积德。

这一落入沉思,就不觉得时光慢了,忽然听得一声:“周先生!”抬头看时,是门上在他面前,“我们老爷有请。”

“喔,”周少棠定定神说,“居然见我了?”

“原来周先生是我们老爷四十年的老朋友。”门上赔笑说道,“我不晓得!周先生你不要见气。”

“哪里,哪里!你请领路。”

门上领到花园入口处,有个大丫头由一个老妈子陪着,转引客人直上百狮楼。

“周先生走好!”

一上楼便有个中年丽人在迎接,周少棠见过一次,急忙拱拱手说:“螺蛳太太,不敢当,不敢当!”

“大先生在里头等你。”

说着螺蛳太太亲自揭开门帘,周少棠是头一回到这里,探头一望,目迷五色,东也是灯,西也是灯,东也是胡雪岩,西也是胡雪岩。灯可以有多少盏,胡雪岩不可能分身,周少棠警告自己,这里大镜子很多,不要像刘姥姥进了怡红院那样闹笑话。因此,进门先站住脚,看清楚了再说。

“少棠!”胡雪岩在喊,“这面座。”

循声觅人,只见胡雪岩坐在一张红丝绒的安乐椅上,上身穿的小对襟棉袄,下身围着一条花格子的毛毡,额头上扎一条寸许宽的缎带,大概是头痛的缘故。

“坐这里!”胡雪岩拍一拍他身旁的绣墩,指着头上笑道,“你看我这副样子,像不像产妇坐月子?”

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话,周少棠心怀一宽,看样子他的境况,不如想象中那么坏。

于是闲闲谈起查封公济典的事,源源本本、巨细靡遗,最后谈到从唐子韶那里追出中饱的款子以后,如何分派的办法。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不必认真。”

此言一出,周少棠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看起来,倒是我多事了?”

“少棠,你这样子一说,我变成半吊子了。事到如今,我同你说老实话,我不是心甘情愿做洋盘瘟生,不分好歹、不识是非,我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为了哪一个?”周少棠当然要追问。

“唐子韶姨太太——”

“喔,喔!”周少棠恍然大悟,他亦久知胡雪岩有此一段艳闻,此刻正好求证,“我听说,唐子韶设美人局,你上了他的当?”

“也不算上当,是我一时糊涂。这话也不必去说它了。”胡雪岩紧接着说,“昨天我同我的几个妾说,我放你们一条生路,愿意走的自己房间里东西都带走,我另外送五千银子。想想月如总同我好过,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想放她一马。不过,这是马逢时的公事,又是你出了大力,我只好说一声:多谢你!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也不敢多干预。”

“原来你是这么一种心思,倒是我错怪你了。”周少棠又说,“原来是我想替你尽点心,你不忘记老相好,想这样子办,我当然照你的意思。至于论多论少,我要看情形办,而且我要告诉人家。”

“不必,不必!不必说破。”胡雪岩忽然神秘地一笑,“少棠,你记不记得石塔儿头的‘豆腐西施’阿香?”

周少棠愣了一下,从尘封的记忆中,找出阿香的影子来——石塔儿头是地名,有家豆腐店的女儿,就是阿香,艳声四播,先是周少棠做了入幕之宾,后来胡雪岩做了他的所谓“同靴弟兄”,周少棠就绝迹不去了。少年春梦,如今回想起来,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奇怪胡雪岩何以忽然提了起来。

“当初那件事,我心里一直难过,‘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该割你靴腰子。现在顶好一报还一报。”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月如是匹扬州人所说的‘瘦马’,你倒骑她一骑看?”

听此一说,周少棠有点动心,不过口头上却是一迭连声地:“笑话,笑话!”

胡雪岩不做声,笑容慢慢地收敛,双眼却不断眨动,显然有个念头在转。

“那么,少棠,我说一句决不是笑话的话,你要不要听?”

“要的。”

“年大将军的故事,你总晓得啰?”

“年大将军”是指年羹尧。这位被杭州人神乎其词地说他“一夜工夫连降十八级”的年大将军,在杭州大概有半年的辰光,他是先由一等公降为杭州将军,然后又降为“闲散章京”,满洲话叫做“拜他喇布勒哈番”,汉名叫做“骑都尉”,正四品,被派为西湖边上涌金门的城守尉,杭州关于他的故事极多,所以周少棠问说:“你是问哪一个?”

“是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

这是众多年羹尧的故事中,最富传奇性的一个。据说,年羹尧每天坐在涌金门口,进出乡人,震于他的威名,或者避道而行,或者俯首疾趋,唯有一个穷书生,早晚进出,必定恭恭敬敬地作一个揖。这样过了几个月,逮捕年羹尧入京的上谕到了杭州,于是第二天一早,年羹尧等那穷书生经过时,喊住他说:“我看你人很忠厚,我这番入京,大概性命不保,有个小妾想送给你,让你照料,千万不要推辞。”

那个穷书生哪里敢作此非分之想,一再推辞,年羹尧则一再相劝。最后,穷书生说了老实话,家徒四壁,添一口人实在养不起。

“原来是为这一层,你毋庸担心,明天我派人送她去。你住哪里?”

问了半天,穷书生才说了他的住址。下一天黄昏,一乘小轿到门,随携少数“嫁妆”。那轿中走出来一个风信年华的丽人,便是年羹尧的爱妾。

穷书生无端得此一段艳福,自然喜心翻倒,但却不知往后何以度日。那丽人一言不发,只将带来的一张双抽屉的桌子,开锁打开抽屉,里面装满了珠宝,足供一生。

“我现在跟年大将军差不多。”胡雪岩说,“我的几个妾,昨天走了一半,有几个说是一定要跟我,有一个想走不走,主意还没有定,看她的意思是怕终身无靠。我这个妾人很老实,我要替她好好找个靠得住的人。少棠,你把她领了回去。”

“你说笑话了!”周少棠毫不思索地,“没有这个道理!”

“怎么会没有这个道理。你没有听‘说大书’的讲过,这种赠妾、赠马的事,古人常常有的。现在是我送给你,可不是你来夺爱,怕啥?”

周少棠不做声,他倒是想推辞,但找不出理由,最后只好这样说:“我要同我老婆去商量看。”

第二天一大早,周少棠还在床上,杨书办便来敲门了。起床迎接,周少棠先为前一日晚上失迎致歉,接着动问来意。

“唐子韶——”杨书办说,“昨天晚上就来看我,要我陪了他来看你。看起来此人倒满听话,我昨天叫他晚上来看你,他真的来了。”

“此刻呢?人在哪里?”

“我说我约好了你,再招呼他来见面,叫他先回去。你看,在哪里碰头?”

“要稍微隐蔽一点的地方。”

“那么,在我家里好了。”杨书办说,“我去约他,你洗了脸,吃了点心就来。”

周少棠点点头,送杨书办出门以后,一面漱洗,一面盘算,想到胡雪岩昨天的话,不免怦然心动,想看看月如倒是怎么样的一匹“瘦马”。

到得杨家,唐子韶早就到了,一见周少棠,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反客为主,代替杨书办招待后到之客,十分殷勤。

“少棠兄,”杨书办站起来说,“你们谈谈,我料理了一桩小事,马上过来。中午在我这里便饭。”

这是让他们得以密谈,声明备饭,更是暗示不妨详谈长谈。

但实际上无须花多少辰光,因为唐子韶成竹在胸,不必抵赖,当周少棠出示由杨书办抄来的清单,算出他一共侵吞了八万三千多银子时,他双膝一跪,口中说道:“周先生,请你救救我。”

“言重,言重!”周少棠赶紧将他拉了起来,“唐朝奉,你说要我救你,不管我办得到办不到,你总要拿出一个办法来,我才好斟酌。”

“周先生,我先说实话,陆陆续续挪用了胡大先生的架本,也是叫没奈何!这几年运气不好,做生意亏本,我那个小妾又好赌,输掉不少。胡大先生现在落难,我如果有办法,早就应该把这笔款子补上了。”

“照此说来,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不是,不是。”唐子韶说,“我手里还有点古董、玉器。我知道周先生你是大行家,什么时候到我那里看看能值多少?”唐子韶略停了一下又说,“现款是没有多少,我再尽量凑。”

“你能凑多少?”

“一时还算不出。总要先看了那些东西,估个价,看缺多少,再想办法。”

原来这是唐子韶投其所好,编出来的一套话。周少棠玩玉器,在“茶会”上颇有名声,听了唐子韶的话信以为真,欣然答说:“好!你看什么时候,我来看看。”

“就是今天晚上好不好?”唐子韶说,“小妾做的菜,很不坏。我叫她显显手段,请周先生来赏鉴赏鉴。”

一听这话,周少棠色心与食指皆动,不过不能不顾到杨书办与马逢时,因而说道:“你不该请我一个。”

“我知道,我知道。马大老爷我不便请他,我再请杨书办。”

杨书办是故意躲开的,根本没有什么事要料理,所以发觉唐子韶与周少棠的谈话已告一段落,随即赶了出来留客。

“便饭已经快预备好了,吃了再走。”

“谢谢!谢谢!”唐子韶连连拱手,“我还有事,改日再来打搅。顺便提一声:今天晚上我请周少棠到舍下便饭,请你老兄作陪。”

说是“顺便提一声”,可知根本没有邀客的诚意,而且杨书办也知道他们晚上还有未完的话要谈,亦根本不想夹在中间。当即亦以晚上有事作推托,回绝了邀约。

送走唐子韶,留下周少棠,把杯密谈,周少棠将前一天去看胡雪岩的情形,说了给杨书办听。不过,他没有提到胡雪岩劝他去骑月如那匹瘦马的话,这倒并非是他故意隐瞒,而是他根本还没有作任何决定,即便见了动心,跃跃欲试,也要看看情形再说。

“胡大先生倒真是够气概!”杨书办说,“今日之下,他还顾念着老交情!照他这样厚道来看,将来只怕还有翻身的日子。”

“难!他的靠山已经不中用,人呢,锐气也倒了,哪里还有翻身的日子?”周少棠略停一下说,“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看唐子韶吐多少出来?”

“请你作主。”

周少棠由于对月如存着企图,便留了个可以伸缩的余地,“多则一半,少则两三万。”他说,“我们三一三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