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壹章 帝师黄月英

我,不不不,从此刻开始,应该是“朕”了。

啧啧啧,这做皇帝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您瞧瞧这龙袍,上绣九条金龙、下纹日月山河,玄衣纁裳,璨灿夺目;再瞅瞅这皇冠,冕板玉笄、玉垂统纩,戴在头上忒气派,难怪那么多人爱戴高帽子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冠前这十二串珠玉,朕说话的时候,它们老师晃呀晃呀的,晃的朕眼晕。朕真想把这个叫冕锍的东东给拆了,但相父不许,说置锍的目的是为了“敝明”,令皇者视物观物,能洞察大体。得,相父说的,朕敢不听吗?

朕今年才十六岁,这是个啥概念呢?按朦胧派诗人的说法,那是纯真无暇的花季年华;按《未成年人保护法》的规定,朕还属于不具备完全行为能力者。所以,朕时时刻刻都得听相父的,他是朕的法定监护人,他说的就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

这天退朝后,相父特意到后书房见朕,问道:“陛下,进来学业修习得如何?”

“这个……这个嘛……”朕嗫嚅着答不上话。自从朱达常被诸葛瞻呛的面青耳红后,从此上课俱是敷衍,朕也乐得逍遥,有一搭没一搭的,真是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下”了。正经学问那是一点没学到,打油歪诗倒装了一肚子。

相父见朕神色尴尬,已猜到八九分,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严厉,道:“此前先帝驾崩、吊孝服丧、又有登基大典、大赦天下等等诸般事宜,陛下无暇分身,情有可原。如今一切已回复正常,陛下除了每日升朝外,在学业上业决然不可荒疏了。墨子云:“夫学问者,大以治人,小以任官,远施周偏,近以修身。人生在世,顶重要的就是学问。陛下万乘之尊,更要勤勉向学,尉为国用。英国著名的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曾经说过,只是就是力量,只是就是财富。只要你从小养成勤学苦读、不耻下问的好习惯,就好比插上了两只强健有力的翅膀。到那时,知识的天空将任你翱翔,宇宙的奥秘将任你探索,你讲真正成为天下的主人。”

“……”

“陛下,你为何呆住了呢?”

“相父,您真有文化,能从墨子讲道培根,果然学贯中西啊!”

“哪里哪里。我还有孔子和莎士比亚没讲呢!子曰……”

朕急忙打断正在摇头晃脑的相父,道:“相父,您这么有学问,为什么不亲自教导朕呢?那个老学究‘猪大肠’,讲课迂腐陈酸,又不懂教育心理学,朕和关兴、张苞他们都受不了。”

相父皱起眉头,道:“陛下,微臣忙啊!实在是忙,忙得不可开交。忙到昏天黑地,又哪里抽得出时间当陛下的老师呢?既然陛下不满意朱达常,那么容微臣想想,看谁能担得起帝师之责!”

他蹙眉深思,来来去去地踱着方步,突然用羽扇一拍大腿,喜道:“微臣已有上佳人选,保管实至名归,不负圣望。”

朕忙问道:“是谁?”

相父摇头微笑,道:“此刻且容微臣卖个关子。明天我会让诸葛瞻来恭请圣驾,届时便知。”

第二天一早,诸葛瞻不等内侍通报,就直闯寝宫,把睡得正香的朕从高床软枕上拉了起来。内侍黄皓跟在他后面,一溜烟小跑进来,见诸葛瞻吵醒了朕,慌忙磕头请罪。朕瞧瞧诸葛瞻,见他一脸笑意,仿佛全不知君臣当有尊卑之礼。朕无奈地挥挥手,让黄皓退了下去。唉,诸葛家就是不得了,肩负“匡天子,定江山”的重任,朕还是忍了吧。不然,皇位怕是早晚得换诸葛家的子孙来坐。

吃过早膳,出了寝宫,朕抬步朝御书房方向踱去,诸葛瞻一把拉住朕,道:“陛下,今儿咱换个地界读书!”

“哦,那上哪儿去?”朕望着诸葛瞻,感到他既熟悉又陌生,心里不知怎么的,仿佛多了几个疙瘩。

诸葛瞻笑道:“去我家!”

朕甚奇,道:“以往读书,不都是在朕的御书房里吗?为何改去你家了?”

诸葛膽道:“陛下,因为咱们的新老师有些不寻常,所以不方便逗留在皇宫大内。”

朕欲待再问,转念一想,何必那么啰唆,等到了地界,自然知道新老师怎么个不寻常法了。

一路上,太阳当空照,小鸟对我笑,我迈着轻盈的步伐,在蝴蝶围绕下,背着装满四书五经的皇家书包,手里攥着攒了两天的厕纸,幸福地步入了新的学堂。

新学堂就在丞相府的后宅,相父特意命人腾出一间最大的书房来,作为我们读书问学的课室。朕一进教室,早到的关兴和张苞立即上前问安,执礼甚恭,朕心里挺高兴,这才叫君臣归君臣,兄弟归兄弟。不能乱了纲常,否则皇威何在?可是一瞥眼,望到了诸葛瞻,朕的内心又沉重起来。他也是朕的好兄弟啊,为何朕对啊好像不似以前那般,可以痛痛快快地敞开胸怀了呢?

老爹对诸葛家,以三顾始,以托孤终;三顾之礼是为他自己扩充本钱,托孤之请是为了儿子下定钱。然而,就在磕头拜相父的那一刻,朕心中除了依赖感和亲切感外,不知为何,又对诸葛家生出了几分顾忌。这种情感很微妙很复杂,此刻说不清也道不明,唯有等朕长大了,再细细咀嚼寻味。

转首环视课室,但见环境清幽、布置雅洁,显然相父是花了—番心思的。在角落里,默默无言地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穿布衣,见到朕的目光射来,显得局促不安,忙低下头去。朕朝张苞努努嘴, 张苞会意,上去问道:“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那少年不答,口中咿呀作声,原来是个哑巴,他取过纸笔,写了三个字,递给张苞。张苞接过一看,讶异道:“黄肚皮?你的名字叫黄肚皮?这名字叫得可真怪,你的肚子是黄色的?”

那少年摇摇头,目视诸葛瞻。诸葛瞻笑道:“草包,看清楚了,他叫黄月坡,不叫黄肚皮。”

张苞仔细一看字纸,不好意思道:“哦,果然是‘黄月坡’。对不起,我有散光眼,看成‘黄肚皮’了。”

“哈哈哈!”我们开怀大笑。笑声中,诸葛瞻突然清咳了几声,我们立时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向门口望去。新老师现身了!

只见诸葛瞻趋步近前,躬身施礼,亲热地叫了声:“娘亲,您来啦!”朕一惊:“竟是个女老师,怪不得不方便入宫了。她既是诸葛瞻的母亲,那么自然也就是相父的夫人了。如此说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黄……”言念未了,新老师已长揖到地,朗声道:“黄月英参见陛下。”

朕慌忙抬手,扶起蜀国第一才女黄月英。此时她近在咫尺,咱俩眼瞪眼、面对面,朕仔细一瞅,打肚脐眼里升起一股凉气:见过丑的,没见过这么丑的。朕活了十六年,长相这么有考古价值的,的确是头回目睹。但见她眼小嘴阔、眉粗齿豁,一头长发枯黄卷曲、一身皮肤黝黑油亮,简直是丑得鬼斧神工,丑到天人共愤,已经突破了人类的想象极限,步入了魔幻艺术的殿堂。

霎时间,朕热泪盈眶,紧紧握住黄老师的手,感叹道:“诸葛夫人,这么多年来难为您了,您活得真有勇气啊!一见到您,朕就仿佛看到了毕加索的油画抽象派!”

黄月英咧嘴一乐,笑道:“陛下慧眼独具,鉴赏力果然与众不同。很多人品位不高,都说月英属于‘野兽派’呢。”

呵呵,真幽默,够风趣,这样的老师朕喜欢。

黄月英笑了一会儿,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然后走到讲桌前。张苞见她两手空空,奇道:“老师,您怎么没带书本和讲义?”黄月英右手食指一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不用那么麻烦。学问都在这里面装着呢!”

嘿嘿,有自信,不做作,这样的老师朕愈发喜欢了。

黄月英缓缓扫视课室,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朕身上,道:“陛下, 虽说你是君我是臣,但此刻学堂之上,我为师你为徒。师道尊严,即使贵为天子,也当恭聆师训。你可曾听明白了?”

朕郑重地点了点头。

黄月英道:“好!那么在正式上课之前,我想先摸摸你们的文化底子。贍儿和这位黄月坡,从小就由我调教,他们的基础我了如指掌。只是不知刘关张三位目前已到了什么水平?”

肤心里嘀咕:“什么水平?打油诗水平呗。”低着头不敢吱声。黄月英道:“刘禅,你先来作首诗,让老师欣赏一下好吗?”朕支吾着正要拒绝,迎面遇上了黄月英温暧鼓励的眼神,这眼神是朱达常绝对没有的。朕心中热流涌动,鼓起勇气道:“那朕就賦诗一首!上了两个月学,睡了六十天觉,没啥水平,老师听了就当是笑话。诗曰:

有个纯爷们,热血真汉子;

蜀国好儿郎,朕之好兄弟。

三岁能杀鸡,六岁穿铁衣;

九岁练武打,十二会做法。

双拳可站人,两臂能过马;

胸口碎大石,菊花开瓶盖。

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因。

若问爷们他是谁,上草下包号张苞!

黄月英听罢满头大汗,却不得不点头称赞:“嗯,这首诗,虽然只有打油诗水准,但是叙事论人,倒也言能达意,不错。”

张苞见我受到表扬,不服气道:“黄老师,这算啥!阿斗会写诗,俺也会写賦,您听着——”他咽口唾沫润润喉咙,大声赋道:

想当年,一身是胆豪情壮,顶风随便尿三丈;

叹如今,莫名其妙中了邪,顺风使劲尿一鞋。

賦罢,张苞得意扬扬地问道:“老师,您看,对仗工整,句句押韵,俺也算是文武双全了吧?”

黄月英汗流浃背,仍然挤出一丝笑容,道:“嗯,声情并茂、爽朗通畅,也很不错。关兴,你会什么?”

关兴见前头一个傻儿、一个草包信口胡诌都能得到褒奖,心里有了底,道:“老师,我会三句半……”

黄月英道:“嗬,你们哥儿三倒是各有所长,那么你来几句。”

关兴张口即来,道:

抬头看看窗外,有时阳光灿烂,有时消沉阴猜,无奈!

风吹树技摇荡,猫儿上树闲荡,远处白云极荡,好看!

我是多么渴望,鸟儿一样自在,只为下课解放,等待!

一腔热血在等待,两眼酸楚流清泪,天生我材心陶醉,瞌睡!

黄月英听完,笑道:“老师也有两段三句半,跟你的正巧对得上,你听听:

阳光灿烂确实好,晒得太多容易老。风吹白云脑壳摇,辛苦!

瞌睡本来无所谓,也別天天把觉睡。这样智商会减退!对—不一对?

“对!”我们齐声回答,笑作一团。

黄月英执笔在手,道:“经过以上的摸底,你们三人的真实文化水平,我心里已经大概有数了。”说着,她在一幅长条上写了一溜词语,举起来,道:“上面的词,你们认识几个?”

我们定睛一看,不得了,那上面写着:簞璁、醭歙、扯淡、艽绱、癀穑、勅噬、馟旃、偬彘、打嗝、硪钚、鲥脦……

关兴怯怯地举手道:“老师,俺认识‘扯淡’那两个字。”朕也跟着举手道:“报告老师,我比关兴多认识两字:打嗝。”

黄月英微笑道:“瞧,除了扯淡还有打嗝,你们是不是什么都不会了呢?”

张苞大睁着双眼,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喊道:“老师,我也认识两个字:勅噬。”

黄月英依然笑眯眯的,道:“不错,你比他们多认识一样:吃屎(勅噬)。”

瞎!这黄老师可真厉害,一句重话也没说,一个脸色也没给我们看,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心里变得沉甸甸的。我们一齐望着诸葛瞻,诸葛瞻摇着羽扇,浅笑不语。

黄月英道:“你们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受过名师指点,怎么功课会荒废到如此境地呢?要好好读书啊!”

张苞叹了口气,道:“读书有啥用?以前说书里有黄金屋、颜如玉、车马簇、千钟粟;等毕业了探头一看,全都是出租屋、柴火妞、自行车、棒子面……”

朕扯了一把张苞,赧然道:“黄老师,并非我们不想好好学,主要是以前的先生教书不得法,只知填鸭式硬塞。我们稍有差错,就非打即骂,以致我们产生了逆反心理,对读书深感厌烦,这才落得个半桶水都装不满。”

黄月英温言道:“既然如此说,那今天的第一堂课,我们就来个‘快乐教学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