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前些日子我阿娘来探望时,说起了阿弟的婚事。阿壮年岁不小了,原本在安宁县时阿娘就想着要给他娶妻,现在他们都到了长安来投奔咱俩,阿弟又托你的福,在军中找了个差使做,阿娘便打算在长安给他寻门亲事,也算在这里成家了。”孟柔道,“我问阿娘是否已有人选,阿娘说,孟壮瞧上了对门一家卖豆腐的女郎,但依阿娘的意思,既然已经到了天子脚下,那最好是能同官宦人家的娘子成亲,有了岳家帮扶,以后日子好过些,也能少给你添麻烦。”
江铣神情淡淡,这母子俩,老的满腹算计,年少的身患残疾,四体不勤,这一对孤儿寡母的庶人,借着孟柔的关系在长安站稳脚跟还不够,现在还想借着她的手,向他一要再要,一求再求。
“还是看他自己喜欢更要紧。”江铣对何氏与孟壮着实没有什么好感,也根本不想掺和孟壮的婚事,只道,“早些睡吧。”
孟柔稍一停顿,又道:“我也觉得该看阿弟自己的意思,他既喜欢人家,那女郎也没定下人家,上门求娶就是。只是听阿娘说,那女郎原本已经同意了,可还没来得及下定,她父母便拒了这婚事,说是那女郎品貌俱佳,已经被一个什么刺史的儿子求娶……”
夜色沉沉,江铣今晚饮了酒,听着孟柔的喁喁细语正有些困倦,听见这话忍俊不禁。
“让你母亲和弟弟放心吧,她嫁不了。”
孟柔心底一凉。
“为什么?听说那家女郎生得很美,品格也不错……”
“不管是哪个刺史的儿子,都不可能娶一个庶人为妻,那家人骗了你母亲和你弟弟,所谓的求娶,大约不是明媒正聘,而是聘买做妾室。”江铣闭着眼睛,手指抚过她乌黑柔顺的长发,轻声说,“那家人肯送女儿做妾,自然是为了财帛利益,但官宦人家迎娶妾室,不会靡费太过。只需多多许下聘金,自然能够得偿所愿。”
孟柔的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她听见自己说:“若刺史家的郎君当真是痴心女郎,要娶她做妻而不是做妾呢?”
“不可能。”江五喃喃道,“人各有偶,色类须同,从来士庶不为婚,只要他还想出仕,便不会迎娶一个庶人为妻,就算他自己糊涂,他父母也不会放任他自断前程,若为求色,买为婢妾也就是了。”
士庶不婚。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日在公主府里,她说她是江铣明媒正娶的妻子,公主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那时候还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会笑。
原来是在笑她痴心妄想。
原来像她这样的人……像她这样的庶人,是不配嫁给他的。
孟柔怔怔地看着江铣熟睡的面孔,俊朗的眉目,高挺的鼻梁,略薄的唇。
当年他们成婚的时候,江五还只是个受了重伤的军户,又哪来的什么士庶之别?
可这究竟算什么?
这明明就是她同床共枕三年的丈夫。
她究竟算什么?
孟柔突然想起什么,她没惊动江铣,悄悄起身摸索着到衣架前,找到江铣换下来的随身物件,火石、算袋……还有那枚玉佩。
自打她修好玉佩,交还给江铣之后,他便再没让这玉佩离身,孟柔也从来找不到机会,仔细看看这枚玉佩。
莹润如羊脂的白玉被磋磨成环形,一对振翅长尾的飞鸟首尾相接,正中镂刻宝相花,因为曾经摔碎过,从镂空处到边缘共有三道裂痕,裂痕之上参差分布着几枚细小的银钉。
没有错,一模一样。
若是没有这些裂痕和银钉,江铣的这块玉佩,应当同长孙镜的那块一模一样。
……
次日江铣醒来时,天色仍朦胧,孟柔还熟睡着,她抱着他手臂倚靠在他肩头,长发顺着披散下来,说不出的依赖乖顺。
江铣勾起指节,极爱怜地蹭了蹭她雪白的脸颊,低头吻上她眉心。
“唔……”孟柔皱了皱眉心,懵懵懂懂睁开眼,“你醒了?”
“嗯。”江铣按住她,一边说话一边穿衣,“我要上朝会议事,你继续睡。”
可孟柔睡不着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呆呆地望着他好一会儿,也起身披上衣裳,随手抓了枚簪子绾好头发,打理好自己后又来帮他穿衣裳。
如今孟柔再帮他穿衣时已没有最初时那样手足无措,系好圆领袍,系上蹀躞带,再挂上鱼符袋、佩刀、火石带,江铣放下手臂,整一整袖口,拿起玉佩挂在腰间,但刚一挪步,玉佩便掉在了地上。
孟柔正把托盘放在妆台上,闻声回头问:“怎么了?”
“绳子断了。”江铣皱眉,幸而他动作不大,玉佩虽落在地上,但仍是完好的——不,应当说,玉佩仍然是被锔钉拼合好的模样,只是上头用以系挂的绳圈突然断了。
他日日佩戴这块玉佩,这几日又经常骑马,或许是不当心磨断了也说不定。
孟柔凑过来,拿过玉佩,用断开的两截绳头绑了个结,想再帮他挂上去,可绳头太短,绳结也太过松散,刚一挂上金环就松开了。
“这可怎么办?”孟柔接住下坠的玉佩,拧着眉头再次尝试,手指尖搓来搓去,将绳头断裂处搓得毛毛草草,越发难以接合。
“算了,吩咐旁人拿去修吧。”江铣有些懊恼,绳圈已经断了,就算勉强系上也是不伦不类,“今日我还要面圣,延误不得。”
孟柔点点头,幸好珊瑚和砗磲做事妥帖,即便每次江铣都只戴同一块玉佩,她们仍是准备了旁的用以替换的饰物,时间太紧,江铣随便抓了块青玉环佩便出了门。
晨起换衣时耽搁了些时间,江铣出门时便走得急了些,小厮松烟早早得了吩咐,正牵着马等在府门前,江铣也不与他多说,直接上马出了门。
松烟打了个呵欠,正准备回去,突然又见方才匆匆出门的五郎回来了。
“五郎是落下什么了?”松烟连忙叉手行礼。
“你去替我办件事。”江铣勒住缰绳,“去查查,何氏最近是否有上门,另外再去西市打听打听,看他们最近是否在同人议婚,以及与他议婚之人是否与哪位刺史有往来。”
松烟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叉手应下来:“是。”
“还有……”江铣顿了顿,摇头道,“就是这件事,你尽快办好。”说罢便一甩马鞭,纵马离开了。
……
当年玉佩被孟柔打碎之后,江五的魂魄仿佛也跟着散了,不肯说话,不肯动弹,就连孟柔再给他擦身换衣时,他也不再抗拒了。就像最后一点在乎的东西也没了,他还活着,却只是等死而已。
孟柔本就理亏,看见他这副模样越发愧疚,幸好玉佩的碎片她还好好留着,便找了个空闲去寻锔匠,问该怎么修补。
锔匠却道:“你当这是家里的陶碗,打碎了锔好了还能再用?这可是玉,长安城里的王公贵族们才用得起,一点点碎屑比黄金还贵。”
孟柔慌了:“那还能修吗?”
“修是能修。”锔匠道,“但这样珍贵的物件,想要修好它,不能用铜铁,只能用金银。”
孟柔头上正簪着支银簪。
她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好东西,江五聘她的那二两金子,她见都没见着就被何氏拿去赎人了,充作嫁妆的这支银簪,是她有的第一件真正的首饰,也是她唯一的一件银器。
孟柔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忍着眼泪拔下簪子,递给锔匠融成银钉,打在了玉佩上。
锔匠的工不好,她的银簪也不够好,玉佩虽然被银钉勉强拼合起来,但还是留下了明显的裂痕,可江五并没有嫌弃,当她拿着那块玉佩还给江五后,他甚至还发现她的发簪不见了,答应等伤好之后,要送一根一模一样的还给她。
后来江五好了,果然亲手雕了木簪送给她,也再没解下那块玉佩。
甚至等回京之后,有了那么多漂亮的,奇珍的物件,他也没解下那块玉佩。
孟柔以为那是因为她,她竟然以为江铣是为了她,几个月前,她也自以为自己是江铣的妻子,巴巴地坐了马车上长安来,被欺辱,被掌掴,大病一场。她心里不是没有怨恨,只是江铣已经到了长安,当了大官,她不能再想从前一样不懂事,她得学认字,学礼仪,学规矩,只求不拖累他,至少不要再给他丢脸。
结果就是,士庶不婚。
有那么一瞬间,孟柔真想问问江铣,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怎么能在承认她是他的妻子之后,还能日日戴着那块玉佩,须臾不离?
但她没有那么做。
庶人孟柔永远也变不成长安的贵女,她永远也配不上国公府的五郎,士庶不婚,她认了,江铣与长孙镜之间的事,她也不想再去追究。
她想回安宁县了。
只是回去之前,她得拿回她的东西。
孟柔攥着玉佩离开偏院,一路往北朝江府大门走,因为公主召见的缘故,她早已经熟记这条路,本以为能顺顺当当走出去,却不想被人叫住了。
“孟娘子安好。”小厮叉手行礼,“娘子这是要出门?奴现在就去为您套车。”
孟柔勉强镇定住心神:“不用了,只是有件首饰弄坏了,要去修补,我自己去就行。”
小厮笑了:“这等小事,随便指派个人去办就成了,何必劳烦娘子亲自奔波。”
昨日江铣也是这样说的,说她若是觉得冷,就该吩咐旁人来伺候。
孟柔突然笑起来。
珊瑚、砗磲,包括面前的小厮,他们都是江府的奴仆,江铣一发话,他们便得被支使得团团转,可不管在偏院里还是在院外,人人对她恭恭敬敬,却没有谁会听她的。
因为她从来也不是江府的主人,这里从来也不是她的家。
下仆们的态度这样明显,大夫人、郑瑛、江婉,甚至戴娘子,他们所有人的态度这样明显,可她一直都没发觉。
只有她一个人,把自己当成了江铣的妻子。
可恨她蠢,她傻,旁人不曾欺瞒过她,是她自己蒙住了自己双眼,巴巴跟着人上长安来,只是为做妾。
不,做妾尚且要有婚嫁礼仪,她有什么?
她连妾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