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敲山震虎,将高官剥皮

    关键人物

    自从李醒芳为朱元璋画了那幅威仪有加的画像,朱元璋便命人悬挂在华盖殿龙椅后面的镂金屏风正中,且又亲手撰写了一副自省的对联,那对联上联是:一丝一粒,朕之名节,稍宽一寸,民得益不止一寸;下联是: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多取一分,国受损不止一分。

    由于全京城到处出现“招汤皇榜”一事,本来因开国首科带来的好心情一扫而光。胡惟庸手里也拿着一张刚揭下来的皇榜,一见龙案上已有,便站在了台阶下。朱元璋严旨切责,大骂成何体统!叫他们去查一查,一定要严办肇事者。李善长分析:“出此下策者必是皇上身边的人,是一番好意,不去追究也罢。”

    “不行。”朱元璋斩钉截铁地说,“此事决不息事宁人,要一查到底,即使不是恶意,也是恶果;这是陷天子于不义,让天下人耻笑,当今皇上朱元璋不是为求贤、求治国良方、退敌良策而出榜,却为了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这哪里是为皇上好!”

    胡惟庸说:“这个容易,皇上息怒,很快就会查明白的。”

    朱元璋又问起那个夹带抄卷的人是怎么回事,“杨宪查明了吗?”

    李善长说:“回头他会把案卷呈奏上来。那个童生叫李大,有点傻。”朱元璋不免犯疑,厉声追问:“怎么,傻子能中秀才?”

    李善长说那就不得而知了。他奏报,这李大一口咬定,他没带夹带进场,是在贡院院子里拣的。朱元璋断然不信,谕令杨宪再审,把刑部大堂和都察院衙门堂官也都加上,三堂会审。李善长只好领旨。

    直到此时,朱元璋都没有让刘基、宋濂过问此事。他想等三天乡试完了再拿他们是问,他不想半途搅了乡试,这毕竟是开国首场,总得图个吉利。

    最后一天考试总算过去了,当那些熬得心力交瘁的莘莘学子拖着疲惫的身子散场离去后,刘基也松了口气。他看属官们封好了卷子,由专差、兵丁押送去封存后,才回到主考官的公事房宽衣落座,喝口水。

    宋濂问他:“杨宪审的那个舞弊案有头绪了吗?”

    刘基说:“听胡惟庸说,那人的试题和答卷是在贡院院里拣的。”

    宋濂斥为一派胡言。刘基说,可杨宪就这么奏上去了,他不是变成白痴了,就是有别的病。

    宋濂问刘基:“不是说要对牢头行贿吗?办了吗?”

    刘基苦笑不止,说起行贿来,是极简单的,真若办起来,得有多厚的脸皮呀,他终究没办。宋濂哈哈笑起来,说他是银样镴枪头,嘴上功夫。这时一个属官进来报告,刑部大牢里的牢头指名道姓非要见刘大人不可。

    “牢头?”刘基一听喜上眉梢,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一连声叫马上召见,把刚脱下去的官服又穿戴起来。

    宋濂提醒他:“不好在贡院里谈吧?”

    “这是自然。”刘基想了想,决定把他带到礼贤馆去,这边的事让宋濂先顶着。

    告密者

    刘基的大轿先回了礼贤馆,为了避人耳目,他没让那牢头同行,打发他直接在礼贤馆大门前等着。刘基在大厅里喝了半盏茶后,才叫牢头进来。他审视着眼前这个看上去瘴头鼠目的牢头,一点好感没有。但必须以礼相待,这种人敢于越级直接求见刘伯温,必有有价值的情报,他料定是关乎李大科场舞弊案的。

    “你坐。”刘基对牢头客气地一让,并且叫仆人给他倒了一盏茶。

    “小的不敢坐。”牢头有点受宠若惊,他恭维刘基,百姓都说他是第一大清官,大家这才公推他来见刘老爷的。

    刘基问:“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一定为你做主。”

    牢头说他的牢里抓进一个在考场舞弊的。刘基眼一亮,果不出所料,叫他往下说。牢头说那个李大本想拿一个长命玉佩贿赂他,可后来他舅舅来了,他又把玉佩抢回去了。

    “他舅舅是谁呀?”刘基问。

    “中书左丞杨大人啊!”牢头说,“他外甥叫钱大,不是李大,你猜他爹是谁?就是掏自个腰包修南京城墙和聚宝门的大财主钱万三。”

    刘基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怪不得杨宪卖力气地抢这个差事,这太有趣了,成了舅舅审外甥了。”

    牢头告诉刘基,杨大人去时,把他们全赶出去了,不准听。他发现杨大人对犯人一劲使眼色,很可疑,他就爬天棚顶上去听。

    刘基问他都听到什么了。牢头一五一十地说:“杨大人不让他外甥说出他和钱万三来,编个名叫李大,说这样能救他,又说不准说出代答题的人和信鸽传题的事,一口咬定是在贡院拣来的文章。”

    当刘基听明白信鸽传送考题、答卷的过程后,不觉啧啧称奇:“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天下有这种作弊法,真是闻所未闻。”

    牢头说:“这杨宪不是个好官,只有御史中丞刘大人敢对付他。”

    刘基说:“好。到时候你敢出来作证吗?”

    “敢!”牢头说。

    “你先去吧,嘱咐你们几个牢子,对什么人也不要再提起了。”

    “是。”牢头答应了,却不动地方。

    刘基忽有所悟,拍拍自己的脑门笑了,人家来告密图什么?还不是银子?于是打开一口箱子,拿出一锭银子递给牢头说:“拿着吧。”

    这不过是区区五两银子,还是刘基个人的私蓄,他也知道太少,拿不出手,总不能让这告发者空手而归。

    牢头很失望,嫌少仍不肯走:“老爷,好几个人,不好分啊!”

    刘基对他许诺说:这是他个人赏他的。回头他会请准朝廷,会按例重赏他的,绝不食言。牢头这才满心欢喜地走了。

    杨宪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暴露了。他还一心要把那糊了名的考卷掉包。考生身份和祖宗三代俱写在糊名处,只要考卷掉包,露不了钱万三,这把火就烧不到自己身上。他一面安抚外甥守口如瓶,一边准备叫钱万三尽早出走,杨宪则已把伪造的卷子握在自己手中。

    他唯一的援手就是李善长和李存义兄弟了,但对他们也不敢道出真情。为了拉拢感情,他派人给李善长送去五百两现银,名义现成,李善长正大兴土木修一座豪华的相府。

    接到银子的李善长当然感杨宪的情。世态炎凉,自从出了李彬的事,朝臣中流传着他行将下台的传言,很快便门庭冷落,若在他如日中天的时候,为修相府而来送礼的人还不得挤破了门!

    李存义来向哥哥报告工程进度时,二人说起人情薄如纸的话题,都大为感慨,也更看出杨宪那注礼金的分量。除了缺银子,工地上更缺人手、工匠,今天李存义就是为此事来见哥哥的

    李存义叫苦不迭:“人手不够,工匠缺,丞相府怕是不能在哥哥五十八岁大寿时建成了。”

    李善长说:“工匠不够,再招些就是了嘛。”

    李存义说:“那不是要咱自己出银子吗?”

    李善长有些不耐烦:“大事都干不过来,尽拿这些琐事来烦我。你说吧,想怎么办?”李存义提供了这样一个信息:“前几天汤和回来了,他手下有八百兵,你求求他,借三百亲兵就够了。”

    李善长摇头道:“这传出去怕不好。皇上明令,不管是谁,不得用军队干自家的私活,丞相带这个头,怕不方便。”

    “这算个什么事呀!就凭你对大明江山的功劳,又封了公爵,占用三百兵丁算什么。哥哥张口向汤和借兵,不是求他,而是看得起他,他岂能不借!哥哥如果不肯失这个面子,写几个字,由我去见汤将军。”

    李善长想了想,妥协了:“好吧,我写个便函。”他铺好纸后又放下了笔,认为不该留下这样的文字在人手中,便令李存义直接去找他,万一汤和不肯给面子,李善长也有退路,不至于太难堪,出了事他可以推说不知道。

    李存义嘲笑哥哥官做得越大,胆子越小了。

    李善长说:“身居高位,有时并不是好事。大兴土木建相府,我怎么想都不太好;不过已经到这地步了,只好硬着头皮干完,你要小心,别太过了头,以免叫人抓住尾巴。”

    李存义倒有恃无恐,道:“敢在皇上面前扳你的人还没出世呢!”

    汤和的心愿

    汤和这次从沙场下来,是朱元璋下诏让他回来休息的。二十多年来,他这个同乡小伙伴大半时光是骑在马背上度过的,他的马蹄所到之处,便是大明江山国土拓展所在,朱元璋感激他和徐达,再没有比他们更忠心耿耿的了。

    汤和上殿谢过恩,回乡祭祖后,又上殿来与朱元璋相见。朱元璋亲切地拉着他手说:“你又黑又瘦,领兵打仗在外,太辛苦,这回准你假,在京城多养些日子。”

    汤和笑说:“等四海一统了,那时一起歇着吧!”

    朱元璋叫:“赐座。”内侍搬了椅子,汤和坐在他对面。

    朱元璋说:“一转眼我们都过四十岁了,你还比我大两岁呢。”

    汤和想起小时候玩皇帝游戏,恍如昨天的事,朱元璋儿时就总是抢着当皇帝,他汤和就从来没想过,“看来,那也是天意。”

    朱元璋笑道:“也全凭大家辅佐呀……你有没有什么事要朕办?”

    汤和欲言又止:“哦,也没什么事。”

    朱元璋说:“你这几年和朕无形中疏远了,朕约你今天一起吃饭,朕还记得,你最爱吃五花肉烧芋头。”

    汤和笑了:“陛下还记得这样的小事。”

    朱元璋说:“让朕猜猜看。你心里有股气,一直憋着,对不对?”

    汤和说:“陛下怎么这样说呢?我汤和是那样的人吗?”

    “朕封了六个公爵没有你,论资格,你比常遇春资格老,他封了公,你只封了侯。”

    汤和道:“论战功,我不如常遇春。”

    “朕有时也为难,尽封了乡亲故旧,别人会指责朕有私,所以先封了徐达,不好一起再封你,想彼此是至交,你不会因此而背离朕,这也是亲者严疏者宽之意。”

    “皇上这么说,汤和真的无地自容了。”

    “朕已决意再封几个公爵,这次有你!”

    “封了我高兴,不封我不恼。有好事先急着给别人吧,我没事。”

    “有你这句话,朕真觉得五腑熨贴。”朱元璋说,“汤和呀,有些人总是觉得伴君如伴虎,虎是野兽,野兽无情,可他们如果和朕换一下位置想想呢?朕是虎,还有人背着朕贪赃枉法呢!有时,背叛朕的人恰恰是朕最亲信的重臣,你说朕会怎样想?像你这样放在哪都叫朕放心,朕亏待了你也无怨言的人能有几个呀!”

    汤和很感动,他有所指地说:“陛下的忧虑是对的。从前看上去很好的人,现在也变得很贪了。”

    朱元璋很警觉问他是指谁。

    汤和说:“倒也无大事。李善长不是大兴土木盖相府吗?自己不舍得多出工钱雇工匠,打起我的主意来了,打发他弟弟李存义到我这儿借三百亲兵。”

    朱元璋问:“你借了吗?”

    “不借怎么好意思?他毕竟是首辅,不能让他太难堪啊!”

    朱元璋用鼻子哼了一声,他叫人悄悄去看过,李善长的相府比皇宫也不差,还另外在老家也造了一座。他问汤和,知道他们家里的泔水什么样吗?农夫过年也吃不上那么好的东西,他们却倒掉了,“最近朕派人专门收集了十几个达官显宦家的泔水,以小见大,还用查别的吗?”

    汤和称道皇上这一招挺高明。

    这时值殿官来报告:“刘基刘大人有急事面见陛下。”朱元璋猜测三场都考完了,必是来说阅卷的事,或者为舞弊案自责。

    汤和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又不回避你。”朱元璋说。

    “我虽在朝廷里挂名,却不管事,”汤和说他满脑子就是刀兵。朱元璋笑问他日后天下永远太平了,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时,怎么办?

    汤和说他那时也马放南山,回濠州种地去,他希望皇上千万别拦他。他每年给皇上送芋头来,好做肉烧芋头。朱元璋开心地笑了起来。

    杨宪心里有底,所以显得很从容,朱元璋要他同刑部尚书、都察院堂官一起会审,要他尽快审结此案。杨宪不敢怠慢,离开皇宫后马上着人去请会审的人,下午就在刑部大堂开审了。

    明镜高悬的巨匾下面,杨宪居中而坐,左边是都察院堂官李星,右边是刑部尚书霍正,书办另设一桌,皂吏和戴红黑帽子持水火棍的衙役们雁翅般两厢排列。杨宪在衙役们一片“升堂”的吆喝声中威严地大喊一声:“带人犯!”

    拖着脚镣子的钱大被押上了公堂,他看见舅舅高坐在上面,心里落了底,可看见一个个青面獠牙的衙役们,还是有点毛骨悚然。

    杨宪一拍惊堂木,喝令跪下,钱大吓得一激灵,赶忙屈膝跪下。

    杨宪与李星、霍正小声商议了几句,正要问案,大堂外有人高声唱喏,说刘伯温刘大人到。

    这太意外了,杨宪讨厌这个不速之客,他来干什么?审案没他的事啊?在杨宪愣神的时候,李星、霍正已经起身相迎了。只见刘伯温摇着大团扇迈着平稳的四方步上堂来了。杨宪也只好堆起笑脸,降阶相迎,但仍不软不硬地给了刘基一句:“不知刘大人有何见教?”

    刘伯温不愠不火地说:“听说你这里三堂会审,来看看热闹。”说着拉了一条行刑用的长条板凳,坐到了一旁,且看了钱大一眼,这令三位主审官哭笑不得。杨宪拉下脸来不客气地说:“先生看这个热闹恐不大方便吧?”

    刘伯温却赖着不走,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既不与犯人沾亲,又不带故,不是叔叔、大爷,更不是姑夫、舅舅。”

    谁知他这话是不是有意旁敲侧击,反正弄得杨宪心惊肉跳,老大不自在。他镇定了一下自己,振振有词地回击刘伯温:“你作为本次乡试主考官,出了这么大的舞弊案,干系重大,难道不该回避吗?”

    刘基说:“我虽是来看热闹,却是奉了御旨而来,否则怎敢造次擅闯公堂?我不过旁听而已,又不越俎代庖,你杨大人何必紧张呢?”

    杨宪他们当然不会怀疑刘基假传圣旨,刘伯温没发昏,干不出这等蠢事,只好由他。杨宪换了笑脸,请刘基到上面坐。衙役在刘基起身时,便把那长板凳移到了刑部尚书霍正一旁。

    “放肆!这岂是刘大人坐的吗?”杨宪趁机发邪火。衙役不得不从休息室里搬来一把太师椅。

    开始审案了,杨宪威严地咳嗽一声,让犯人从实招来。

    因为舅舅主审,钱大心里不惧,话也说得连贯了,不管怎么问,一口咬定他叫李大,祖籍庐州。第一道程序是将卷子拆封核对姓名是否有误,于是杨宪一迭声叫“调乡试大卷”。

    不一会儿,一个锦衣卫指挥和刑部主事押卷前来。卷子封在一个檀木箱中,上了锁。箱子摆到了案上,杨宪拿钥匙当众打开,取出卷成一卷的卷子,向几位堂官亮了亮,正要打开,杨宪冷不防连着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地动山摇,周身一振,恰好将卷子震落到脚下,滚到了案子底下。刘伯温尽力向案子底下看,却看不清楚,又不好钻进去看究竟,心里好不着急。也恰恰是利用这一机会,杨宪顺利掉包,把原来藏在袖中的备用的伪卷替换了钱大的卷子。

    卷子重新拿到桌面上来,李星、霍正和刘伯温先后传阅了,刘伯温印象中钱大的字比这卷子的不如,但也记不准,看文章,倒是那一篇,且“后面还有”四个扎眼的字犹在。

    霍正揭开糊名,念道,考生李大,元至正十年生于庐州,祖籍高邮,父李长生,种田为业,早已亡故。结果与证人所供相符,大家无话可说,继续审案,刘基却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一副旁观者的模样,杨宪不时地溜他一眼,不知这个丧门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下面的供词,钱大已经背过不知多少遍了,对答如流。夹带不是他的,是在贡院公孙树下拣到的小纸团,打开一看,见文章写得好,又恰是所出命题,便抄了起来。杨宪拍桌子吓耗子虚张声势地诘问一个时辰,问不出别的,也没上刑,录了供,告一段落。

    刘基先走后,杨宪与霍正、李星合计了向皇上奏报的细节,便散了。杨宪的轿子刚抬过来,见李存义的轿子一阵风来了,轿子刚一停下,李存义就急急慌慌地钻了出来,神色不大寻常。

    杨宪心里咯噔一下,忙迎上去。李存义看看四下无人,便告诉杨宪千万小心。他说科场舞弊案,皇上好像怀疑到他了。

    这怎么可能?杨宪想不出哪里出了漏洞,想到今天刘基的不期而至,确很蹊跷。但他在李存义面前只能撑着,说一定有人血口喷人,已经审得很明白了,不怕复审。

    李存义便以“小心不为过”来叮嘱,刘伯温连无缝的鸡蛋都想下蛆,何况有缝。杨宪谢了李存义和他哥哥,看着他匆匆上轿去了,杨宪疑心此时刘基正在皇上那拨弄是非,皇上不叫他又不敢去对质。

    杨宪猜得不错,此时刘伯温果然在奉先殿中。说起牢头的出首,朱元璋分析,不会是挟嫌报复,一个小人物没这么大胆子。他要刘基把这个牢头藏好,别出意外,届时好御前作证。

    至于提到卷子作伪,刘基认为既容易也不容易,但他说,在刘伯温眼皮底下掉包成功,这实在是有魔术师的本事。

    朱元璋不禁笑起来。最后刘基请皇上下旨,给他权力,拦劫各城门,把钱万三抓到手,他断定此人必在今天出城。

    朱元璋答应了,杨宪合该走霉运,碰上刘伯温这样的克星。

    东窗事发

    杨宪急匆匆地回到家中,仆人上来为他宽衣,杨宪挡住了:“不用换衣服,我马上得进宫去。”他问,“老二来了吗?”

    杨希圣闻声出来:“我在,哥你叫我?”

    杨宪问:“那件事,熊宣使想通了吗?”

    “他倒通了,”杨希圣说,“他妹妹不乐意进宫。”

    杨宪说:“你别跟我来这个!都是你的鬼,你会自食恶果的。现在先不说这事,你马上去姐夫钱万三那,叫他赶快离开南京,老家也别回,先躲一躲。”其实钱万三就在他家,早在门外听到了,走出来问:“出了什么事了?要坏事吗?”

    “我也不知道。”杨宪说预感到凶多吉少,“方才李丞相又叫人送信,对于科场案要御前亲审。我心里又没底了,早知这事办不得的!”

    杨希圣大惊:“皇上御审?这太小题大做了吧?一个毛孩子,大不了打上几板子,至于连皇上也惊动了吗?”

    钱万三不知杨宪怕什么,不是掉包了吗?杨希圣也认为:“只要卷子上的姓名看不出毛病,就牵不出杨宪,最多是个一般的科场舞弊。”

    他们都不明白,杨宪最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外甥钱大,一旦大刑伺候,或是在龙廷上吓尿裤子了,把实情一说,那可全完了。

    钱万三说他儿子不会那么傻,怎么会把舅舅牵出来?杨宪不屑于同他争,对他这只认钱的人说也说不清。

    杨宪说:“把我牵出来,就算我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事没参与过,也得罢官,如果钱大吃不住大刑供出详情,那就天塌地陷了。”

    钱万三愣了半天,突然说:“我去见皇上。”

    杨氏兄弟都吃了一惊,杨宪皱眉问:“你去干什么?”钱万三说他跟皇上不打不成交,他出钱修了南京城,皇上赐给他御匾,立了牌坊,“就凭这个,我儿子有了点过,皇上就不能高抬贵手?”

    杨希圣说:“你就别跟着火上浇油了。”

    杨宪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马上给我走,趁现在还能出城。”

    钱万三哭丧着脸说:“那,钱大怎么办啊?”

    “连我都泥菩萨过河呢!”杨宪唉声叹气地说,“他那个傻乎乎的样子,叫他考什么举人!都是你们闹的,利令智昏,该遭报应。”

    杨希圣说:“哥哥别急,有李善长丞相护着你,不至于有大事。再说,皇上对你也该网开一面啊!”

    相比之下,现在李醒芳和楚方玉再轻松不过了。

    他们都对自己三天考下来的成绩满意,不愁不中,用楚方玉挖苦的话来说:“除非刘基、宋濂两个人一夜之间全都成了白痴。”

    他们逛夫子庙,游钟山,这天又来到热闹的鼓楼大街闲逛,李醒芳想买几刀上好的宣纸。楚方玉说发榜尚有时日,她提议去普陀山一游,问李醒芳有无雅兴。李醒芳笑说:“当然去,我只盼你考不上举人,也就无法进士及第了,我就可以娶你了。你若真的中了进士,皇上要招你为驸马,你可难办了。”

    楚方玉说:“由你来顶替呀!”二人都大笑。

    他们走进一间挑着“四海居”的茶肆,要了一壶上好的雨前毛尖茶,边聊天边品茶,突然看见鼓楼城门前围着好多人在看什么。

    楚方玉问茶馆里的人:“那里贴着什么告示,吸引了那么多人?”

    茶馆跑堂的说:“噢,是皇上出的皇榜,想吃什么珍珠汤了,悬赏让人去做。”

    楚方玉说:“这够荒唐的了,走,看看去。”她付了茶资往外就走。李醒芳说:“你是什么热闹都想看呐。”

    两个人挤透人群,来到鼓楼门楼跟前。李醒芳仰头看着帖子,禁不住念了出来:“珍珠翡翠白玉汤?”

    楚方玉说:“哈哈,这汤是我发端,自然是只有我会做呀。”

    二人退出人群,李醒芳说:“我想起来了,你说朱皇帝有点像你救过的那个行脚僧。”

    楚方玉说:“在考场蓦然相见,似曾相识,只是恍惚而已,现在可以肯定,真是他做了皇上!天下真是什么事都能发生。当年给他半罐残汤,他问是什么汤,我随口编了个名,珍珠翡翠白玉汤,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记得,而且向全天下征询。”

    李醒芳摇摇头,说:“离奇而又荒唐!咱们快走吧。”

    楚方玉说:“你等等。”她复又挤透人群,到了墙根,一把扯下皇榜就走,这一下轰动了,有人说:“揭皇榜了!”

    有人说:“问问他,珍珠翡翠白玉汤怎么做。”

    楚方玉也不搭言,大步追上了李醒芳。

    “你又来恶作剧。”李醒芳说,“奚落皇帝可是犯死罪呀。”楚方玉很自信,“如果为一碗汤叫他杀了头,那我不是白活了吗?”

    李醒芳一脸的无奈,提议去看望一下刘基、宋濂。楚方玉说不妥,“发榜前去看考官,有作弊的嫌疑。此时主考官一定忙于会同阅卷大员们阅卷,想见也见不着。”李醒芳觉得她说得有理,便作罢。

    铁证

    其实,此时刘基哪有心思阅卷,他倒成了代刑部缉捕犯人的要员。他向朱元璋报告了牢头所说的事以后,主张立刻拘押重要嫌犯钱万三,朱元璋同意后,刘基立刻行动。

    他叫来几个羽林军军官,吩咐他们带人在每个城门口严加盘查,一定把要钱万三拦住,带到他这里来。

    在华盖殿,朱元璋准备亲自在御前问案,这是非同小可的,向无先例。只有当皇帝对主审官充分不信任时才会有此举。

    朱元璋的马脸拉得老长,嘴角向下耷拉着,腰间的玉束带耷拉到了肚皮下面。丹墀下站着李善长、汪广洋、杨宪、陈宁、胡惟庸、刘基,还有六部堂官等。人人预感到有大事发生,有的用笏板遮面,有的垂着头,没人敢正眼看朱元璋一眼。

    死一般的沉寂,刻漏声显得比平日宏大得多。大家都在难堪地等待。殿外值殿官奏道:“启禀皇上,科场舞弊案犯李大已带到。”

    朱元璋目示殿上的值殿官,他马上高呼:“传人犯上殿!”

    钱大早吓得魂不附体了,一上殿便叫:“皇上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考了还不行吗?”

    杨宪极不自在地站在那里,也不敢看外甥。朱元璋问跪在地上的钱大:“你从实招来,你是李大吗?”

    “李大,李大!”钱大忙回答。

    朱元璋说:“好,李大就李大。”接着便单刀直入地问他是怎么把夹带带入贡院号舍的?钱大连呼冤枉,作揖如捣蒜。他再次重复口供,是偶然在贡院公孙树下拣到的。朱元璋却又不再穷追猛打,放下了这个话题,让人把卷子拿来。

    值殿官用描金漆盘托来卷子,朱元璋挥挥手,让钱大自己辨认,问是不是他的卷子。这时廷臣们的目光都集中到钱大那张有点浮肿的脸上。朱元璋有意无意地斜睨了杨宪一眼,杨宪显得紧张而不自在,马上把目光移向了别处,这更引起朱元璋的疑心了。

    朱元璋再次催问钱大认卷。在钱大听来,朱元璋的声音特别恐怖,像山谷里那么空旷,此起彼伏的残响嗡嗡的,震得他耳膜发痛。

    这时,杨宪沉不住气了,见外甥发蒙,便斥责他,你连自己的字都不认得了吗,快快回奏皇上。这是明白无误的提示,如梦初醒的钱大才说是他的字。

    朱元璋冷冷道:“大家少安毋躁,你们觉得,这案子是不是可以按杨宪的审理结案?”刘伯温适时出班借阅试卷,值殿官立刻把卷子托到刘基面前。

    与此同时,钱万三也正经历着出逃的磨难。一顶轿子,十几个家人簇拥着来到玄武门前。一个个出城者都要盘查,不胖的、孩子、女人例外,很顺利放行,每遇胖子必细细盘查。头领大声吩咐:“凡是男胖子一律抓,叫他们当官的去认,不放过胖子就行。”很快,抓了一大堆各种年龄的胖子——抓胖子是刘伯温的命令。

    这时一顶大轿子匆匆忙忙过来,被几个士兵喝住:“轿里什么人?下来。”一个仆人说里面抬的是病人,下不了轿,说着往领头的手里塞钱。头领一摆手:“我不吃这个。”上去一把扯下轿帘,只见一个人蜷缩在轿中,蒙着被子。头领不由分说拉开被,露出钱万三的胖脑袋。

    头领大叫:“这个胖猪头一定是钱万三!走,抓走!”

    钱万三慌忙说:“我不是钱万三,你们不能抓我。”

    头领说:“不管你是钱万三还是钱万四,到皇上那去说吧!”

    当几百个胖子集中到皇宫外面的广场上时,刘基被羽林军头领请出来,总得认一认,不能把几百个胖子都赶上殿去让皇上去指认。

    刘基毫不困难地指认了钱万三,其余的胖子有念阿弥陀佛的,有仰天大笑的,有骂祖宗的,一哄而散。刘基叫人看住钱万三,也要人把牢头安排在了廊下,这才又回到了殿上,接着看卷子。大臣们都不知道刘伯温又在弄什么名堂,但都相信他向来是箭不虚发的。最紧张的是杨宪,手心都攥出了冷汗,表面又要扮出镇定如常的笑面。

    刘基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又把卷子举起来冲亮处看,最后,他平平淡淡地说:“这卷子是假的,事后伪造的。”最先激烈反应的是杨宪。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必须以攻为守。他说,刘基作为考官,出了这样的科场舞弊案,罪责难逃,他却百般为自己开脱,想搅浑了水,明明卷子大家都验过无误,他却要给别人栽赃,他请皇上做主。

    刘基一句都不反驳,只在一旁笑。

    朱元璋则做出不偏不倚的姿态对刘基说:“你既然敢说这张卷子系过后伪造,就要拿出证据来,否则是有搅浑水之嫌。”

    这一说,杨宪又恢复了元气。

    刘基不慌不忙地道:“因为这是大明王朝的第一科,我和宋濂慎之又慎,连考卷的纸都不用库存的,也不在市面上买,特地到宣城定做,为防止造假,我们在定做的卷纸上做了暗记,是一片竹叶形的暗记,是压纸成形时就压进去的,肉眼看不出来,滴上几滴橘子水,那小片竹叶会立刻现出蓝色。”

    人们像听天书一样听呆了,都说刘伯温果然神算,杨宪的腿肚子这时可发抖了。朱元璋叫人当堂演示。早从库中取来了没用过的白卷,刘基将几份卷子平铺桌上,挤上橘子汁,神奇效果出现了,每张卷纸上左上角都出现了一片蓝色竹叶,而署了李大名字的那张,滴了一大滩橘子汁也毫无反应。

    合该败露,杨宪叫苦不迭,他只是调来一般乡试卷纸,哪想到刘基还有这一手!众大臣也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朱元璋问杨宪,让他推断一下,这张假卷子是怎么偷梁换柱的?杨宪硬撑着,说他秉公办差,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刘伯温走过去,对朱元璋悄声说了句什么,朱元璋便用揶揄的口吻说:“好啊,咱们的中书左丞杨大人可能贵人多忘事,朕请两个人来帮你回想回想。”

    杨宪立刻惶恐不安起来,眼睛紧张地向殿外溜。众大臣也知道有好戏看了,交头接耳。牢头出现了,他上了殿,先给朱元璋叩了头,便一五一十地把窃听到的话供了出来。群臣大为惊诧,嗡嗡声四起。

    但杨宪死不认账,宣称是有人买通了牢头陷害他。

    朱元璋说:“那就请一位不会陷害爱卿的证人上来。”

    殿外一声:“带上来!”钱万三跌跌撞撞地被推到殿前来,扑通一下跪下去,连呼“皇上饶命”。

    钱大蒙了,绝望了,情不自禁地喊了声“爹”,扑过去大哭。

    杨宪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他只觉得身下跪着的大块青砖正在破碎、塌陷,正把他陷到地狱中去,眼前一片漆黑。

    朱元璋说:“钱万三,咱们又见面了。上一次朕饶了你性命,对你恩礼有加,你怎么又忘恩负义,做起这等欺君罔上的事呀?”

    钱万三说:“皇上容禀,这不是因为小民心里不平嘛,光有钱,还是叫人看不起,府州县,是个官都敢欺负,就想叫小儿高中个进士,不就出了一口气了吗?”

    朱元璋又对魂不附体的钱大说:“李大,你现在到底是李大呀,还是钱大呢?”钱大叩头咚咚有声,一迭声说:“钱大,钱大。”朱元璋又问那夹带到底哪来的。钱大把怎么雇人答卷,信鸽带题,再飞回考场过程全说了。朱元璋又把目光掉向了杨宪,杨宪连声说他有罪,罪在不赦。朱元璋问:“你有什么罪呀?你帮你外甥舞弊了不成?”

    杨宪说:“启禀皇上,臣有失察和管教不严之过,我妹夫望子成龙心切,干出这等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事来,臣深感有负天恩,自请处分。”朱元璋不理他,又转问钱大:“你舅舅家的信鸽非同小可呀,既可飞进号舍把考题带回你舅舅家,又能把别人答好的卷子带回考场,真是煞费苦心啊,这一切都是谁的主意呀?”

    钱大颓了:“我该死,皇上说的都对,这都是舅舅的主意呀。”

    看着杨宪的样子,李善长大为不忍,皇上盛怒,他又不敢求情,胡惟庸附他耳畔悄声说:“杨大人为了外甥考个功名,把一生都毁了,得不偿失。”

    李善长没有作声,他在考虑朱元璋会不会对他有微词?杨宪与李善长一向过从甚密,对此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等待朱元璋对杨宪降旨发落,不料朱元璋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说:“我们到后宫去看看。”

    众人莫名其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朱元璋先下殿,群臣只能跟着。杨宪却伏在地上不敢动,朱元璋回头说:“杨宪也来。”

    杨宪战战兢兢起身。

    杨宪被杀

    大概臭味太重,大臣们随着朱元璋一到后宫太监院小角门处,都用手捂起了鼻子。人人忐忑不安,静等着祸事到来。原来几天前云奇的“收获”就令朱元璋龙颜大怒了。

    那天,云奇把花一锭银子买来的两桶泔水摆在太监后角门处,正好旁边立着警戒宦官的那一块铁牌子,上书醒目大字:内宫干预朝政者,斩不赦。

    云奇引着朱元璋来到木桶前,云奇叫小太监揭去桶盖,朱元璋伸手拿起桶里的长柄勺子搅了一下,舀起一勺看着,尽是鱼肉之类,不免心疼、气愤。他气得丢下勺子,问:“这是从杨宪家弄来的泔水?”

    云奇说:“是,陛下,还弄吗?那个出泔水的脏水道我花银子包下来了。”

    “这就够了!”朱元璋背着手走了几步,又命令云奇接着去弄泔水,挨门挨户地掏,二品官以上一个不漏。

    于是有了今天后角门这一大排臭气熏天的大桶。人们一到,嗡一声飞起一群苍蝇,几乎是遮天盖地。朱元璋却忍着没有捂鼻子。他把众大臣领到了角门处十几个大桶跟前。令人惊异的是,每个桶上都挂着一个白布条,上面写着人名官衔,第一个是杨宪,陈宁的也在,连李善长、费聚、陆仲亨的都有。

    朱元璋下令把桶盖打开。几个桶盖被小太监打开,扔到地上。朱元璋又下令,众臣排成一队,从每个桶跟前走过去。李善长为首,大家不得不围着泔水桶走了一圈,个个胆战心惊。

    朱元璋说:“这就是各位家中扔掉的泔水,真正的朱门酒肉臭!朕该对你们说什么呢?朕如果招来那些吃不上饭的饥民来看看,看看这些显赫官员、豪门旺族是怎样骄奢淫逸、暴殄天物,他们会怎么样?”

    李善长好不沮丧,只得说臣知过了。朱元璋几乎是新老账一起算,他说很替他难过,他是首辅,一处房不够,要建两处三处,要和皇宫比高低!为了一己之利,甚至违反法令,借用三百个士兵为他服劳役,他质问李善长,你就带这样的头吗?

    李善长跪下去。朱元璋说:“杨宪,你还有什么可说吗?”

    杨宪跪下说:“臣罪该万死。”

    朱元璋说:“何须万死?一死足矣!朕不得不借你人头整饬朝纲了,我们刚刚立国才三年,你们就忘了元朝亡国之教训,朕的江山岂能败在你这样的蠹虫手上?”他回头叫:“来人,把杨宪抄没家产立即处死,剥皮实草,就在午门外示众。”

    杨宪已瘫在了地下,大臣人人侧目。朱元璋又格外开恩:“那个钱大,年幼无知,钱万三也是愚昧无知,都免死吧,将御赐的为富而仁匾收回,没收全部财产,只留够他活着的土地,这也算宽大为怀了。”

    往日煊赫无比的杨府立刻如汤浇蚁穴一样乱了营,顿时哭声震天,抄家的羽林军神速赶到。整个一条街封锁了,羽林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赫赫杨府,从院外即可听到女人的号哭声和官兵的大呼小叫。

    由胡惟庸当钦差的官府正派员查抄杨宪的私宅。满院子鸡飞狗跳,男男女女被分别圈在宅中不同的院子里,不准走动。

    胡惟庸在大门口影壁墙前,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监督下面的人查抄,一道道门都糊上了封条。杨希圣也在人群中。他因为未婚妻的事开罪了皇上,又受钱大舞弊案牵涉,本来他也是难逃死罪的,不知是朱元璋疏忽了,还是另有用意,杨希圣的处分只是逐出京城,永不叙用,而且特旨,让他带着美丽的未婚妻一起走,这连他自己都大感意外。

    只有胡惟庸明白,朱元璋生怕因小失大,如果杀了杨希圣,万一史官们不平,日后在史书上写上一笔,朱皇帝因夺臣妻未成而借故杀人,这是千古抹不去的耻辱,朱元璋在别的事上严酷,事关名声,他宁可宽容些。抄家、查封接近尾声,胡惟庸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向众人宣布,元凶杨宪已伏诛,各房可带自己的衣物各走各的,但不准带走金银细软和珠宝。一旦查出,必严办。

    此令一下,圈着的人们散开,男找女、幼寻长,乱成一团。

    一个军官走到胡惟庸面前,说:“钱万三父子押来了,去苏州、宁国、庐洲各处查抄家产的人准备出发了。”

    “让钱万三过来吧。”胡惟庸吩咐。

    士兵把钱万三父子押过来,钱万三忙拉着钱大跪下去磕头:“罪民给老爷磕头了。”胡惟庸口气颇温和地说:“你惹了多大的祸呀,你父子的命倒是保住了,却把当朝二品大员给毁了。回去老老实实做人吧,别再招摇,草民就是草民,别存非分之想。这次皇上对你网开一面,真是格外开恩啊!”

    钱万三顺情说好话地说:“若不是胡大人护着,脑袋早搬家了。”

    “抄没的单子呢?”胡惟庸从下属手中接过一张很大的单子,看着,叫钱万三:“你过来看看,有没有遗漏?”

    钱万三过来看看,说:“都全了,都全了。皇上开恩,还给留几亩糊口田。”

    胡惟庸拿起笔来,把“庐洲老宅九十间、田三千二百亩”这一项一笔勾掉了,然后看了钱万三一眼。

    钱万三眼里立时热泪滚淌,又跪下磕头:“小人今生不报,来生当牛做马也要报大人洪恩。”

    胡惟庸挥挥手说:“去吧。”钱万三拉着儿子走了。

    杨家已解体成三三两两的小户,各提着几个衣物包裹逃难似地向着大门口走去。胡惟庸看着士兵们逐个检查着出院人的包袱,在衣物包里乱翻着,有的发现了金银,立刻扣下。

    杨希圣和老母亲过来了,杨希圣搀着颤巍巍的老娘,也挎着几个包袱。胡惟庸叫住他:“杨希圣,你过来。”

    杨希圣说:“罪官在。”急忙拉老娘过来。胡惟庸亲自验包,打开一个,里面是一些衣服,再往下一探,手触到滑溜溜、硬硬的东西,衣服下面竟有一大堆珠宝。杨希圣吓坏了,马上跪下了。当一个士兵过来探头看时,胡惟庸却用衣服盖住了,而且不等士兵看,早迅速地替杨希圣系好包袱,交还到杨希圣手中,说:“快走吧,好好做人,还是有起用机会的。”杨希圣眼里淌出泪来,说:“今后老娘不会冻死路上,都托胡大人福了,我替老娘为你烧香,祝你长寿。”

    胡惟庸摆摆手,亲自送他母子到大门口。

    杀鸡儆猴

    一场风暴过去了,权力炙手可热的杨宪不但没能如愿以偿地爬上丞相宝座,反倒丢了性命。朱元璋很震惊,立国不久,就出杨宪这样以身试法的人,不严加整肃,哪堪设想?

    这天早朝时,朱元璋决定再次敲警钟。

    华盖殿的御座前新立起一块铜匾,上面有朱元璋手书“设官为民”四个字。净鞭响过,朱元璋对站在丹墀下手持笏板的文武臣僚说:“你们都看到朕新立的这块铜匾了吧?设官是为了什么?设官是为民,不是为了官。”他环顾四周后说,“杀朱文正,杀杨宪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是坏榜样,有人敢以身试法,仍然要杀头,要剥皮实草。”

    停了一下,他从屏风上取下一大张纸,上面写满了人名、官职,他这几年一共任命了郡县官234名,派遣他们履任时,给他们罗、绢、夏布和银子,连家属都减半发给,这是历代所没有的。为什么?朱元璋希望他们有足够的银子来养廉,饿不着、冻不着,有田亩、有房子,有足够的俸禄,仍然贪得无厌,那怪不得他不客气了。

    朱元璋又说:“天下初定,百姓财力很弱,你们对百姓侵害,就等于初飞的鸟儿拔它的翎毛,新栽的树木动摇它的根。朕要廉吏,也要能吏,廉能二者缺一不可,唯一不要的是贪吏、庸吏。”

    百官唯唯,大殿里鸦雀无声。

    朱元璋问:“宁国知府陈灌来了吗?”陈灌是他特旨宣来面圣的。

    一个穿一身旧袍服的中年官员从殿外进来:“臣陈灌在。”他没资格站在丹墀下上朝。朱元璋又问:“兴华县丞周舟来了没有?”

    周舟也从殿外台阶下上来:“臣周舟谨见皇上。”

    朱元璋离了龙椅,走到陈灌跟前,扯起他的衣袖对众大臣说:“你们看他这旧袍子,已经穿了好几年了,从未做过新的,你们以为他是装样子的吗?”朱元璋先后派了两位官员下去私访,陈知府家竟然家徒四壁,他的薪俸都周济了贫民和念不起书的学子。

    朱元璋又指着周舟说:“他才是个县丞,官很小,可他离任调吏部当主事时,该县县民万人联名上书留他,朕又把他派回去当县令,周舟的官虽小,却是为国分忧的官……”

    大臣们大多数垂着头不敢看朱元璋,只有刘基笑眯眯地不时地与朱元璋对视交流。朱元璋注意地看了一眼群臣,忽然问:“宋濂呢?他怎么又没来上朝?”“又”字用得是很有分寸的,一来朱元璋是第二次在早朝时问起过宋濂,二来也向群臣表明,他朱元璋是无所不知的,他能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里辨出他要找的人,知道哪一个没上朝,在他面前,哪个臣子敢怠慢、玩忽职守?

    没人应声。朱元璋降旨派人去叫,“别以为当了太子师傅就可以不守朝纲了。”胡惟庸应答一声:“臣马上派人去宣他。”

    大家明白,这也是杀鸡给猴看。对他当年三顾茅庐请出山的浙西四贤都如此不徇私情,何况别人?

    朱元璋喝泔水

    此时,在奉天门外走来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她正是女扮男装的楚方玉,虽已芳年不再,但因寄情山水书画,不染世俗纷扰,犹显风韵依旧,如同豆蔻年华少女,虽着男装,也掩饰不住风采。

    楚方玉一只手里拿着揭下来的皇榜,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陶罐,来到登闻鼓前,没等武士上来制止,她已击了几下。她是有意把平常的一件事弄得捅破天,她从小喜欢恶作剧、喜欢冒险。

    鼓声传入华盖殿,朱元璋问:“什么人击登闻鼓?”

    楚方玉已闯到丹墀下,朗声说:“皇上,我是看了陛下的皇榜,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来了。”朱元璋打量着这个英俊的青年,怔住,一时无以为答。众大臣都觉得事情蹊跷,全都窃窃私语,大殿里一片嗡嗡声。她的出现,令刘基大感意外。

    朱元璋说:“你是何人?你敢来献汤?若是不对了,你知道是什么罪吗?”楚方玉也打量着朱元璋,眼前的皇帝幻化成当年差点饿死的行乞小和尚,她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从容地说:“自然是欺君之罪。若这珍珠翡翠白玉汤对了呢?”

    朱元璋说:“不可能。十几个御厨请教了很多名手,都没有做出那个味道来,你怎么行?”朱元璋以为她是来讨赏的。

    楚方玉举了举手中的陶罐,问:“陛下记得吗?当年是不是用这种罐子盛的汤啊?”她发现了刘基注视着她,有担心,也有疑惑,楚方玉报之以一笑。朱元璋眼前幻化出当年土地庙前楚方玉递给他的陶罐,于是朱元璋说:“难道因为装在这种罐子里,汤就不一样吗?”

    “也许是吧。”楚方玉说,“请陛下品尝。”

    云奇见朱元璋向他点头,便跛着脚下殿,从楚方玉手中接过陶罐,捧到龙案上。朱元璋打开罐子,向里面看看,皱了一下眉毛,还是端起了罐子,喝了一口,但他立刻干呕起来,吐了一地,众大臣全都为之变色。这是什么汤啊,酸哄哄、臭烘烘的,和泔水没有什么两样。

    刘基开始替楚方玉担心了,她可是中了解元的人啊,他又无法帮她,不知楚方玉意欲何为。朱元璋跳起来,传旨推下去斩了!怒斥她竟敢殿前欺君、戏君!竟敢盛了半罐泔水来骗天子,实在可恶。

    已经上来几个武士按住了楚方玉的双肩,刘基几乎要出来讲情了。

    楚方玉非但不惧,反而纵声大笑。

    朱元璋说:“你死到临头了,笑什么?”

    楚方玉说:“自然是笑可笑之人。皇上敢当着你的大臣面,让我说几句话吗?”

    朱元璋说:“你说。”楚方玉双肩抖了一下,甩脱两个武士,说:“其实,当年陛下穷途末路,饿昏在土地庙前,好心人给你喝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就和今天我献给陛下的一样。”

    “不可能,你巧言令色。”朱元璋说,“再说,你又怎么能知道当年的汤是这滋味呢?”

    楚方玉说:“当年献汤人是我的姐姐,讨饭讨来这汤的人却是我。陛下知道我姐姐称之为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是从哪里来的吗?是从大户人家的泔水缸里舀出来的,烂菜叶为翡翠,白米粒为珍珠,水是白玉。”

    “泔水?不可能!你又在戏弄朕。”朱元璋说,“泔水怎么会那么香?叫朕终生难忘?”

    “这其中的道理再简单不过。”楚方玉说,“那时陛下正蒙难受苦,人在求生不能时,能喝上一口泔水,也会感到如同生命甘露。而今皇上拥有天下,珍馐美味每顿罗列,吃什么也不会香了。”

    朱元璋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大臣们也窃窃私语,刘基大大松了口气。楚方玉道:“陛下不再杀我了吧?我可以走了吗?”

    朱元璋忽有所悟,说:“你今天不是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来的,你是专门来进谏的,对吗?”

    “不敢,”楚方玉嫣然一笑。朱元璋忽然注意到了楚方玉眉间的那颗好看的胭脂痣,不由得眼前迭化成当年送他白玉汤的姑娘姣好的脸。

    朱元璋问:“你姐姐好吗?朕恍惚记得,她眉间有胭脂痣,怎么你也有?你姐姐在哪?”楚方玉说她已在乱离中死去了。

    朱元璋说:“可惜,朕一直想找她,想报答她,却没有机会。”

    “这张贴皇榜不是很聪明的办法吗?”楚方玉揶揄地说,“白玉汤不是送来了吗?恕我直言,一国之君,为一碗汤布告天下,陛下不怕将来史家写入正史令皇上蒙羞吗?”朱元璋很觉赧颜,他急忙声明,这并非他的本意,他也正为此事恼火。

    停了一下,朱元璋对群臣说:“大家都看见了,珍珠翡翠白玉汤,其实是泔水,同样的泔水,会使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这提醒朕,也提醒你们,切不可忘本,不可忘乎所以。我们都应当谢谢送白玉汤来的青年人。”朱元璋再次打量楚方玉时,忽然说:“朕看着你有点面熟。”

    刘基出班奏道:“他叫楚方,是乡试中了第一名的解元,在京等待会试的。”

    朱元璋说:“对了,在贡院号舍里见过你。好啊,希望朕能听你在殿上对策,名登三甲。”楚方玉与刘基对视一眼,浅浅一笑。

    官场保身之道

    见只有朱标在文楼看书,朱元璋踱进来顺口问:“先生还没有来?”见朱标在看宋濂的自刻文集,不禁皱皱眉。

    朱标近来说话,总是先生如何如何,今天又说,先生说,不一定天天往耳朵里灌,关键在于领悟。朱元璋问他《资治通鉴》看了多少了。

    朱标说,先生不主张他多看《资治通鉴》,他说那里面缺少仁义道德,为仁君所不取。

    朱元璋有点火了:“一口一个先生说,朕说的反不如他的了?”

    朱标说,天地君亲师,父皇占了君亲两位,师傅排最后,能不听父皇的吗?朱元璋只得这样开导太子:“先生教的没错,也不能全信,好像有哪位古圣贤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

    朱标马上告诉他出处,这是孟子的话。朱元璋最讨厌孟子,偏偏自己是拾孟子牙慧,便立刻板起了面孔:“他说的,不足为凭。”停了一下又问最近宋濂都教他什么了。

    朱标说:“仁孝为上,重礼教轻刑法。一个君主,用仁爱之心去驭天下,则四海臣服,天下歌舞升平。”朱元璋哭笑不得提醒太子别忘了,“仁政并不能使坏人感化过来,仁政只对善良的人有用。韩非子主张二柄,也就是两样法器,一是刑,二才是德,杀戮为刑,庆赏为德,不要说老百姓,就连那些大臣都一样,害怕刑罚,而追逐利禄。”

    朱标不以为然,他说先生以为,重刑只能收一时之效,重德才会长治久安。

    “又是先生说。”朱元璋哭笑不得,心里暗自动了这样的念头,也许得给他换一位老师了,将来把太子教育成宋老夫子那样的人,怎么管理天下?朱标却十分尊崇他的师傅,自认为若能把宋先生的品格、学识和为人学到手,那可是天大的喜事,但太难了。说这话时,眼中充满了崇拜的神韵,这更令朱元璋忧心忡忡。

    朱标察觉了,问:“父皇好像不大喜欢他?

    朱元璋答非所问,说准备让宋濂专心带人去修《元史》。

    朱标固执地要跟宋濂学,“他的文章好,淡泊宁静不造作,文如其人。他从来不求什么,他才是五品官,父皇对他其实太吝啬了点。”

    朱元璋对宋濂说不出是褒是贬,他清高,给他官他不当。当了翰林院学士了,连朝都不上。朱标说他最喜欢先生为别人写的墓志铭和序、跋。真是好文章,读起来如甘泉沁入心扉。其实朱元璋也有同感,但不能支持太子。朱元璋强调当皇帝不靠文章。朱标提到他人品也好,从不讲别人坏话,从不说谎。

    “这倒是。”朱元璋也有另外的看法,“从不讲别人坏话,对他来说,是最简单的官场保身之道。”

    朱元璋父子正为宋濂的为人、品格、见解、学识争执不休时,宋濂迈着夫子的方步来给太子授业了。

    他见到朱元璋,一怔,赶紧行礼说:“没想到皇上在这儿。”

    朱元璋单刀直入地问:“这几天,早朝先生不去,午朝也不见影,怎么回事?”

    宋濂说他不惯于官场礼仪,他这官本来也无实职,皇上何必苛求。

    朱元璋很不高兴地说:“上朝,是人臣起码的,这还叫苛求?”

    朱标为他的座师开脱说:“礼贤馆的先生是国宾,不能与卿大夫等同。”朱元璋开玩笑地说:“今后不好办了,朕才说一句,就有人替先生辩解了。”几个人都乐了。

    朱元璋转而严肃地问:“昨天晚上先生干什么去了?去进学街喝酒了吗?”宋濂心里一动,章溢家住在进学街,他昨天晚上也果真在他那里做客。他心里暗想,朱元璋精明心细到如此地步,是国家之福,也未尝不是士大夫之忧。

    宋濂说:“章溢过生日,到他那去喝了三杯。皇上连这小事也知道?”但他马上又笑了,“幸而我从不说谎,皇上连大臣家的泔水都有本事弄出来呀!”

    朱元璋笑了,说:“过几天朕再为太子配一位师傅,先生编《元史》,有些顾不过来。”这是他釜底抽薪的第一步。

    宋濂淡然地说:“怎么样都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