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救命恩人也不放过

    无罪释放

    朱元璋已经不耐烦了,他问李醒芳:“听说太子和潭王都请你去画像了?”他说这话时皱着眉头,并不显得高兴。

    李醒芳说:“是。”

    “以后再有人让你画,你推到朕这来。”朱元璋果然很不满意,“连准备供奉在太庙里的列祖列宗还没画好呢,哪轮到他们。”

    李醒芳说:“是。”

    接下来他们谈到了绘画,从汉代的画像砖说到北魏的摹崖石刻,也说起清明上河图,朱元璋虽不懂画,当了皇帝后也喜欢收藏了,也知道些皮毛,他和所有的当权者一样,也是喜欢附庸风雅的。

    气氛一轻松下来,李醒芳感到机会来了,他并不刻意地为楚方玉申辩,只是唉声叹气,朱元璋问他为何叹气,他才委婉地告诉朱元璋,楚方玉不但是江南女才子,她就是那个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救皇上一命的人。“说是她姐姐,是她随口编的,不然她怎么会知道那罐子里汤的来历呢?皇上要杀她,不是把恩人杀了吗?”

    朱元璋吃了一惊,沉默了半晌问:“她真的就是救朕的女孩?”

    李醒芳点点头,道:“哪有那么巧,姐妹二人眉间都有胭脂痣?”

    时间久了,朱元璋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只记得非常好看。他有点心软了,长叹了一声,说:“她为什么屡屡与朕过不去呢?”

    “她清高孤傲惯了,行为处世也与常人有别,她上殿献汤以及说皇上三大过失,话说的虽不中听,却是出于一片忠心,忠言逆耳呀。”

    朱元璋有点动心了,他说:“她本人为什么不来找朕求饶?”

    “她宁可死也不会的。”李醒芳说,“皇上杀一个楚方玉,如秋风扫落一片树叶,很容易,但皇上得不到什么。”

    见谈话有了转机,李醒芳也自信了,谈锋甚健,言语中闪烁着机智和博学的光芒。朱元璋问:“朕放了她,又会得到什么?”

    “得到人心,”李醒芳说,“天下人会说皇上爱才,爱到宽大无边的地步,甚而惠及有损帝王尊严的人;会说皇上从善如流,听到逆耳的话,尽管不对也以礼相待,抓错了人,自己来放。”

    朱元璋说:“你也很厉害呀,你和刘伯温联起手来,这是逼朕下罪己诏啊!”话不中听,却并不严厉。

    “天下有那么多文人墨客,有那么多秉笔直言的史家,这段佳话在他们笔下必能流传后世,一个君主君临天下几十年,留下什么都不重要,名声是第一的。”

    这话说到朱元璋心里去了,他太在乎史家那支笔了。

    他说:“你很有辩才,刘伯温没办到的事,你轻易地办到了。”他顺手抓起桌上那勾了朱笔的字条,说:“朕答应了,放人。”

    “我替楚方玉,替天下读书人谢皇上。”李醒芳跪了下去,他的秉性和清高的品格,注定他的膝盖轻易不弯,但为了楚方玉,他向朱元璋屈膝了。

    朱元璋抬抬手,让他起来,说:“但她既已现女儿妆,仕途是走不得了,哪天你带她来见朕。”

    李醒芳说:“那她不会来。”这话很令朱元璋意外。

    朱元璋惊讶地问:“朕对她有不杀之恩,她清高到连来谢恩都不愿的地步吗?”

    “皇上何不把人情做到底,何不把礼贤下士的风度做到极致呢?”

    朱元璋哈哈大笑:“太过分了。好吧,朕回头具个红帖子,请她来赴宴,你来作陪,如何?”李醒芳笑了,可以说他收到了全功。

    这个时候的楚方玉正在刑部大牢里受着煎熬,她料定自己必死,前几天刘基和宋濂来看她时,她只求给她纸笔,对于刘基来说,这不难办到,他说了,别人不敢驳。

    臭虫满墙爬,蚊子扑面,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楚方玉仍能静下心来写字,这令牢子们惊讶。一灯如豆,楚方玉膝上铺着纸,牢子们不知她在写着什么。门外两个牢子喝着酒,吃着菜在议论:“这人够呆的了,死到临头了还有闲心写字儿!”另一个说:“给他送纸笔的刘大人更呆。这时候倒送点吃的呀,也做个饱鬼。”

    头一个牢子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给你塞银子就行方便吧。”银子是李醒芳出的,他贿赂牢头是怕楚方玉受苦,其实有刘基的关照,又听说她是差点中了状元的人,不使银子,牢子们也不敢虐待。

    静寂的夜里,躺在干草铺上,望着漆黑的棚顶,楚方玉觉得自己很无谓,她本以为朱元璋起自贫寒,得到江山不易,他实行了那么多肃贪便民的政令,他是能有一番作为的。这是楚方玉肯折腰入仕的原因,原本以为她用重槌击响鼓,会得到朱元璋的赏识,却不料他如此褊狭,竟说她“离间皇上骨肉”,看起来,种地的毕竟是种地的,扶不起来的天子,她鄙弃他。这么一想,心早灰了,为自己这样轻率地殿上献策而自我菲薄。

    她不会屈膝折腰去求生,她唯一对不起的是李醒芳。他们是一对畸形的恋人,相交相知多年,却没有谈婚论嫁,李醒芳早有此意,楚方玉却不乐意,她不想学李清照,词填得那么好,还不是丈夫的附属品,跟着丈夫忽而开封,忽而江南,楚方玉更看重特立独行。

    直到生命终结之时,她才真正后悔了,后悔自己让李醒芳白等了,她建立在沙滩上的一切,学问、功名和爱情都随着风雨袭来,流沙一样坍了,什么都不剩。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听一阵脚步声,还有牢子问话、开锁声,楚方玉在黑暗中睁开眼,暗想,是大限到了吗?她心里一阵凄楚,连向李醒芳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忙爬起来换衣服、梳头,她不能狼狈上路。

    听牢子们吵嚷的内容,她听明白了,奉皇上特谕,无罪开释。这太具有戏剧性了,会是真的吗?还是在梦中?这分明不是梦,李醒芳提着灯笼不是来接她了吗?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牢子送了楚方玉出来。

    楚方玉二话没说,就向李醒芳走来。“等等,”一个口眼歪斜的牢子拦住她:“懂不懂规矩?就这么走了?”

    楚方玉说:“皇上放人,你还敢拦?”小牢子见来硬的不行,忙赔笑说:“我们吃这碗牢饭的,也不容易。”李醒芳把早准备好的一贯钱递给牢子。牢子嫌少说:“这就打发了?”楚方玉索性往回走:“若觉得不够本,那你们再把我关回牢里去,多要银子,让皇上拿钱来赎!”

    牢子们全没脾气了,见他们扬长而去,往地上啐了一口,说:“真倒霉!”

    楚方玉深深吸了口气,说:“你够神通广大的了,居然让皇帝老子刀下留人。”

    “你还说呢!”李醒芳说:“不光是我,连刘基、宋濂都在竭尽全力救你。你呀,本来我警告过你,批评朝政是给老虎捋须子,老虎高兴了可能舔舔你的手,可它翻了脸,会一口吃了你。”

    楚方玉笑道:“老虎已经翻了脸,怎么又松开了利爪呢?”

    李醒芳告诉她最终打动了皇帝的,还是救了他一命的珍珠翡翠白玉汤。这么看,朱元璋还是念旧讲点良心的。

    楚方玉说:“你把我女扮男装的事说漏了?”

    “纸里包不住火呀!”李醒芳说是刘基先说破了,不说她是与苏坦妹齐名的才女,能打动朱元璋吗?

    楚方玉说:“你多事,那我怎么办?”

    “还你女儿身啊!朱元璋还下了帖子请你赴宴呢。”

    “谁答应的谁去。”楚方玉说,“你又多事。”

    “人家放了你,这点面子也不给吗?”李醒芳说,“走,我们先到礼贤馆去谢刘、宋二位先生,刘基要回浙江奔丧,也许已经走了。”

    相约鸡鸣寺

    萧瑟秋风的晦暗之夜,更为凄凉的是鸡鸣寺里守灵的郭惠。

    钟鼓之声悠扬,诵经之声时断时续。鸡鸣寺内外静悄悄的很少有人走动。马二和几个小太监在净室门口上夜。马二对打哈欠的小太监不断告诫,要精神点,这可不比在宫里,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要砍脑袋。

    净室里陈设简单而干净,郭惠望着黑漆漆的窗户心神不定。她在屋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她恨朱元璋,此时到了恨字已不能表达的地步了。不管母亲出于虚荣还是惧怕朱元璋的皇威,事实上她和朱元璋联手出卖了郭惠,卖了她的身,卖了她的自由和爱情,也彻底卖了她的灵魂。倘若母亲把那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也罢了,她偏偏要良心发现!偏偏要把女儿的心再一次放到烈火上去烤!

    直到这时,她才不得不原谅蓝玉了。在皇帝的淫威下,张氏都如此懦弱,何况一个普通的臣子!漫长的黑夜里,她想了很多,她想到了报复,怎样报复朱元璋?叫他戴绿头巾!她先时被自己这恶意的构想吓了一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学坏了?后来她想见蓝玉的心情越来越急迫了,那滋味倒真的像大火烤着她的心,她明白,这欲望绝不是源于想报复朱元璋,而是她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情愫,那是割不断的。

    此时她似乎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甚至没有想到蓝玉会怎么想,更没考虑后果。经过一番内心的折磨后,她终于下了决心,走到门口去,伸出头叫小太监马二。

    马二马上跑过来:“哎,娘娘有事吗?”

    “你进来!”郭惠说了后,缩回头来。马二忙从门缝挤进来。

    郭惠回手把门从里面锁死了。这举动让马二多少有点吃惊。

    郭惠走到窗下的烛台边,用剪子剪了灯花,头也不回地问:“马二,我对你怎么样?”

    “好啊!我长这么大,没吃过的点心,没尝过的水果,都是在宫里吃的,又都是娘娘您赏给我的。”

    “光记住吃!”郭惠说,“没出息!”

    “不光记吃!”马二说,“我伯伯眼瞎了,找到宫门外,宫门使死活不让见,你开恩让我去见了伯父,还给了他十两银子。”

    郭惠说:“你记着就行。我问你,你忠于谁?”

    “忠于皇上啊!”马二张口就来,但他马上发现了郭惠的眼神不对,便改口说,“也忠于娘娘您。”

    “小滑头!”郭惠说,“你最忠于谁?”

    马二眨眨眼,说:“娘娘您是我的主子呀,我这不是分在万春宫里当差了吗?能胳膊肘往外拐吗?”

    郭惠说:“我让你办的事,你能不告诉第二个人吗?”

    “能。”马二说,“让它烂在肚子里。”但马上又反问:“连皇上问也不能说吗?”郭惠肯定地点点头:“谁知道也不能让他知道。”

    马二咬咬牙说:“天呐!那我得豁出这条命了。”

    郭惠说:“你咬紧牙关,搭不上命,你若想两边买好,皇上不处死你,我也会杀了你。”马二说:“娘娘,我起毒誓还不行吗?”

    郭惠说:“你当我面起。”马二想想,跪下说:“老天在上,娘娘让我办的事,我若说出去,不是人。”想想又说:“不是人,也不能是狗哇,这不算。我……我下辈子还得叫人割了那东西当太监。”

    郭惠扑哧一下笑了,露出了好看的一对酒窝,她说:“你若真有来世,说什么也别当太监了。行了,方才我是跟你说着玩的,我让你办的事,也许没那么要紧,你先给我送封信去。”她所以又把话往回拉,怕吓着了他,反而毛手毛脚坏了事。

    马二用力吐了口气:“天呐,我以为娘娘叫小的杀人放火呢,原来是送封信。”

    “送信也不能让人知道。”郭惠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来,令他连夜送到贡院街蓝大将军府上去,见不到他本人不能交,有别人在场也不能交。马二说记住了,蓝玉家在贡院街,他去过。

    郭惠从桌上拿起一盒点心,说:“分给守夜的那些馋小子吃吧。”

    马二乐不可支地说:“我替他们谢娘娘。”

    半个时辰后,马二骑了匹快马进城,幸好他随身带着宫中的腰牌,才顺利地叫开了城门,他沿着朱雀大街左弯右拐,转过骡马市、关帝庙,来到贡院街,看见蓝府的大门了。三间黑漆大门紧闭,只有标识着官衔的四个大宫灯在风中摇晃,散射着一片红光。

    他抓住铜门环没命地叩,总算把门房惊动起来了,先时以为是皇上有急事,一问是个普通送信的,嘴里咕噜着不情愿,马二口气又大,信不肯转交,非蓝玉亲手拆不可,无奈,门房只得去报告管家。

    马二坐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等待着。小角门开了,一个管事人探出头来,问:“送信的呢?”

    马二坐在石狮子座上动也不动,很不满地说:“在这呢,蓝玉到底出不出来呀!”

    “你这小太监口气够大了,”那管事的说,“蓝将军的名讳是你叫得的吗?”马二从石狮子上跳下来,盛气凌人地说:“不见,是不是,那我走了,你告诉他,可别后悔。”

    “等等,”角门又开了,这回是蓝玉亲自出来了,他走到马二跟前,打量他一眼,说:“小公公真是从娘娘那来?”

    “我说了没用。”马二说,“有信为证啊!”

    蓝玉这才说:“你跟我来吧。”把马二领入蓝府院内。

    蓝玉没把马二领到客厅或书房里去,只把他领到了上夜人住的门房里,蓝玉不想惊动家里的人。他吩咐门房的上夜人先都出去。那几个门房披上衣服乖乖走了。马二走进门房,打量蓝玉一眼,存个心眼,说:“你是谁呀?”蓝玉说:“小公公不是找蓝玉吗?我就是蓝玉呀!”

    马二说他肯定不是蓝将军,不然怎么会把他带到这门房里来?他上李丞相府,都让到客厅坐呢。蓝玉急忙解释,深更半夜,如到书房或客厅去,多有不便,他说他真的是蓝玉。这时管家进来了:“老爷,明早上朝的轿子、朝服都备好了,您还过目吗?”

    蓝玉摇摇头,问马二说:“这回信了吧?”并伸出手来,“信呢?”马二却不交,目视着管家。蓝玉笑了,挥挥手,管家出去了,马二才从靴掖里抽出信来交上。

    蓝玉打开信,看了后,显得有几分犹豫,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字迹无疑是郭惠的,从前他们书来信往说不上有多少次。蓝玉也知道她母亲张氏仙逝的事,蓝玉虽托故没有去送殡,一百两银子的奠仪早早送过去了。他所以不露面,是怕见郭惠,单独见尚可应对,大庭广众,她又在悲恸中,万一有什么不妥,事关重大。

    那次他吊在辘轳绳上在井底的经历,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后怕。当时只要朱元璋向井里一探头,他的命,还有郭惠的命,登时休矣,自己送了命怪不得别人,连带郭惠丧命,他的良心何安?人家都当了皇帝贵妃了,你又来打扰人家干什么?当初在瓜州渡,你干什么去了?

    今天郭惠主动写信来要他去鸡鸣寺相会的,信上虽只寥寥数语,也可体味到纸短情长的一片心。他该怎么办?让已经熄灭的情火复燃?万一烧掉了自己也烧掉了郭惠怎么办?万一是圈套又怎么办?

    他想得太多了,越想越拿不定主意,心早飞到了鸡鸣寺,可胆子不为他做主。蓝玉明知故问,娘娘住在鸡鸣寺?马二说在为老太夫人守灵。蓝玉又问跟她的人都有谁?

    马二说,除了内使、奉御、承薄,就是几个宫女,他看出蓝玉胆小,就拍胸脯道:“有事冲我说,我是娘娘手下最大的管事人。”他有点瞧不起蓝玉,还叫个大男人、大将军,人家惠妃娘娘是女流,做事都敢做敢当,他却前怕狼后怕虎的,熊!马二虽是个太监,年龄渐大,也猜出他们之间有男欢女爱的情丝勾连着,不然他不会这么顾前顾后的,惠妃也不会让他起誓发愿的。

    蓝玉想了想,让马二先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叫马二在鸡鸣寺山门前接他。马二答应了,告辞后打马出城。

    蓝玉爽约

    等待的滋味是难熬的。郭惠听了马二的禀报,立刻心跳耳热起来,全身的血都恨不得全涌到脸上来,烧得她双颊通红,连马二都看出来了,说娘娘脸色好看。

    郭惠叫宫女舀了一盆冷水,把滚烫的脸埋在冷水中,好半天才湿漉漉地抬起来,一点也没降温,一脸的水珠混合着泪水……

    她坐在宫女摆出来的梳妆镜前,叫两个宫女为她上妆。宫女们都很奇怪,哪有半夜三更上妆的道理?却又不敢发问。

    上好了妆,她打发宫女、小太监们都去休息,只留马二一个心腹在净室外打更。外面已报三更,钟鼓之声和诵经声也渐渐沉寂下去了。鸡鸣寺里奇静。

    郭惠呆坐窗前,外面偶尔有点响动,她都要侧耳听听。门外台阶上守夜的宫女和小太监困得东倒西歪。蓝玉始终没有来,她的心悬到了喉咙口,心慌得不行,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山门外,马二可怜巴巴地坐在山门柱子底下,望着漆黑的大路尽头。困得不行了,便拉一拉自己的耳朵。

    蓝玉不是不想来,马二走后,他就叫管家把两匹马备在院子里。蓝玉却在客厅昏暗的阴影中走来走去,下不了决心。终于他对门口的管家说:“把马牵回马厩,不出去了。”

    管家答应一声,当蓝玉听见马蹄声渐弱时,又推门冲了出来,叫:“等等。”管家又命人把马牵了回来,管家目视着蓝玉等命令。蓝玉又改变了主意,命他骑马到鸡鸣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管家不明白,老爷指的是什么?

    “笨!”蓝玉说,“有没有兵?有没有埋伏!一句话,是不是圈套。”管家点点头,牵马出了院子。蓝玉心绪烦乱地在地上走着。他不能不防。朱元璋是个机警过人、手段毒辣的人,在他与郭惠的悲欢离合爱情纽带上,处处留下过朱元璋的鞭痕和刀伤。

    朱元璋又是个多疑的人,郭惠偏偏是个不计后果、不善于掩盖内心感情的人,万一朱元璋从她那里发现了郭惠心辕意马的痕迹,设下圈套来诱捕他,他贸然赶到鸡鸣寺,岂不是去送死?别看字是郭惠写的,如果皇帝的御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写什么她都得写呀。

    郭惠没有盼来蓝玉,自然又气又恨又怨,全都夹杂在挥之不去的情爱中,她痛苦已极。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鸡啼声,而且一鸡引来百鸡鸣,很快此起彼伏地叫个不停,像有万千只鸡在啼鸣。

    伏在梳妆台上睡着了的郭惠满脸泪痕。她惊醒过来,已是旭日满窗了。她呆呆地坐着,泪水又流下来。门轻轻开了,宫女托着洗漱用具进来了。郭惠烦躁地说:“出去,都出去!”宫女们吓得放下洗脸盆,悄悄溜了出去。

    蓝玉也在感情的烈火里受着熬煎,他也一夜未眠,眼里布满血丝。

    管家回来了,说自己在鸡鸣寺前前后后蹲了两个多时辰,除了上夜守更的和尚,没见到什么外人,只有一顶宫中的软轿放在院子柏树下。蓝玉跺脚失悔叹了口气,埋怨他蹲那么久干什么?怎么不早回来。

    管家的小心地问:“将军现在就去鸡鸣寺吗?”

    蓝玉脱口说道:“大白天去见鬼呀!”管家感到莫名其妙,退了出去。蓝玉一阵阵心疼、后悔,心疼郭惠白白等了一个晚上,不知气成什么样子。后悔自己胆子太小,都不如一个女儿家敢作敢为。

    蓝玉如坐针毡,好歹熬到了天黑,二更时分就备好了马。

    郭惠却彻底心凉了,不相信有奇迹发生了,他不敢来,是早该料到的,瓜州渡他的嘴脸还没领教吗?可他为什么冒死闯到万春宫去呢?说起来那胆子不小,可称“色胆包天”了呀!

    停放着张氏灵柩的后配殿里阴森的。郭惠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坐在棺材前,任泪水洗面。

    马二悄悄走了进来,站在她身后,替她难过,又无法分忧。郭惠感到了他的喘息声,回过头来,看了马二一眼,说:“你一夜没睡吧?快去睡一觉吧。”

    马二懂事地说:“娘娘不更是一夜没合眼吗?那个王八蛋没来?”他断定,郭惠恨蓝玉,在他看来,蓝玉真的是个狗熊,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狗屎。郭惠反倒吓了一跳,问:“你骂谁呀?”

    “还有谁,谁叫娘娘不痛快,我骂谁,我骂蓝玉呀!”马二接着数落,“他叫个什么男子汉,老鼠胆!狗屎!”

    望着马二那三分稚气的仗义样,郭惠好不感动,她问:“你小小年纪,懂得怎么回事吗?你为什么骂他?”

    马二说:“娘娘对他好,他不敢来,他忘恩负义,是不是?”

    “你可别乱说呀!”郭惠心里想,他怎么敢来?从前,我未嫁之时,他都吓住了,何况现在?都是我自作多情。她转对马二解释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想问蓝将军几句话。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马二反觉得娘娘看扁了他,低估了他的忠诚,心里挺不是滋味。

    马二说:“娘娘,我虽够不上个男人了,可我不傻,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既然发过毒誓了,日后就是把我切成一千段,一万段,也不会从奴才嘴里掏出半句话的。”

    郭惠听了大为感动,情不自禁地把马二搂过来,泪水涟涟地说:“他真的不如你呀!”

    “娘娘别想不开,”马二说,“你若发话,我带人去揍他个龟孙子,替你出气。”

    “你打人家干什么!”郭惠说,“你知道蓝玉是谁吗?常遇春的三十万大军全归蓝玉统帅了,除了徐达,没有人能超过他了,日后封王拜相,都是指日可待的,马二,若你是他,你肯丢了这些吗?”

    马二说:“我不懂,我不知道。”

    郭惠拍了他一下,苦笑了。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到了此时,她的心已经灰到了极点,连她舍得托付全部感情的人尚且如此,这世上还有什么她值得留恋的呢?

    官场性贿赂

    胡惟庸从奉先殿台阶上下来,有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在叫他:“胡相国别来无恙啊?”胡惟庸一回头,见是达兰,马上恭恭敬敬地站住,道:“是真妃娘娘啊!我在这给你请安了。”

    达兰说她有点小事想麻烦丞相,正想打发人去请他。正巧碰上了,她问胡惟庸能到她那坐一会吗?胡惟庸显然有所顾忌,向奉先殿望望,没有马上回答。

    达兰说:“你望着奉先殿看什么?皇上一天到晚忙着贴纸条,有工夫看着你?”胡惟庸说,皇上本来就博闻强记,又加上每天把事无巨细的要办事情写成纸条,这一来轻重缓急,纹丝不乱。

    “你真会说话。”达兰说,“怪不得你这么快爬到了丞相宝座上。你把我从鄱阳湖上拐来的时候,你还是没入流的芝麻官吧?”

    胡惟庸不好认真,只是笑了笑。“敢不敢来呀?”达兰叫板地说,他若怕有瓜田李下之嫌,她就先上殿去禀明圣上。

    这一来,胡惟庸只好跟她走了:“好吧,那就到真妃娘娘处讨茶吃了。不过我真的琐事缠身……”

    “你以为我会把你留在仁和宫里养起来呀!”达兰哈哈一乐,弄得胡惟庸好不尴尬。

    胡惟庸走进仁和宫大厅,第一眼就看见李醒芳为朱梓画的像,已裱好,挂在了正面墙上,画得生气勃勃,活泼可爱。旁边有几张是从前李醒芳为达兰画的,个个妩媚动人。画像下面摆着松石绿地粉彩双耳瓶和粉彩云蝠纹赏瓶。达兰先在上面坐了,说:“请坐吧,丞相大人。”

    胡惟庸说:“我还是站着的好,不敢放肆。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达兰说:“胡惟庸,你是不是以为我应当感谢你呀?”

    胡惟庸说:“我怎么敢有这样奢望!娘娘好了,我胡某人高兴。”

    达兰说,有奢望也说得过去呀。她不过是亡国之君的女人,是他胡惟庸费尽心机把她弄来,总算没有饿死街头,又当了皇妃,生了皇子,她还不该感激他吗?

    胡惟庸忙表白,这都是娘娘的福气,是上苍所赐,他胡惟庸可不敢冒功。达兰说:“其实我也不欠你了。你把我当成美人献给了你的主子,买你主子欢心,你当了丞相,你够本,我也够本,是不是?”她又大笑起来,笑得门外的太监宫女频频向里张望。

    胡惟庸大有毛骨悚然的感觉。他虽不知她想干什么,却也感受到了她的厉害,他说:“娘娘如果没事,我走了。”

    “忙什么!”达兰冲门外太监叫,“去看看梓儿从文楼书房里下课回来了没有?”小太监答:“回来了,都进了宫门了。”

    胡惟庸说:“啊,是潭王下学了?”这时刚刚散学的朱梓在小太监引领下,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向达兰问候了一声:“母妃安好。”

    达兰提示儿子这儿还有胡丞相呢。朱梓又说:“丞相好。”

    胡惟庸没话找话,恭维说:“听宋先生说,潭王书念得好,聪明得很,很有当今皇上之风。”

    “你这样认为?”达兰有点揶揄地说。

    朱梓说了句:“我要换衣服去了。”便转身离开。

    达兰有意地看着朱梓的画像,像是很平淡地问胡惟庸:“你看潭王的像画得怎样?”

    胡惟庸心里一惊,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他走过来像是很认真地看了看,称赞潭王很有神韵,透着天真、睿智,画的和真人一样。

    达兰说不想听他夸赞,只问丞相看他长得像谁?

    胡惟庸回答得很快:“当然是像皇上了!”

    “像哪个皇上啊?”达兰咄咄逼人地问,“是像当今皇上啊,还是像大汉皇帝陈友谅啊?”她的样子显得与美人胚子不相衬的阴险。

    胡惟庸吓了一跳,忐忑地看了达兰一眼,喃喃道:“娘娘!这玩笑也开得吗?”

    “你别在这装!”达兰说,“玩笑不是我开的,你不是在背地里议论,说潭王长的和陈友谅一模一样吗?”

    胡惟庸吓坏了:“这真是天大的冤枉,这么说,我怎么承受得起!娘娘这不是往死路上推我吗?”

    达兰冷笑:“现在知道害怕了?分明是你把我们母子往死路上推,怎么又倒过来说呀。”

    胡惟庸说:“我真的没说过,若说过,嘴上长疔。”

    达兰说:“早晚得长疔。那天李醒芳来画像,你和李醒芳不是背着我这么议论的吗?隔墙有耳,你大概想不到,我当时就在屏风后,听了个一清二楚,你还想抵赖吗?”

    胡惟庸一下子冒汗了,有气无力地解释说:“都是李醒芳胡说八道,不是我的意思。”

    他可实在不敢小看这女人了,她竟这样有心计!他现在明白,今天达兰是有预谋地向他兴师问罪的。不过暂时还弄不明白她的目的是什么。是吓唬吓唬他,让他三缄其口,别在背后嚼舌头?有这种意图,胡惟庸也真的很后悔,他是走一步都要量量步子大小的人,那天怎么会那么轻率地与李醒芳背地里议论这样敏感的话题呢?这不,招祸来了。看来,他只有认错,才可息事宁人了。

    这时达兰又换上了轻松的笑脸,叫宫女端上来一些蜜饯果脯,她说是她亲手做的,还亲自用小银勺舀了一点玫瑰蜜饯送到胡惟庸口中叫他品尝,胡惟庸吓得连连后退,她早已把蜜饯塞到了他口中,下巴上还粘了一小块,她笑着说挂幌子了,又伸出纤纤细指替他在脸上抿了去,弄得他心慌意乱。他一直在寻找良机逃之夭夭。

    达兰却不放他走,她仍然纠缠着朱梓像谁的话题,不管胡惟庸怎样否认。达兰说:“你还嘴硬!你不是连我提前一个月生下潭王都算准了吗?你不是嘲笑皇上那么精明却甘心戴这个绿头巾吗?你为什么不去提醒皇上啊?你不去,一会我去提醒皇上,有本事你当皇上面再把这话说一遍。”

    胡惟庸站起身,也冷笑道:“你若有胆量闹出来,你还有命吗?你自己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吗?”这一手也是杀手锏,达兰愣了一下。是啊,怀了别人的孩子,却向朱元璋瞒报,还要冒充是正宗龙子,连篡姓夺权的罪名都安得上的,事情犯了,那她和梓儿还不是要粉身碎骨吗?

    她并不怕胡惟庸揭发此事,那他也逃不了干系,她的目的是把手握大权的胡惟庸镇住,把他拉到自己身旁,甚至让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为梓儿将来坐江山当马前卒。

    达兰说:“闹大了,大不了皇上废了我,打入冷宫,或者处死。你也完了,我的丞相,你还有命吗?你把一个有身孕的女人送给他,你这叫忠吗?你明知道串了种,潭王不是朱元璋的,你在背地里嚼舌头,不去奏报,这叫忠吗?”

    胡惟庸没想到这女人如此老辣,他和解地说:“我保证不说,算了,反正抖出去鱼死网也破了。”

    “那可不一定。”达兰说,“我会在皇上在仁和宫最销魂的时候奏你一本,看他会信谁的。”

    胡惟庸的汗越出越多:“娘娘何必跟我过不去呢。”

    他深信她什么都干得出来,在被窝里吹枕头风,抵得上千军万马,胡惟庸怎能不甘拜下风?他恨达兰,真是应了俗语,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犹可,最毒妇人心,一点不假。眼下必须与她妥协,相安无事才好。但达兰认为还没有彻底把他拿下马,攻势仍旧凌厉。

    达兰冷笑又往下编,她甚至可以说,她来到皇上跟前时,曾对胡惟庸说过,她肚子里有了陈友谅的孩子,胡惟庸却说没事,七个月、八个月生下来的常见,也许这正是替陈友谅悄悄夺回江山的机会呢!

    胡惟庸简直气昏了,猛地抓起板凳想往达妃头上砸。但板凳停在了半空。达兰根本不惧,抱着肩说:“砸呀!怎么又胆怯了?”

    胡惟庸还是软了,乖乖放下凳子。他说:“你说吧,你想干什么?要我干什么?”

    达兰说:“这还像人话。我告诉你,胡惟庸,在这件事上,你别想躲清静,你我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我下水,你也别想身上不湿。”

    胡惟庸说:“是。”

    达兰说她忍辱负重活下来,是为了什么,他应当清楚。

    胡惟庸装傻:“我明白,人生一世,谁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为了江山。”达兰加重语气命令他,“从今往后,要在皇上面前不断地吹风,说潭王好话,说他是治国平天下的英才,想法让皇上废了太子立潭王。”

    胡惟庸说:“你真敢想啊!太子没有大过,谁敢轻言废立?况且废长立幼是古来大忌,就是皇上要干,大臣们也会群起反对。你这胃口太大了,打死我也不敢贸然应承。”

    “你不是首辅,你不是大臣的头吗?”达兰说。

    胡惟庸试图浇灭她的邪念:“就是大臣们闭嘴,皇上也不会轻易走这一步棋。朝野上下都知道,皇上认为太子太心软,太仁慈,恐将来镇不住邪!他最中意的是老四燕王,说燕王才真正有他自己的影子,长得像,作派像,为人处事都像。可就是这样,也只能嘴上说说而已,岂敢动真的?那是犯了皇家大忌。”

    达兰退了一步说暂时也不逼他,潭王才七岁,也不着急。稍大一点,她要胡惟庸想办法说服皇上,尽快让他到长沙封地去,叫胡惟庸给他物色几个奇才,像刘伯温那样的,当潭王的左右臂。“你心里有他没他,我会知道。最后办不成,是天命。但办不办,就看你的了。”

    事到这一步,胡惟庸只好应承说:“我都答应,正如你所说,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慢慢来吧。”他这也是想尽快脱身的敷衍之辞。

    达兰早看透了他的心思。她步步紧逼,胡惟庸没有办法,只好敷衍,这并不表明他会死心塌地为她卖命。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为了保全自己,会像抛弃一双破鞋一样把达兰扔出来,他们之间本来没有什么牢不可破的同盟,即使勉强说有,也是极其脆弱的,是她一厢情愿逼出来的。

    她忽然想,必须真的让他下水,上到她自己这条船上来,要完蛋一起完蛋,不容他有抽身而退的机会。想让梓儿当皇帝,替陈友谅报仇,没有铁腕丞相鼎力支持,那是难以想象的。

    除了恫吓,她还有什么武器?她有的,具有魅力的只有美人的肉体了。她一想到这,决定再设一个粉红色的陷阱,于是非留他喝点酒。

    胡惟庸百般不肯,推说有事,达兰急了,又说了些不管天不管地的话,胡惟庸只得虚应故事,答应吃她一餐饭。

    达兰用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招法。

    当年胡惟庸用蒙汗药麻翻了达兰,让朱元璋睡了她,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今天,酒过三巡,达兰也同样麻翻了胡惟庸,并且在打发走太监宫女后,把他弄到床上,脱了个精光。

    第二天早上,当胡惟庸醒来时,觉得身旁有一个滑腻的赤裸女人,一股香粉气直喷他的脸。他一看,自己竟睡在了仁和宫从前朱元璋睡过的龙床上,达兰伸着粉嫩的臂膀正搂着他。

    这一惊非同小可,胡惟庸几乎是绝望地叫了一声,坐起来,而达兰像个抓到了猎物的猎手一样,正望着胡惟庸得意地笑。

    胡惟庸想找衣服穿,他说:“你太无耻了!你陷害我!”光着身子的达兰说:“你说得清吗?你信不信我马上喊太监、宫女进来?”胡惟庸软了下来,达兰指着他的下体说:“连你那里有一块胎记我都能当皇上说出来,你说你与我无染,他信吗?”

    好汉不吃眼前亏,胡惟庸急着脱身,便什么好话都说尽了。达兰早把他的衣服藏起来了,此时她媚笑着,拉过他的手,放在她那丰腴的Rx房上,把嘴凑过去吻他,她要假戏真做,给他点甜头。

    抚摸着达兰那颤巍巍的Rx房,吻着她那湿润的香唇,他遍体酥软了,底下已在悄悄膨胀,他再推托已办不到了,达兰笑嘻嘻地握住了他的xxxx,两个人滚到了床上,又滚到了地毯上,反正是这样了,不如真的沾点腥味,死了也值,这是骑在达兰身上时胡惟庸的想法。

    完事后,勾着胡惟庸脖子的达兰彻底放心了,胡惟庸是她可以掌握于股掌上的工具了。她不再怕他、担心他,她很得意,早知这么容易地征服了一个男人,何必多费了那么多唇舌。

    天大亮了,达兰穿好了衣服,要给胡惟庸看一样东西。她转身到书房去了,从一个缠花八宝描金漆木箱里取出一个小盒。

    胡惟庸惴惴不安地等着。少顷,达兰托了个精致的方盒子出来,从中端出一方玉玺来。胡惟庸一看,又吓了一跳:“这不是大汉皇帝的玉玺吗?你敢带在身边?”

    达兰又给他看了陈友谅遗书,才又把玉玺严密地藏了起来:“你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吧?”

    胡惟庸说:“其实又何必呢?你在陈友谅那里是皇后,在皇上这里也是贵妃,都同样是人上人,安分一点只有好处。”

    达兰说她不过是个贫家女子,当年其父资助过陈友谅,被朱元璋抓住,下令徐达将她全家斩首,达兰去向陈友谅求救,陈友谅亲率精兵救了她全家,她才以身相许的。是陈友谅把她举上了青云,既受他大恩,又为他生了皇子,就要为他报仇,不然,不成了不忠不贞的女人了吗?

    胡惟庸此时除了觉得达兰很可怕外,又加了三分敬重,她虽是女流,却有侠义心肠,一日之恩,终生为报,她不满意掠她来的朱元璋,来了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伺机报仇,甚至想兵不血刃地让朱元璋的江山回到陈友谅后人手中。

    胡惟庸怎么办?他已上了贼船。用达兰的话来说,他在朱元璋这里是丞相,日后如他出力扶植潭王坐了江山,同样是丞相,甚至封他个万代不易的铁帽子王!但胡惟庸也知道此事不易,只能走着瞧,他如今是一手托两家了,哪面都不能得罪的。

    胡惟庸说:“从长计议吧。以后你也少让我到你这里来,以免引起皇上起疑心。”

    “我会看火候的。”达兰也并没有再逼他。

    送他出门时,达兰又勾住胡惟庸的脖子亲了他一下,说:“我很寂寞,希望你能常来。”随后又告诉胡惟庸,只要门前的那盆柳桃不撤,就证明朱元璋不在仁和宫里,“你可以放心大胆地来相会。”

    偷情

    风刮了一整天,秋雨也淅淅沥沥地淋了一整天,用秋风秋雨愁煞人都不足以形容郭惠的心情了。

    又到了凄风苦雨的晚上,灵柩前供着香火灯烛的配殿里,郭惠跪在蒲团上。外面雨声喧嚣,风刮着庙里大殿的铁马,叮叮当当作响。

    她已绝望,他不会来的,她早该知道的,娘啊,你为什么编出那个遗嘱来害女儿一生?我在后宫,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物而已,而他想有多少玩物就有多少,他并不缺我一个……

    一阵隆隆雷声滚过殿顶,雨声哗哗,雨越下越大了。

    配殿的门开了,马二拿着一把纸伞进来,他的下半身被雨淋得透湿。郭惠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马二说:“他又没来。白瞎娘娘一片心了。娘娘实在要他来,我去弄一支羽林军,冲到蓝府去把他捉来见你。”

    “尽说傻话。”郭惠苦笑了一下,吩咐他们都去睡,她要再陪娘一晚上。马二哈欠连天地说:“你一个人在这守着死人棺材不害怕?”

    “你们去吧,我不怕。”马二便走出去,却不敢真的离去。

    配殿廊檐下,马二对两个守在门外的太监和宫女说:“你们都去睡吧,也都熬不住了,我留在这。后半夜叫人来替换我。”太监和宫女快步消失在雨帘中。

    蓝玉忽然不顾一切起来,他出城门时报的是真名实姓,在通往鸡鸣寺的路上,他快马加鞭地赶路,战马在雨中昂鬃奋蹄狂奔,溅起一片片泥水。他往前面看,雨夜中,鸡鸣寺有几星灯火在地平线闪烁。

    鸡鸣寺的梆声已报三更,停灵的配殿,院子里汪了一滩水,亮闪闪的。跪在蒲团上的郭惠给娘的灵柩磕了三个头,缓缓地站起来。

    她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在心跳声中出现她悲怆的心声:“……娘,我跟你来了,这是最好的了结了……”她此时已万念俱灰了,只有一死才能百了。

    她把一条白绫子扔到了房梁上。蓝玉在山门前下马,推一推,山门在里面锁了,推不开。蓝玉把马拉到墙下,他跃上马背,站在鞍上,用力向上一纵,跳上高墙,翻了下去。

    焦急的蓝玉弄不清郭惠住在哪一间配殿,又不好问,在寺院里胡乱穿行着,忽而推推这扇门,忽而向有灯光的另一间僧舍望望。

    他突然看见了后配殿窗上有灯光,急忙向那里奔去。他发现了卧在廊下的马二,心里一喜。

    马二蜷缩在配殿外台阶上,一半身子被雨淋着,涎水淌出老长,睡得正香。此时配殿里的郭惠已把白绫子拴好套,面色平静地一手拉着白绫试了试。她把一个方木凳搬到了吊着白绫子的梁下,自己迈了上去。马二翻了个身,把身子蜷曲成虾状,口里咕噜着什么又睡去了。来到配殿廊下的蓝玉一个腾跳从马二身上越过,他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然也不会这样急切、莽撞。他肩膀用力一扛,顶开门就往屋里闯。

    此时郭惠已经悬梁,一双脚在半空中晃荡着,方木凳已倒在了一边。忽然一声响亮,一扇窗户四分五裂,蓝玉从外面跳了进来,冲上前去,大叫一声,挥剑砍断了悬在房梁上的白绫,双手一接,把郭惠抱在了怀里。

    马二揉着半睁不睁的眼睛跑进殿来,一见这景象,他呆了。蓝玉骂道:“混蛋,还不去弄点水来。”马二掉身向外跑。

    郭惠没有死,那口不肯断的悠悠之气又回来了,她渐渐苏醒过来,却并没有睁开眼睛,她伸手撕扯着自己的喉咙,喃喃地说:“蓝玉……你好绝情啊……”蓝玉迸着哭声叫:“郭惠,郭惠!”

    她喃喃地说:“这是在阳间,还是阴间?”

    蓝玉把她抱得紧紧的,大声说:“郭惠,这是阳间,我是蓝玉,别怕,我是蓝玉呀!”几颗大泪珠掉到了郭惠的脸上。

    郭惠看清了蓝玉,还听到了外面的风涛雨吼声。她一下子回到了现实,连忙挣扎着推他,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但蓝玉把她抱得更紧,“郭惠,你怎么这么傻呀!”

    郭惠满眼是泪,她说:“你到底来了!蓝玉,你能来,我的心就有着落,我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蓝玉给他拭着泪,说:“你别怕,有我抱着你呐,谁也不敢来伤害你。”郭惠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她又后怕又满足,方才蓝玉再晚来一步,她的魂灵就飞走了,蓝玉不后悔吗?昨天为什么不来?

    蓝玉说他几次上马,又几次下了马。他怕是圈套,不得不小心。这几年来,与她一直没通过音讯,他不能保证她的心不变,那年在瓜洲渡,她不是恨死他了吗?而况他更担心朱元璋插手其间,不得不防。

    郭惠说:“你是怕我设圈套?我的心真全白费了,不如让狗吃了。”蓝玉说不是对她。这世上有一个她这样的女人对他蓝玉如此钟情,他也知足了。只是,老天不长眼,活活拆散了他们。

    郭惠说早原谅他了,不用问,她也猜到朱元璋怎样吓唬他的。

    蓝玉叹道:“皇上原来是把你留给他自己的,又不明说,却告诉我,你爹临死有遗嘱。”

    郭惠说出了实情。什么遗嘱!这遗嘱是他逼着她娘编出来的、假的。如果不是她娘临死前一五一十地告诉郭惠,她至今还受着蒙骗呢。朱元璋用这样的手段把她弄到手,她真恨他,越是恨他,也越是想念蓝玉,如果蓝玉再冷若冰霜,她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说到伤心处,她又嘤嘤地哭起来。蓝玉所能做的只是疯狂地吻着她的头发、她的眼睑,她的嘴唇,任何语言这时都是苍白的、多余的。

    这是喜悦与泪水相交融的结合,蓝玉只觉得欲火烧得他受不了,不顾一切地去撕扯她的衣服,那动作笨拙而粗鲁。郭惠任他所为,只恨自己现在能给他的已是残花败柳。蓝玉把她按在青砖地上,疯了一样地剧烈动作着,恨不能把她弄得溶化成一滩水,一口吞下去。

    门突然开了,两个小太监和一个宫女闯了进来,一见这场面,全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都震惊得不知所措了。蓝玉和郭惠更是惊得松开,不知怎么办。马二端着茶壶进来了,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没等郭惠说话,蓝玉披衣起立,哗地抽出剑来,寒光四射。他凶狠地说:“你们看见什么了?”

    马二先醒过腔来:“小的什么也没看见。”众人同时七言八语地说:“是呀,什么也没看见。”

    蓝玉说:“我是路过此地的副将,我姓董,碰巧看到有人寻短见,便冲进来救了她。”机灵的马二说:“是,我是守夜的,我见这位义士救了她下来,才去喊人的。”郭惠远比蓝玉要镇定得多,待宫女、太监们战战兢兢地退出后,她又抱住了蓝玉,安慰他不用担心,她跟前的人,就是打死了,也不会乱说半句的,何况是这种事。

    蓝玉仍是忐忑不安,待要再行房事,那东西却怎么也硬不起来了,郭惠帮他摆弄了半天依然不见起色,她忍不住拍了一下:“没用的东西”,二人都笑了。

    郭惠说方才所以被冲撞,是因为在娘的灵前干淫秽事情才遭的报应,便拉着蓝玉冒雨去了她下榻的那间净室,亲手给蓝玉烧了一壶浓茶。马二又跟过来在廊下值守。经过一番缠绵,虽然都很倦怠却无睡意,说起他们的悲欢离合,郭惠免不了埋怨他把官位看得比爱情重。

    蓝玉说他也很苦,最终还不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吗?蓝玉和郭惠合盖着一条被,相拥在床上。郭惠的头枕在蓝玉胳膊上,幸福地说:“老天还是长眼啊,在我走上黄泉路时,又派你把我召唤回来了。”

    蓝玉虑到了今后,今后怎么办呢?还不是天涯咫尺,一个在前线打仗,一个在深宫苦守。郭惠说她有个主意,她从此销声匿迹,不再回宫里去,她跟着蓝玉,他走到哪她跟到哪,省得有相思之苦。

    “又说傻话!”蓝玉说:“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一个香囊、玉串儿,随意挂在身上不叫人看见。”郭惠颓然地说,那就没办法了,她再也不能让他辞官为民,一起远避山野荒蛮之地了,那年在瓜州渡,她觉得自己太强人所难,也太幼稚了。

    蓝玉说:“这样好不好,你先回宫里去,边塞的事也快完了,等我回京时再从长计议,那总是有见面机会的。”

    郭惠垂下头,又哭了。蓝玉把她抱得紧紧地说:“我对不起你,你若不是皇妃,那有多好啊!”

    郭惠说,有了这一夜,她已知足了,就是马上死,也无所谓了。叫蓝玉放心地回塞外带兵,别忘了时常捎封信来,别叫她总悬着心。蓝玉在她眼睑、嘴唇上吻着。

    马二把闯入配殿的两个小太监、一个宫女叫到一间空屋子里。他们从来没看见过马二这么一脸凶相过。他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藤条,先问:“你们今天看见什么了?”

    宫女抖抖地说:“看见……娘娘上吊,叫一个姓董的将军救了。”马二狠狠抽了她几下,抽得她哭起来:“董将军不是这么说的吗?”马二又抽了她一下,转问小太监:“你们呢?”娃娃脸小太监说:“我根本没看见什么,只看见娘娘在配殿守灵。”

    另一个有麻子的太监眨眨眼更狡猾:“我一直睡在僧房里,根本没去过配殿,你叫我说什么?”

    马二转向宫女,问:“你听见了吗?我再问你一遍。娘娘在鸡鸣寺守灵时,你看见了什么?”一脸泪痕的宫女学乖了,她说:“什么也没看见,你就是打死我,也是这句话。”

    马二表示满意。他用藤条敲打着自己的靴子说:“这么说了,反而不会挨打了,你们记住了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