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章 新人换旧人

    年华老去是什么滋味?

    李贤看到自己的儿女满堂,看看自己头上钻出来的一两根白发,可能会哀叹自己老了;贺兰烟只要一盯着镜子,就总能找到脸上头发上的瑕疵,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至于李令月这种还没有出嫁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也喜欢没事嘀咕又长了一岁……因此,对于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庆贺六十大寿的武后而言,她更能体会到时光的威力。

    即使她站在李治身边的时候,仍然宛若四十妇人。尽管当儿孙满堂欢声笑语不断的时候,得到的从来都是祖母不老的评价。尽管油嘴滑舌的李贤一直都说什么母后是最年轻的,或者再加上什么青春年少永不老之类的戏语。然而,仅仅是从自己在梳妆打扮上花费的功夫,她就不无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老了。

    “陛下,陛下!”

    一个兴冲冲的声音打断了武后伤年华的思绪,抬头一看,却只见是上官婉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手中抱着一堆各式各样的卷轴。见此情景,她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都已经三年了,可这丫头偏生就没什么长进,永远是笑呵呵风风火火,根本不像是老成持重的老上官的孙女。说起来,三年前上官婉儿跑来毛遂自荐的时候,她还真以为是开玩笑。

    对武后的嗔怒或无奈,上官婉儿早就看得多了。想当初她就是太平公主李令月的伴读,这抬头不见低头见。因此对这位赫赫有名地太上皇后没有那么多惊惧,即便是武后站在旁边,她草诏的时候依旧能够一蹴而就,且词采华茂,远非寻常中书舍人能及,所以如今武后的制敕全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陛下,这是并州送上来的文书。说是要修陛下的祖陵;这是来自琼州的急报,说是天现祥云,水中珠贝惊现五彩颜色……”

    上官婉儿把手中地公文一样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案上。旋即一桩桩一件件仔仔细细地解释了起来,可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刚刚去政事堂的时候,她碰见了好几个刚刚入朝为官的进士,瞧见他们盯着自己地绯红官袍不放,她心中有一种异样的自豪。

    生作女儿身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能当官!说不定有一天,她能像母亲戏语的那样。拿秤称量天下!这和野心无关。她只是每每读书看到那些薄命的才女就扼腕叹息,至少,她觉得李贤某次开玩笑时说的话让她异常有触动。

    所谓才女薄命,不过是因为那些女人恰巧生不逢时,她既然生对了时候,那怎么也不能随随便便埋没了!

    “婉儿?”

    武后叫了两声,见上官婉儿只顾着絮絮叨叨地解说,知道这丫头必定是又走神了,不觉异常好笑。她从来便欣赏有才华的人。与其说因为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方才另眼看待,不如说是因为其挥洒自如地才华。

    当然,上官婉儿地小心思她也看得一清二楚,比如说李贤每次来的时候,某人总要仗着是徒弟嬉闹一番。那种隐藏在玩闹下头的女儿心她又怎会看不见?

    只不过。男方女方都不急,现如今李贤又是儿女最多的。她这个长辈也就没什么好急的。上官婉儿比她亲自提拔的那些中书舍人更管用,而且又是女子,不用担心有结党营私的危险,可谓是最可靠不过了。每每想起上官仪来见的时候,用那么一种异样的目光瞧孙女,她就觉得一种发自内心地得意。

    当初那点小芥蒂已经都过去了,上官仪都退休了,他的孙女又成了她的心腹,从这一点来说,她赢得漂漂亮亮干净利落!

    于是,武后很快就把年华老去的担忧抛在了脑后——事实上,对于这一点,她从来都比李治豁达。毕竟,她一直注重养身之道,而母亲杨氏也是活过了九十高龄,她只要惜福养身,纵使长命百岁也未必不可能。瞧着儿子孝顺,她这些年陆续甩掉了不少政事,只把最重要的人事大权死死捏在手中。在贤妻良母之外,她仍然是大唐至高无上地太上皇后,这一点是绝不可忽略地前提。

    李贤悄悄溜进大仪殿的时候,看见地就是武后若有所思,上官婉儿怔怔发呆的情景。他自己也是心中有鬼,此时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犹疑,却不料这时候有人在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回头看到是阿芊,他连忙低声打了个招呼,冷不丁却瞧见她鬓角露出的苍苍白发,一时之间更是怔了。

    “看什么看,以前没见过不曾?你还真是调教了一个好徒弟,婉儿的能耐一个顶三个都不止,现如今我都闲得没事干了!”

    说这话的时候,阿芊的脸上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醋意,但更多的却是自伤。她虽然曾经在宫闱局学过读书写字,但终究比不上上官婉儿才女天赋,如今她虽然还是武后身旁的女官,但较之以前已经大大不如。要说传递消息,如今她更是远远不及上官婉儿。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上官婉儿仍在年轻貌美的时节,但她却已经老了。

    由于早有过肌肤之亲,因此对于阿芊的表情变化,李贤一瞬间就体会到了那言下之意。几乎不曾犹豫,他便低声说:“阿芊,我待会去和母后提一提,以后你就去东宫当女官吧。母后如今需要的是婉儿这样的人,但我可还是需要你这样的多面手。”

    “就会拣好听的说!”

    虽说嗔怒地白了一眼,但阿芊这一回确确实实动了心。以前拒绝武后的提议,拒绝李贤的真心,不过是认为自己和贺兰烟屈突申若她们比起来没有半点优势,可现在她已经不年轻了,就连仅有的一点优势也在武后宠信上官婉儿之后渐渐不剩多少。既然如此,李贤的东宫确实不失为一个让她终老的地方。

    至少,她在武后身边侍奉了那么多年,虽然未必如上官婉儿那样妙笔生花,但在笔墨上的勾当却是极其熟悉的。李贤至今还不曾住进东宫,贺兰烟众女更是一直住在修文坊的宅第之中。她若是在东宫当女官,也不会有太多的顾虑。

    阿芊的怦然心动李贤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当下便舍下她往里头走。看到那一老一少都是极其认真的表情,他倒有些不好上前打扰,干脆悄悄地在武后身侧站了,一面看上官婉儿泼墨挥毫书写诏书,一面听着武后的一层层意思。

    虽然大唐的读书人远远比不上后世明清,但只要是大家女子,即便不能出口成章也能够识文断字。他这老妈的诗文不怎么样,但一手字却写得极好,也确实有真正的才华,比起后世那位最初靠着掐奏折起家,没读过多少书却祸害了整个中国的女人来说,武后无疑是真正的女中俊杰。

    尤其是当这位女中豪杰由于种种缘故没有任用酷吏,更没有滥杀无辜的时候,大唐现如今无疑正处于高速发展的康庄大道上。

    武后念完最后一层意思,接下来便不管不顾地任由上官婉儿自由发挥。忽然,她感到自己身边似乎多了一个人,立刻转过了头,发现是李贤方才露出了笑容:“成天鬼鬼祟祟的,你都已经是儿女成群的人了,怎么还老是来这么一套?”

    李贤微微一笑,暗自琢磨了一下刚刚听到的东西。他老妈祖籍并州,武氏的祖坟自然也就在那里,随着她的地位一天比一天尊崇,这武家祖坟的事情就常常被当作大事被提起,比如今天这一次。只不过没想到,今天他老妈居然一口拒绝了并州刺史提出的整修请求。

    “之前武家人已经回去祭祀了一回,据说那里都保存得极好,并没有什么颓败,这并州刺史实在是太殷勤了。”他随口开着玩笑,忽然笑呵呵地问道,“母后可知道,武承嗣如今在户部干得有声有色,户部的几位郎官都对其深有好评,似乎如今更有和周国公武三思分庭抗礼的势头。”

    “区区一个周国公爵位,能让他们像争肉骨头那样去争,也是一件好事。”

    武后晒然一笑,仿佛对这些同样姓武的人没有任何兴趣。除了母亲所出的姐姐和妹妹之外,还有外甥外甥女之外,其他的武家人对她来说只不过是外人,她之所以如今采取了一点照顾的态度,不过是出于宗族的考虑。毕竟,她需要为已经过世的父亲留下后嗣。

    她瞥了瞥笑容可掬的李贤,心想人道是李贤对于权势素来恬淡,却不知道她这个儿子素来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怕是对于幼年时有过冲突的武三思不会有好感,所以才会坐看武家人分成两拨。只不过这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坏处,因此索性听之任之。

    恰在这时,上官婉儿终于写完了诏书,捧起那墨迹淋漓的字纸正要说什么,这才看见了李贤,不禁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而李贤对她小小眨了眨眼睛,便低头对武后耳语道:“母后,你现如今既然有婉儿,不如把阿芊派来东宫吧。我实在用不惯那些内侍,还是阿芊来伺候我还习惯些。”

    对于李贤的口不对心,武后是心知肚明,沉吟片刻却答应了。不管怎么说阿芊都跟了她那么多年,是该让她好好歇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