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为坐吴今生出租车回去的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尽管苏为有很多疑问，但她不敢开口。似乎只要她一开口询问，吴今生就会把她撵下车。

吴今生的车刚送完喝完酒吃完肉的朋友，来不及清洁，烟酒味都闷在车里，苏为也不敢提让他开窗。车开到仰山桥，直接把苏为送到了单元楼底下。

苏为白芸母女的容身处，是吴芬给找的，这里是待拆迁楼，五十平不到的房子，一个月租金只要七百块。

以前吴芬店里有店员嘴闲，在吴今生面前说，白芸母女就是流浪猫狗，运气好碰到吴芬这么爱猫爱狗人士了。

送完苏为，吴今生又跑了两单，眼看今晚没生意，他去网吧呆了一夜，玩了会儿游戏就开始在往上找房屋租赁。

房子都太贵了，他每个月再交房租，剩下的钱就帮不了吴芬了。

高二这一年，白芸常常不在家。白芸不在，没有人影响苏为，她每天五点半起床背单词，晚上必须预习完所有的功课才允许自己睡觉。加上两次补课，她的成绩追上来了。

每次晚上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她都会想起吴芬说的“只要你自己肯上进，一定能赶到前面去”。

十一中的学习氛围不强，大部分老师就是混口工资，老师不管，学生自然也不上进。

高二下半学期，苏为的成绩稳在班级前五，高二最后一次月考，她考了全班第一，高三第一次摸底，顺利保持住了这个成绩。

高三学习压力大，没有人愿意当班干部，苏为自告奋勇当了学习委员。

她私下请教林小宏怎么申请补助，林小宏手把手教她，但是卡在了提交家庭经济困难情况这一步。

林小宏教她，“你就把家庭收入往低写。”

母亲工作那一栏，她写了失业。

白芸没跟她说过自己在做什么，但苏为感觉到了，她肯定不是在出版社当编辑。

高三第一个月，苏为的补助卡发下来了，高三整整一年的补助，足足有一千五百块。苏为意识到时间对自己的重要性，为了节省通勤时间，她还是想要住校，于是找了班里住校的同学打听住校花销。

这一打听，她彻底打消了住校的念头。住校除了住宿费，床单被套、吹风机热水器这些电器都得新买。

想到这一千五百块是她一整年的生活费，而住校就要花掉其中的一大半，她退缩了。

苏为成绩的进步有目共睹，高三第一次月考结束后，张群找到她，给她说了一下考大学的事。班主任对自己班级学生的情况很清楚，虽然大家口号说一个也不落下，但比起一个也不落下，升学率最重要。

张群跟苏为分析了她现在成绩在校内、区内、甚至全市范围内的情况。

“高校录取是按全市名次来的，不能小看现在的名次，可能一个名次，就决定了你是上重点大学，还是非重点大学。虽然现在网上总在鼓吹学历无用论，但大学就是你人生的垫脚石，越好的大学，能托举你看得更高、更远。”

吴芬也好，张群也好，都在告诉苏为要更前、更高、更远，但他们没有告诉她终点是什么。

他们只是用一个“更”字告诉她，不是考到班级第一就可以了。

不过学习好这件事，有着非常实际的好处。因为她成绩变得优异，虽然性格仍然文文静静，但班里不会有人主动招惹她，唯一知道她真实情况的林小宏现在是她的学习扶贫对象，对她忠心耿耿。

对“家境好、出过国”这个谎言的忧虑，渐渐淡化。

第一次月考，张群自掏腰包买了零食犒劳班级同学，在表彰大会结束以后，他把苏为和林小宏叫去办公室。

林小宏以为是因为自己成绩进步不明显，张群要问责苏为，非常有担当地说：“老张，不管我做什么，都跟苏为无关。”

苏为依然安安静静地听着张群吩咐任务。

“叫你俩过来，因为你们一个是学委，一个是班委。咱们班明天要来一个插班生，他情况比较特殊，本来比你们大一届，但没念高三。我看他以前成绩也不差，还有救，就要过来了。林小宏，作为班长你要好好帮助新同学融入班级，苏为，作为学委，他的成绩我就交给你了。”

平时苏为到校时候，班里就只有几个寄宿生。

今天早晨她踏入教师的瞬间，就察觉到这个空间和平时不同了。

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平静地流淌在教室里。

张群穿着夹克，站在班级最后一排的课桌前，说道：“在我的班上别打架别惹事，好好学习，别辜负你妈。”

张群离开的时候，撞见教室门口的苏为，“苏为来这么早？昨天我跟你说的事，你上点心啊。”

苏为顺从地点头。

她不会拒绝人，尤其是班主任的托付。

苏为深吸了一口气。

她在班里一直是个安静的存在，如果不是林小宏，估计她会当三年哑巴。让她主动跟别人打招呼，是一件非常难的事。

“吴今生，你好啊。”

苏为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是在懒床的时候有人用羽毛拂过自己的耳朵。吴今生的眉头深深皱着，他暴躁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练习册，没有答应苏为。

苏为因为他的无视，更加不敢和人说话。

趁苏为去热水间打水，一个住校的男生凑过来，“苏高冷好不容易开口说话了，你居然不搭理人家，厉害啊。”

苏为的羞涩、不善言辞，在良好的家庭背景和优秀的成绩加持下，被解读为“高冷”。

可吴今生对她的印象，只有她的谎言，照片，还有冰冷的□□号码，阴暗的黑王后头像。

吴今生转到他们班，林小宏世界第一高兴，恨不得走路都横着走。十一中生源差，老师有心无力，学生的小动作只要不影响进度，带课老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班主任张群的课，其它课上，林小宏都换去吴今生旁边坐。

几次周考林小宏成绩都不如意，眼看很快就要月考了，如果林小宏的成绩明显下滑，苏为就没有完成张群派给她的帮扶任务。

苏为和林小宏本来是坐前后桌，张群的课前，他换回到苏为后桌，苏为给他丢来一张小纸条，纸条上，清秀的字迹写着：「以后能不能别和孙静换座位了？」

林小宏丢回给她两个字：「不能。」

吴今生去年一年打工挣了老多钱，买了新的智能手机机，触摸屏别说有多爽了，林小宏每天都拿他的手机看球赛。

有次苏为收作业的时候，看到了他在偷偷看球赛，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能让林小宏迷途知返，于是威胁道：“我要告老张。”

林小宏嘿嘿一笑，“为姐，就让我放松放松呗。”

吴今生笑着说，“让她去告吧。”

苏为真的告诉张群了。

比起那两个混混学生，显然张群更加可靠。

吴今生的家长和别的家长不一样，十一中其它家长的孩子都很怕被老师打电话，吴芬却主动对张群说，这孩子要是不听话，老师您告诉我，我教训他。

因为这次告密，吴芬才知道吴今生又有了新手机。他没问她要钱，只能是自己买的。

最近新闻常播放年轻人为了买手机偷钱网贷卖肾，吴芬担心吴今生也干坏事去了，拿手机砸向吴今生的头，手机四分五裂。

“你不能步你爸的后尘!”

吴今生一脚踩在尖锐的玻璃碎片上，“你管不着。”

如果不是吴芬又给校长下跪，又给老师送礼，吴今生不会回来上学的。

他跑出租那一年，赚了挺多钱的，挨到驾照下来，就能换他自己的证件光明正大的开车，不用再看到交警就像做贼似的。

结果吴芬回来了。

他爸没救活，吴芬回到鲤城卷土重来。她用所剩不多的积蓄托关系让吴今生回学校念书，四处借钱，打算做服装批发，虽然比不上开按摩店时候风光，但她相信自己肯定能再次成功。

手机摔了，林小宏没有球赛看了，鬼都知道是苏为告的密。

苏为被林小宏叫了三天“叛徒”，吴今生说没关系，买新的就成。

高三周日也要上晚自习，一周六个晚自习，吴今生能上来一次就不错了。

他已经成年，能干的工作更多了。

徐丽现在在KTV上晚班，吴今生成年那天，在徐丽上班的地方请客，包厢里乌烟瘴气，他出去透气，看到隔壁的夜场在招保安，工资开到了三千五一个月。

每周两天假，轮流倒班，吴今生周四和周日休息。

周四的时候他会去上晚自习，应付一下老师和家长，周日晚上就去徐丽的KTV里玩。

张群把吴今生的学习交给了苏为，但是人都不来，苏为想要恪尽职守，也有心无力。

她能够清晰地识别出来，吴今生的混，和林小宏的混是不一样的。林小宏就是纯粹贪玩，管不住自己。把他绑在课桌上一整天，他总能看进去一两道题。

吴今生像是一个被囚禁在教室里的野兽，惹恼了他，就会冲她张开血口。

在责任和安全，苏为只能放弃责任了。

吴今生的同桌孙静是个比苏为还没有存在感的女生，于是班里出现一个奇景，每节课，吴今生身边都坐着不一样的女生。

月考来临，苏为给林小宏进行了集训。

苏为跟张群告了状以后，张群私下找到林小宏，告诉他再努努力，有望考上本科。这几天林小宏难得听话，下午大课间，别的同学出去买零食、放风，林小宏被苏为扣在教室里做错题集。

苏为鼓励他：“林小宏，你真的很厉害。”

在苏为的鼓励式教育下，林小宏老老实实完成了错题集。

这时候，有同学跑着从外面回来，兴奋地喊林小宏说：“林小宏，今天的下午茶吴今生全包了，你怎么不去啊。”

林小宏生出争宠的心来，心想，吴今生给他花钱的时候，你们这帮人不知在哪里玩泥巴呢。

吴今生确实和这个班级里的每个人都不一样，明明他比他们只大一二岁的年纪，但他身上却没有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轻快，而这种轻快，来源对未来无数的幻想与期待，

苏为觉得，那个人身上背负着更为沉重的东西，它像自己家乡的高山一样沉默深远。

下午放学，苏为会去学校食堂吃饭。

奖学金的那笔钱她用的很节省，晚餐一般是一碗白粥，一份青菜，营养和饱腹一样重要。

她来这座城市五个年头了，仍然无法真正融入。吃饭时，她害怕碰到同学，通常都是坐在离后厨最近的角落里。

在后厨乒乒乓乓的锅碗碰撞声里，苏为小心翼翼地吹着粥，余光里，一瓶红牛毫无预兆地出现。

苏为抬起头，看到一抹锋利的下颌，棱角已似成年人般冷硬，下沉的嘴角沉默又倔强，突出的喉结是他身上唯一的张扬不羁。

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的男孩子，气质混杂了清爽与风尘。

“月考的时候，我要坐你后面。”

“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回家晚，来的有点晚抱抱抱一丝

晚安以及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