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国战(六)

  王老实带着两个营的火枪兵乘着四轮马车匆匆忙忙地向黄叶岭赶。车轮下连接各堡寨的官道始修于茂唐,五代十国时作为重要运兵路线而繁盛。随着大宋朝的衰落,这条官道也日渐破落下去。石板砌就的路面坑坑洼洼,马车每前进一步,几乎都要跳将起来。

  “这该死的路!”王老实捶打着自己的腰眼,嘴巴骂骂咧咧的声音时断时续。自从邹洬采用的曾寰的计策,利用火枪营来回救急后,他就没一天睡踏实过。连日来几乎所有的休息都是在马车上完成的,白天从一个山头上撤下,夜晚还要赶到另一个山头去。

  邹汉说,这是为了让伯颜弄不清楚破虏军到底有多少火枪兵在群山后等着他,迷惑敌人的判断。而王老实则认为,此计不但迷惑了元军,也疲劳了自己。再这么“迷惑”几天下去,不用蒙古武士打,光累也把弟兄们累趴下了。

  抱怨归抱怨,该完成的任务他还得不折不扣地完成。谁让他现在是破虏军中有名的‘铁血百夫长’呢,就是再累十倍,自己的招牌自己也不能砸。

  “报!”一匹战马奈凤驰电掣般跑来,马背上的破虏军士兵冲着王老实大喊:“启禀王将军,黄叶岭上民军快撑不下去了。张二寨主问您能不能快点上去……”

  “快,再快就翻车了!”没等士兵汇报完敌情,王老实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瞪着眼睛回敬了一句,“大寨主王海清呢,他狗娘养的不是拍着胸脯跟老子保证,说有他在,黄叶岭就固若金汤么?”

  “大寨主,大寨主今天早上当胸挨了一箭,抬到山下医馆去了!鞑子攻得很凶,整个黄叶岭现在能拿起刀的全上去了……”士兵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破虏军和各路民军之间关系很融洽,每个被派到民军队伍中协助对方坚守的破虏军士卒都受到了绿林豪杰们的热情款待。一个多月的仗打下来,二者之间结下了极深的生死情谊。看着那些豪气的热血男儿在元军的进攻中接连倒下,士兵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每辆车上下来一半人,留在车上的人加速向前赶。没车乘的人跑步前进,马车到了地方立刻返回来接人!”王老实看了看两眼通红的通信兵,果断地下达了命令。

  在颠簸中昏昏欲睡的火枪手们立刻打起了精神,每辆满载可乘六个人的马车跳下了三个人,载重减轻了一半。车老板一挥鞭子,马车风驰电掣般向黄叶岭冲去。留在原地的士兵在低级军官的组织下快速整队,追着马车带起的征尘向前跑。

  长时间的胶着战,让蒙古武士心里很急。蒙古军饷银很少,无论将领和士兵,想发财都得去敌人的城市里抢。而此番随伯颜南下,所过城市要么是己经归属了大元的,无法再抢。要么是破虏军让出的,除了脏兮兮的灶台和黑洞洞的水井外,所有能带走的财产都被南人们隐藏了起来,兴冲冲赶来的蒙古武士什么也没捞到。

  “杀上去,杀上去,突破了这道山,筠、袁二州三日内不封刀!”下千户乌兰用蒙古语大声地叫喊。山上的守军明显己经是强弩之末,射下来的羽箭中夹杂的钢弩越来越少,站在第一线与蒙古武士肉搏的人,也没有几个还穿着造价高昂的锁子甲。

  这说明留在黄叶岭上的破虏军马上就要被消耗尽了,没了他们这些人做主心骨,守山的民军虽然勇气令人佩服,但格斗技巧和战术配合都与蒙古武士不在一个水准上。

  “如果日落之前冲垮黄叶岭阵地,所有蒙古武将中,我就是第一个成功闯关的人!”唾手可得的功劳让乌兰头脑发热,脚步越来越快,不知不觉己经跑进了守军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

  “嗖!”一道劲风扑面而来,乌兰本能地把身体歪了歪。冷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将一个负责保护他的亲兵钉翻在地。

  “杀,杀光了这些南蛮!”乌兰恼羞成怒地喊。两三支羽箭交错而来,箭箭不离他左右。亲兵们左挡右格,付出两条命的代价才把主帅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杀!”乌兰的嗓子有些哑了,身体紧紧贴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之后不敢再露头。麾下的蒙古武士被这阵箭雨射得人仰马翻,整个攻势都停顿下来。

  “弓箭手,弓箭手!”乌兰扯着脖子大叫。一百多名蒙古族射手在百夫长率领下猫着腰跑上前,利用周围地势,一边躲藏一边还击。

  羽箭在半空中往来,单调的金属破空声中不时夹杂着双方士兵中箭后的惨呼。十几轮互射过后,山坡上射下的羽箭慢慢稀落。防守方虽然占据地利优势,在射击的准确度和速度方面,却远远落了下风。

  “上一个百人队,先冲上去了,所有死尸身上的铠甲、兵器由他先挑。筠州城最美的女人给他为奴!”乌兰见自己一方站了上风,立刻针对性地提高了悬赏规格。这个赏格比三日不封刀更实际,攻破黄叶岭,杀入筠州城,如果百姓像山北市镇那样都逃干净了,武士们抢不到什么好处。而战死的破虏军士兵身上的盔甲却是近在眼前的宝藏。有那样一套宝恺,非但活着返回草原享福的几率大增,,即便自己不穿,卖给北方的那颜们,也能换十几匹好马。

  蒙古武士们纷纷从石块、树木后跳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前奔去。弓箭手则引弓不发,等着防守方承受不住压力时,从隐身处跳出来成为自己的靶子。

  十几个穿着布恺的民军将士举刀迎向蒙古武士,还没等与对方交手,就被弓箭手射中。黑色的雾气立刻笼罩了他们的眼睛。在弓箭上抹毒是蒙古人的专利,从漠北到江南,这个传统从来没改变过。

  “奶奶的!”带队的民军将领身体晃了晃,再也无力站稳脚跟。手中的钢刀“当嘟”一声,带着满腔的不甘掉在地上。

  前冲的蒙古武士们大喜,加快了速度向他奔去,民军将领像喝醉了酒般摇晃着,跌跌撞撞迎着蒙古武士的钢刀跑。眼看就要被砍成一堆肉酱,就在这当口,他大笑着张开了双臂。

  宽阔的胸膛上,黑色的血顺着箭杆汨汨下流。被血染红了的,不仅仅是简陋的恺甲。还有两颗被擦燃了引线的手雷。

  “轰!”的一声巨响,冲在最前方的几个蒙古武士和大宋豪杰化成了同一堆血肉,再分不清谁是南蛮子,谁是一等贵族。

  “轰!”“轰!”爆炸声接二连三,中了毒箭自知无生还机会的江湖豪杰们擦燃手雷,义无反顾的和敌人同归于尽。蒙古人的攻势当即被压了下去,剩余的几十人不顾千夫长乌兰的怒喝,撒腿逃下了山坡。

  “上去,上去,他们没几个人了。死一个少一个!”千夫长乌兰用刀刃向属下灌输基本数学问题。几个溃兵被就地正法后,蒙古武士们又鼓起勇气,在弓箭手的掩护下逼近了宋军防线。

  有人从岩石后投下了手雷,很快,他的藏身处被羽箭覆盖。攻击方和防守方都杀红了眼,每一寸土地上都在以命换命。

  冲上前的蒙古兵越来越多,最前锋已经接近了石块搭建的营垒。破了此垒,黄叶岭将一鼓而下。

  零星的羽箭从寨墙后射出,随即,数百支羽箭冰雹般覆盖回去。对蒙古武士来说,恶梦般的肉搏濒临尾声,胜利遥遥在望。

  就在这时,突然有几枚手雷画着弧线,从更远方飞越了寨墙,落入了蒙古武士中间。

  “轰!”硝烟升起老高,遮断了攻守双方的视线。伏在寨墙死角处最后百余名大宋男儿回过头,看见几十个矫健的身影。

  “先投弹,边跑边投,不用瞄准,丢到寨墙外就算!”王老实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一面跑,一面向士兵们传授作战经验。

  几十枚手雷划着不同的弧线投了出去,炸得蒙古人晕头转向,不知道防守方来了多少援军,也分不清手雷的投掷点在哪,更无法用羽箭进行压制。

  “上寨墙,俯地,装铅沙!”王老实借着手雷炸起的黑烟做掩护,一跃跳到寨墙后。单手从背后利落地解下火铳,快速从墙豁口捅了出去。几个冲得近的蒙古武士猛然看见一个黑漆漆的铁管子,吓得大叫一声,赶紧向两侧闪避。

  哪里还来得及,王老实之所以命令士兵们装铅沙而不是铅子,就是为了提高火铳的打击面。十几声火铳陆续响起,蒙古武士被打倒了一大片。只有几个人被射死,大多数人脸上、身上四下冒血,根本判断不出自己伤得有多严重。

  “三人一组,轮射,虎蹲炮,把虎蹲炮架起来,轰击弓箭手!”王老实打了个滚,避开蒙古弓箭手的反击,在滚动过程中把装火药的纸包撕开,药粉倒入火铳。然后从腰间摸出一粒铅子填了进去,用通条快速将火药和子弹捣实后,瞄准五十步外一个高举弯刀的蒙古百夫长扣动了扳机。

  燧轮打出一串凄厉的火花,弹丸被燃烧的火药从枪口喷出。五十步外,那个正在给属下鼓舞士气的百夫长应声而倒。

  “鼓手,擂鼓。大家随着鼓声调整射击节奏!”王老实一边装填火药,一边命令。火枪的射程和杀伤力是钢弩的一倍以上,但射击速度远远比不上钢弩。所以必须交替发射,以射击轮替来弥补射速的不足。军中鼓手就是专门为此而设,邵武科学院研究发现,越是紧张时刻,人越本能地追随某种节奏。

  两门倒在寨垒后的虎蹲小炮被重新架了起来。破虏军士兵推开阵亡的同伴尸体,娴熟地装填好火药、霰弹。这种炮射程极近,但对密集人群,特别是弓箭手队伍杀伤最大。几声轰鸣过后,刚才还嚣张不可一世的蒙古弓箭手们纷纷滚下了山坡。

  蒙古兵大惊失色,以为是守军在此早有埋伏,而刚才的弱势不过是为了吸引他们靠近以便全部歼灭,吓得纷纷掉头向回跑。千夫长乌兰不甘失败,用刀背拼命抽打着逃亡者脑袋。

  “杀上……”他再次提高悬赏规格,话没等说完,就被王老实一枪打飞了头盔。下一刻,抱着流血不止的脑袋,乌兰逃在了最前面。

  “追杀到山脚,然后快速撤回来!”王老实跃出寨墙,带着破虏军火枪手和残存的民军杀了下去。一路上,蒙古武士纷纷中弹倒地,江湖豪杰们赶上前,挨个割断他们的喉咙。

  火枪手们追杀了片刻后,快速撤回了营垒。他们只赶来了一百多个,可以打元军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有能力扩大战果。江湖豪杰们在返回山寨的路上寻找着受伤的同伴,几乎每个关键防守点旁都堆满了尸体,衣衫槛褛的民军勇士和铠甲被剥走的破虏军士兵躺在蒙古人中间,没有一个还有呼吸。

  “把咱们大宋男儿抬回去安葬,把蒙古人的尸体堆在道上当路障!”王老实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几年仗打下来,见过的尸体太多了,无论敌人和自己人的血都在他心头掀不起波澜。也许某一天他也会和同伴一样长眠在战场上,那又如何呢?毕竟自己曾经轰轰烈烈的活过,作为一个人,而不是四等奴隶而死。

  陆续有徒步赶来的火枪手从后山爬上,士兵们趁着元军在迎头重击下没作出有效反应的功夫,快速修整着营垒和外围几个要害处的藏身之所。

  战争在以最快速度改变着一个人,一年前,他们中很多人还是农夫。一年后,那双只熟悉农活的大手己经掌握了战场上所有生存技能。

  被血染红的营垒慢慢恢复了旧观,缺口被堵死,缝隙被塞牢,破碎的山门重新被人用树干钉起。烟熏火燎的高台上,大宋战旗巍然不倒。

  “将军,咱们还要守多久?”一个民军首领模样的人走到王老实面前,红着眼睛问道。他是这伙豪杰的四当家,也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首领。刚刚被同伴们推上交椅,还没时间了解前来援救自己的破虏军将领叫什么名字,肩膀上的金花代表什么军衔。

  “谁知道呢!”王老实揉揉己经疲劳得失去感觉的面孔,低声做答。

  “奶奶的,这打的什么仗啊!”民军首领有些不高兴了,小声抱怨道。四千多人的大山寨打剩了千把人,还有一半在医务营里躺着。再这么打下去,今后绿林道上他们这伙就可以被除名了。

  “这是国战,你们懂不懂?国家之间的战争,不会一战而定输赢,取胜的机会也不全在疆场上!”看着满脸茫然的江湖豪杰们,王老实非常认真的解释。他很佩服这些没经过正规训练的绿林好汉身上那有我无敌的勇气,同时也怕他们经受挫折后对胜利失去信心。

  “战场上打,朝堂上打,堂上打,做生意、写文章都在打。谁能把全国的力量集中起来,哪个民族支撑到最后,谁就是赢家。”王老实终于发现,这些年的文化课自己没白上。至少在这些江湖豪杰面前,自己把他们说得一楞楞的。

  “我知道了,耗呗!”四当家恍然大悟般应道,转过身,向自己的属下传播王老实传授的“大道理”,“将军说了,咱们跟鞑子耗,看谁先把谁耗趴下!”

  元军持续不断的进攻令防守方损失极大,十余日来,破虏军将士阵亡近万,而与破虏军并肩作战的各路义军的损失更是达到了五万以上。出乎入侵者们预料的是,如此惨重的伤亡并未造成宋军全盘崩溃。两江大都督邹汉调整部署,收缩防线,依然不屈不挠地挡在元军南吓的必经之路上。

  一寸山河一寸血。每一寸土地上,都埋着一具不甘心做奴隶的英魂。

  大宋养士三百余年,危难来临时,士大夫却争先恐后向忽必烈俯首称臣。大都督府仅仅给了百姓们一份属于自己的田产,一个不再坠入治乱轮回的承诺,两江百姓就心甘情愿地为这份希望付出了自己拥有的一切。

  八叠山,新昌县尉李俊领民壮千余人在山后为抗元义军运送粮草,听闻前山喊杀声震天,李俊扒下官服,振臂高呼:“好男子,与我杀敌卫家室”,众民壮轰然以应。提扁担、木棍冲上山岭,与民军、破虏军将士一道与来犯元军激战。俊全身数处被创,力战不退。第二日天明,元军力怯罢兵,民壮于寨墙角唤俊还家,三呼无以应。及近,发现李俊己经死去多时,尸体僵立如生。

  若耶谷,筠州侠盗高应松率兵五百余人夹谷而守。北兵猝致,求援不及。应松持刀笑问,“汝等纵横江湖,快意恩仇。如今欲为人死耶,欲为驴生耶?”众盗皆曰“欲为人死!”应松乃率众阻击鞑虏于道,杀伤愈千。入夜,箭矢用尽,左右皆死。应松洒火药于枯草间,立身于其上而焚之。时值秋高物操,烈焰满谷。及张万安引兵来援,攻守双方己无一生者。唯见满谷尸骸,面目焦黑不辩敌我。

  每天都有大批豪杰战死,每天都有不甘被征服的百姓从临江、吉州、甚至广南东路赶过来,补充到前线上。大都督府没有能力给参战者都配备锁子甲、断寇刃、火枪或钢弩,但大都督府给了每个为国出力者一张“守土证”。五年前,这片巴掌大小的守土证没有几个人看得上眼,而五年后的几天,一个家族拥有一份守土证,则见证了这个家族的荣耀。持证者无论今后从事什么职业,各项赋税都会得到减免。持证者本人及其子孙,还可以进入官办的学堂读书,所用费用,包括衣服伙食都由官府承担。

  一些己经因伤退役的破虏军、警备军老兵告别妻儿,重新走向了战场。一些心思灵活的商人也出钱出力,为江南西路的兵马筹集给养。而掌握着话语权的文人们,虽然其中不少人对新政还抱有这样那样的成见,皆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放到了抗元大业上。

  大伙彼此之间所处层次不同,利益有冲突。但在抗击外辱方面,大多数人的利益是相同的。北元没杀来前,大伙争的不过是一口义气或几十块银元。破虏军一旦战败,大伙什么都不用再争,什么都剩不下。

  仲秋,文天祥根据整个江南的局势,再次调整了军事部署。杨晓荣、萧明哲带着刚刚扩编的第三师从广南西路杀入荆湖南路,猛攻北元重兵布防的武冈、零陵一线。许夫人稳定了泉州局势后,带领福建、广东两路的警备军向西移防,弥补了第三师出击后,广南和夔州之间空白地带。

  同时,陈吊眼摆脱各路元军的尾追堵截,攻破了宁海州。在乳山口得到杜浒的军火补给后略做修整,与水师一道,于小昆仑山下杀了元军一个回马枪。一直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元万户诺敏措手不及,先是在海阳县附近被陈吊眼和红袄军联手杀得大败,仓惶后撤六十余里。接着又在一个叫衡村的弹丸之地,被杜浒的炮舰狂轰烂炸,溃不成军。

  陈吊眼和杜浒击败诺敏后,立刻根据大都督府的安排,打出了北伐先遣师的旗号。然后与太行山的八字军、忠义军和活跃在山东东路、山东西路的各支红袄军联络。在东海方家的倾力配合下,将大批从元军、新附军手中缴获来的兵器、铠甲送到各路义军手中,同时,对与破虏军合作意图较为强烈的民军派出了教导队,帮助他们训练队伍,传授给他们和元军作战的必要技巧。

  另外几条不见硝烟的战线上,大都督府的策略也渐渐收到奇效。失去了两浙这个粮食和财赋重地,又抢遍了周围可抢对象的北元财源枯竭,国库里存银连续数月不足百万。官员们去年刚刚调整过的傣禄赶不上物价飞涨的速度,一些以清廉自持的名流家中再次断炊。太子好友,忽必烈重臣不忽不奉命出使西域诸汗国,临行前家中无酒饯行,其妻取一碗井水相送。

  蒙古人不事生产,只问征服的弊端在此刻被充分暴露出来。南方的商人们一方面响应大都督府号召,另一方面由于沿途过于凶险而减少了向北方的物资输送后,北元各地,与民生息息相关的食盐、土碱、农具都日益匿乏,百姓们半个月吃不上一顿咸味的日子己经成为常事。而与百姓困苦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蒙古族的那颜们家中,却通过各种渠道弄来了海参、鱼翅、罐头、火腿、四轮马车等高档奢侈品。

  百姓怨声载道,很多归顺了蒙元很久,己经忘记了自己民族的世家开始检视自己的族谱,“猛然”发现了自己与蒙古人不是一类。

  反抗的暗流在民间汹涌。

  “人道江南好,家家有余粮。猪肉吃不尽,腌渍晒高墙!”一首民谣随着大户蒙古人家才消费得起的,来自两浙的奢任品,金华火腿同时在民间流传。传播者没有刻意强调此物乃金华民间为酬谢宗泽将军杀敌所创,只是突出了其美味和表面用盐抹过的特性。

  听了民谣,无法在蒙古贵族和汉族世家双重压榨下生存的百姓们,更加向往南方。一些年青人悄悄串通,打算为了生存冒一次险。

  “末向南,向南主凶。径直向东。渤海之滨,齐河之北。黎明十分,真君显圣!”一个算命打卦的游方道士,对前来问吉凶的年青人们低语。趁人不备时,偷偷塞给年青人一个小纸包。

  老实巴交的年青人被道士的胡言乱语和古怪举止吓了一身冷汗,捏着草纸跑出两里多远,找了个没人处悄悄把纸包打开,看见了一撮久违的白色。

  那是盐,产自福建兴化上好的雪花精盐,如今在民间价格己经相当于等重的铜器。年青人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贵人,捏着盐包兴冲冲地跑回家。

  游方道士打着卦旗,四处指点人们迷津。出路就在海边,不要向直接向南走,兵荒马乱的,南下的路九死一生。而向东走,路途比向南近,并且相对安全。

  “你们回去劝说乡亲不要理会那些怪力乱神,父母在,不远游,离家者即为不孝。况且当今天命在北,弃之者即为不忠!”孔夫子的五十三世孙曲阜县尹孔治对着满屋子惶惶不安的晚辈们大声命令道。贫困的生活与市井中的流言动摇了孔家名下很多佃户的心,这些受了忠孝熏陶几百年,对孔氏家族言听计从的群氓私下里互相串连,相约要在冬天来临时,跑到滨海去看看。流言里渤海之滨,齐河之北指的显然是滨州一带,生活在山东的百姓对家门口的地理环境很清楚。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一阵嘈杂声。

  “谁在圣人门前大声喧哗!”孔治怒喝道。自从奉忽必烈命令掌管祭祀祖庙的差事后,他的脾气渐长,对小辈和下人的惩罚手段也日渐高明。昔日圣人欲行大道,以天下为一家,不在乎为哪个诸侯效力。如今忽必烈也接受了孔家的大道,所以孔家人也应该为其效力。

  几个“孟尝门下客”闻声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边向孔治施礼,边汇报道:“老爷,老爷,是朝廷车队。太子怕饥荒影响了咱家,特意遣人送来的盐米!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孔治虽然要强撑着长者形象,不以身外之物而动了赤子之心,也禁不住向窗口走了几步。借着眼角的余光向外瞄,他看见宅院内一片欢腾,仆人、晚辈们纷纷走出,帮着朝廷的钦差下卸物资。

  “摆香案,我要在正堂迎接钦差。虽然忽必烈陛下不计较礼节,但咱家礼不可废!”孔治压抑着心头的激动命令。

  香案刚刚抬出来,钦差己经等得着了急。一言不和,从车上扯出长枪、短刀,追着孔府的人乱砍,孔治哭着求饶,好不容易让“钦差”大人平息了怒火,金黄色的圣旨却又给了他当头一棒。

  圣旨不是北元下的,而是来自南方。幼帝和大都督同时下令,要求孔治不得再助封为虐。圣人之道的本意是为了爱民,给百姓谋一条生路。如果孔家为了家族利益而号召百姓留在故乡等死,则是对圣人的背叛,朝廷和华夏百姓将永远不会饶恕他犯下的罪孽。

  五十三世孙孔治嚎陶大哭,虽然忠孝传家,在钢刀面前,他可没有给忽必烈尽忠的勇气。无可奈何地代表家族在破虏军运来的物资清单上画了押后,乖乖躲回了祠堂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些在当地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程度不同地收到了陈吊眼的“问候”。某些对北元忠心耿耿的大堡寨稀里糊涂地被红袄军攻破,积累了几代的财富被劫掠一空。一些掌管厘卡、桥梁的小吏,则纷纷收敛了自己的行为,再不敢对流民们说三道四。

  秋末,第一批胆大的流民走到了滨州海边,在天将破晓的刹那,他们看见了一支硕大的船队。方、苏、许、陈,各色旗号在空中飘摇。船上的人很和气,拿出吃食、饮水分发给大家。然后以大都督府名义邀请他们去江南、流求和南洋垦荒。

  “官府发种子,借给耕牛。那边一年两熟,三年之后,偿还完官府的贷款,开出来的地就归属于你的名下。按南方的《物权法》,即便皇上也不能剥夺!”船上的大宋文职官员信誓旦旦地保证。

  “真的有这种地方?”流民们不敢相信。但手中的馒头,碗里的鱼干却诱惑着他们到传说中乐土去闯一闯。

  大船放下运输舟,把百姓一船船接走。每船三百人,才装了几艘船,第一波赶到海边的人己经被瓜分干净。

  方馗挥舞着信号旗,命令装满百姓的海船南返。没装人的海船,泊在岸边继续等待下一波流民。通过手中的千里眼,方馗己经发现附近的树林中有兵器的光芒在闪动。他佯装没看见,滨州的地方官是个汉人,方馗相信此人的良心还没丧尽,也相信此人能认出担任护卫的战舰上黑洞洞的炮口。

  “老爷,咱,咱们……”树林深处,带队的县尉两腿直打哆嗦,试探着征求自家主官的意见。

  流民们肯定是被大宋拐跑了,那么大的海船,只有大宋能造。作为负责地方治安的县尉,如果放任子民被人拐走,上头追究下来,他的罪责不小。但带着麾下临时征集来的二百多地痞、流氓和捕快们冲出去,县封大人知道自己会死得很壮烈。

  “放他们去吧,你与破虏军力战受伤,没办法啊!”县令赵大人捋着胡须说道。“不是咱不尽力,是力有不逮。今天五千,明天就得几万,这么多流民,没一个万人队挡不住!”

  “嗨!”县尉如蒙大赦般说道。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赵县令望着海上即将冲出云层的朝日,低声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