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李代桃僵

    立节王薛崇简的宅第位于光禄坊,原本是安乐公主的旧居。安乐公主被杀之后,这座宅子便被赏赐给了薛崇简。他是太平公主之子,又封了郡王,在别人看来自然是一等一的权贵,因此这搬迁之后曾经有数不尽的官员前来趋奉拜访。只不过薛崇简是个古怪的脾气,除了投眼缘的,其他的一律挡驾。再加上他从不为别人说项,久而久之这访客就少了。

    这一日,一辆白铜饰犊车停在了这座门堪罗雀的宅第前。守门的一个门子看到有人从车上下来,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寻思来人是不是刚刚到长安城的人不知道自家门上的规矩。及至看到那被侍女搀扶下来的是一个美貌**,他渐渐有些纳闷了。和那些成天喜欢猎艳的皇亲国戚相比,自家主人对于美色的喜好不过寻常,而且自家王妃也不太结交其他贵妇,这来的是谁?

    于是,在对方报出永年县主这四个字的时候,他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决不能怪他孤陋寡闻,因为这一位从来不曾登过门——在反反复复思量了好一阵之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一位是何许人也,赶紧把人请进了门,自己则是一溜烟跑进了里头通报去了。

    薛崇简匆匆迎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那棵柳树下头的凌波。此时已经是十月,春夏郁郁葱葱的柳树上早就没了叶子,只有一根根枯黄的枝条。然而站在那下头的凌波穿着一件鹅黄色掐丝衫子,系了一条葱绿色郁金长裙,披着一件大氅,竟是让这萧瑟的深秋多了几分春日的气息。他站在那里打量了一会,这才笑吟吟地走上前去。

    “哈,我还以为那个门子胡说八道诓骗我呢。想不到真是你!十七娘,你这个稀客一来,我这里还真是蓬荜生辉!”

    面对这种程度的调笑,凌波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薛二哥你就请我在院子里说话么?”

    “咳,我哪里敢!”

    薛崇简苦笑地摩挲了一会下巴,实在搞不明白今天凌波为什么会跑到他这里来。话虽如此,贵客登门不可怠慢,他仍是亲自殷殷勤勤地把人带到了正房大堂,面对面坐下之后。他便屏退了所有的侍女,这才好整以暇地问道:“十七娘你回长安之后很少上各家走动,今儿个料想也不会那么空闲跑到我这里来喝茶聊天。我这个立节王只是听着好听,母亲不会听我地,三郎那里我说话还不见得有你管用。至于太上皇就更不用说了。十七娘,你找我究竟什么事?”

    听到薛崇简这么直截了当的问话,凌波只得回瞪着他,发现某人一味笑吟吟的,她只好收回了自己犀利的目光。沉思了一会,她便没头没脑地问道:“薛二哥,如今太平公主和陛下水火不容,看样子不到你死我活谁也不会罢手,你夹在当中难道就从来没有觉得为难?”

    薛崇简没料到凌波居然问这个问题,愣了片刻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良久。他才止住了笑声。无所谓地拿起面前的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漫不经心地笑道:“人人都说母亲酷肖圣帝天后,你知道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么?昔日天后为了皇位大权,先后杀二子废二子,即便是对母亲也并不是一味偏爱,因为她从来不让母亲干预朝政。而母亲对于我们这些儿女也是一样。她给了我们荣华富贵。但若是我们阻了她求取权势的路子,那么她一样不会留情。”

    说到这里,他忽然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自从三郎继位登基之后,我劝过母亲收敛一些,和新君作对并没有好处,毕竟我们全家已经都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必紧攥住权势不放。结果,你也该知道母亲是用什么法子回答我的劝谏。”

    他随手扯开了自己身上地锦袍。毫无顾忌地指点着胸前几道淡红色地疤痕。阴恻恻地冷笑道:“这就是母亲地回答。她说我妇人之仁。不是她的儿子。于是赏了我几顿鞭子。让我记住什么是母子。将来也好明白什么是君臣。昔日圣帝天后在杀了章怀太子。扑杀了自己地两个亲孙子,又将雍王守礼拘禁于宫中,每年数次派人鞭笞。天后给每个子孙留下地都是恐惧。而母亲他日若是事成。大概也会做同样地事。十七娘。难道你还想过那种时时刻刻看不见一丝光明的日子吗?”

    薛崇简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一般浇在了凌波地头顶。也许是因为她看过女皇垂暮众叛亲离地场面。也许是因为偷窥过女皇由云娘推着在花园中漫步地孤独寂寥。也许是因为亲眼目睹过女皇在大雪中辞世…总之。女皇君临天下掌控一切地情景几乎被她忘记了。她忘记了那时候自己初入宫时匍匐在御阙之下是如何诚惶诚恐。忘了远远望见女皇时便想要逃开地冲动。忘记了那武氏李氏所经历地一次次屠杀…太平公主继承了女皇地果敢决断。但确确实实也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女皇地暴戾无情。

    自然,天家都是无情地。李三郎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定了定神,竭力用平淡地语调说:“裴郎送了信回来,说是不日便要回长安奏报西域战事。如今长安城都不太平。无暇去管西域。所以我想让他暂时留下。我如今不好找其他人商量。所以便想请教薛二哥。究竟是让他和我公公一样外放,还是把他留在长安城?”

    “原来你也会关心则乱。”薛崇简露出了一抹了然地笑容。旋即从容不迫地系好了袍子。沉吟片刻。他便若有所思地用右手食指敲了几下桌案,很是诚恳地说。“倘若换成别人。那么我必定会说,如今长安城风云变幻。不如借外放地机会去躲一躲,等到尘埃落定再回来。那时候怎么也不会站错队。但既然是十七娘你来问我。那么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撇开崔那种墙头草不提。能够在先头阿韦执政地时候炙手可热。如今还一样站得稳当地人。那便是崔日用等几个人了。崔日用当初深得韦氏一门信任。却在紧要关头倒戈朝向了三郎,不可谓没有眼光。你看看如今母亲步步紧逼。他可曾改换门庭么?不是我瞧不起自己地母亲。而是她太自信了。没有想明白她和太上皇地兄妹之情与天皇天后地夫妻情份完全不同。天皇能够至死容忍天后擅权。太上皇未必能一直容忍她。而且。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孝敬皇帝章怀太子。还有先帝和太上皇。无论是谋略还是心计都及不上三郎。”

    “而且,三郎够心狠手辣,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所以,十七娘,若是裴愿回来,你不妨把人继续安插在左右万骑或是羽林之中。有了这样的态度,足可保你和裴家今后一世荣华富贵。”

    倘若不是之前薛崇简几次三番地表明了一种友好的态度,再加上觉得其人可信,凌波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登门。然而,琢磨着薛崇简这样的长篇大论,她虽然觉得极有道理,但眉头不禁渐渐皱了起来。隐隐约约地,她感到内中仿佛有一丝别的痕迹——如果她没有看错人,薛崇简并不是那种极其善于摆事实讲道理的人,莫非是背后仍有人指点?

    既然想不通,她也就干脆把事情抛开在了一边,又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她前脚刚刚离开不多久,薛崇简就抹了一把头上地大汗,使劲推开了面前地桌案,却是露出了底下的一个暗格。

    “三郎居然正好巴巴地派了你过来,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要不是我有些准备,刚刚脸上差点就挂不住了。你小子还真行,谁能想到你竟然能如此惟妙惟肖地学我说话!”

    徐瑞昌拍拍袍子地下摆站起身来,见薛崇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便恭谨地笑道:“立节王过奖了,我只是觉得若是县主站在陛下这一边,翌日若是陛下真的和太平公主有所冲突,有县主在太上皇那边说情,很多事情便能迎刃而解。再者,县主和左右羽林不少低级军官都有往来,若能得县主倾力相助,陛下的谋划就会顺利很多。若不是假借立节王的名义,凭我又怎能说动县主?”

    “你很聪明。”

    薛崇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免警惕心大起。如是本领用得好则是利器,若是一个不好则很可能反受其害。看来,他很有必要去提醒一下三郎,否则若是出了事情就来不及了。

    而凌波满腹心事地回到家里,却是连午饭也懒得吃,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然而,她才没坐多久,消失了一上午的云娘就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带给了她一桩很是令人诧异的秘闻。

    “你是说,那番话是徐瑞昌说的,不是薛崇简说的?”

    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凌波不觉咬牙切齿,但随即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无论是谁说的,那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