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大型兽类的脚步声。

茉茉能听出，对方已经走过来，几乎近在她头顶。可是她浑身疼得要命，已经无法再逃脱了。

感觉到头顶的荒草被扒开，她的头皮一麻，整个身体都凉透了。

她被发现了。

头顶上传来威胁般的呜吼声，茉茉吓得肝胆俱颤，浑身抖得像筛糠，艰难地抬起头，对上一双通明透亮的绿眼睛。

那是一头狼。

荼茉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没想到，那头狼竟然救了她。

他把她叼起来，送到了药神谷。

“它是纯血的赤火狐！”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感叹道，“你从哪里找到的它？”

另一道清亮的声音道：“在草丛里捡到的，它闻起来特别香。”

茉茉艰难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光板木床上，上方是一根根木头撑起的屋顶，房梁上悬挂着一串串晒干的草药灵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看起来似乎是个药庐。

“哟，醒了。”一张眉须皆白、仙风道骨的脸庞凑过来，笑眯眯地打量着她，“小狐狸，感觉怎么样？”

茉茉定了定神，看清他是个老神仙，慌忙奋力挣扎起来，想要逃跑。可她全身从头到尾都缠着厚厚的纱布，丝毫动弹不得，一时又惊又怕，张嘴露出森白的尖牙，发出戒备的呜吼声。

这时，旁边又凑过来一张毛茸茸的大脸，双耳抖擞，吻喙宽阔，灰黑色的皮毛蓬松又顺滑，衬着那一双明亮的绿眼睛，是一头十分英气勃勃的小狼。

“你别怕。”他轻声安慰道，“这位是药神谷的神医陶宿真人，是他为你治伤，救了你一命。”

茉茉模糊得想起他似乎就是在荒草丛中发现她的那头狼，他用鼻子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嗅了好久，然后说要送她去药神谷。茉茉那时吓疯了，直接晕了过去，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活着醒来，没有被他吃掉。

她看看小狼，又看看旁边慈眉善目的老神仙，终于收起尖牙不再挣扎，只是眼神却依旧满是戒备，丝毫不敢放松。

小狼森绿的眼睛好像一块清澈透明的翡翠，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微笑道：“你好好养伤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小狼走了以后，药庐中只剩下茉茉和陶宿真人，她不由又紧张起来，生怕那个老神医会杀了她。

似乎看出她很害怕，陶宿真人宽慰道：“放心吧，我要想害你，又何必救你？”

茉茉没说话，依旧紧绷着身体蜷缩在那里，一刻都不敢放松。

“被剥皮又被打散修为，骨头经脉断裂大半，连颗心都没有……”陶宿真人慢慢收拾起药箱，叹息道，“小狐狸，你这是招惹了什么仇家，下手这么狠？”

茉茉的胸腔里空荡荡的，没有心跳，全靠腹中一颗金丹支撑一丝生机。

她沉默地垂下眼帘，在心里自嘲，她没有什么仇家，她只不过是瞎了眼。

见她始终不说话，陶宿真人仔细打量着她，沉吟道：“就你这样还没死，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一只九命赤火狐。”

茉茉的母亲是赤火狐，父亲是九尾狐，她一生下来就随了母亲，通体火红耀眼，虽然没有九条尾巴，但是同样有九条命。

一下被看穿底细，她不由再次紧张起来，圆圆的狐狸眼满是警惕地盯着陶宿真人，第一次张开口，哑声问：“你想干什么？”

陶宿真人没有回答，笑着摇了摇头，提着药箱走了。

三天后，那只绿眼睛的小狼又来了，嘴里还叼着一个包裹，打开是一片片撒了糖霜的糯米糕。

“糯米糕很甜，你吃吧。”小狼蹲坐在茉茉床边，一双水汪汪的绿眼睛直盯着她。

半晌，见茉茉躺着没动，小狼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上缠满纱布，根本动不了。

“那我喂你。”小狼低下头，用嘴叼起一块糯米糕，正要喂到茉茉嘴里，忽然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对劲，他连忙又停下。

看他嘴里叼着糯米糕，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茉茉淡淡道：“我不要，你吃吧。”

“我可以化形。”小狼吧嗒吧嗒嘴，快速把口中的糯米糕吞掉，然后直起身，变成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人类少年。

细白皮，狭长眼，森绿如水的清亮眼眸，挺直秀气的鼻梁，窄窄的淡红的唇，再加上那一头毛绒绒有些偏黑灰色的蓬松长发，在阳光下漂亮得耀人眼目。

他用洁白如玉的手指捏起一块沾满糖霜的糯米糕，喂到茉茉嘴边，微笑道：“你尝尝？”

茉茉病恹恹地卧在那里，什么都不想吃，可毕竟是这小狼救了她，也不好拂他的意，于是她便张口吃了那块糯米糕。

香甜软糯的米糕十分可口，茉茉不由想起从前在沧澜宫中，萧清尧喂她吃过的那些各式各样的点心。

她最喜欢吃带糖霜的点心，味道比较甜。萧清尧给她喂完点心，有时会顺手将指尖沾的糖霜抹到她的鼻尖上，惹得她鼻子发痒，不停地喷响鼻。

九重天上人人辟谷，只有她这只馋嘴的狐狸需要吃东西。萧清尧便让余掌事给她准备吃的，还要给她刷牙，以免她吃太多甜食，吃坏牙齿。

余掌事不耐烦伺候她，每次给她刷牙，总是将青盐捅得她嘴里到处都是，弄得她嘴里发咸，十分难受。于是每次刷牙，她都闹腾不已，好几次差点把余掌事咬伤。

后来萧清尧发现了，便不再让余掌事给她刷牙，而是他亲自动手。就像给她雕刻木雕玩具那样耐心细致，萧清尧给她刷牙的时候，动作轻柔又温和，刷完还会揉揉她的头毛，夸她表现得很好。

他曾经对她真的很好很好，不然她也不会妄生欢喜，暗自喜欢上他。

可如今他翻脸无情，要杀她也是一眼都不眨。

嘴里的甜味甜到发苦，茉茉神情木然地躺在那里，在小狼又将一块糯米糕喂到她嘴边时，摇了摇头：“不要了，我不爱吃甜食。”

小狼哦了一声，只好将那块糯米糕自己吃掉。

“那你喜欢吃什么？我下次给你带。”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好像一泓碧绿的湖水，里面盈满万千星子。

茉茉抬眼打量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找到我的时候，为什么不杀我？我体内可有金丹。”

按理来说，像他这种已经能化形的狼妖，遇到穷途末路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她这样的狐狸，应该杀了吃掉才对。毕竟吃掉她的金丹，可以给他增加很多修为和灵力，能抵修炼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小狼眨了眨眼，有些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淡声道：“我要你的金丹没用。”

“为什么？”茉茉不解地看着他。

嘴角的笑容淡了几分，清秀俊朗的少年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语气低淡道：“因为我身患绝症，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他说着，重又回过头，看向茉茉，微笑道：“你不像我，你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要好好活着。”

看着茉茉愣住的表情，小狼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语气轻快道：“我该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小狼走了以后，陶宿真人来给茉茉换药。

她像是求证一般，问陶宿真人：“小狼得了什么绝症？”

没想到她已知晓此事，陶宿真人倒也并不意外，一边给她换药一边叹息道：“他患的是狂犬症，从我这里拿药医治，已经很多年了。可惜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用药已经压服不住，大概没有多少时日了。”

茉茉听说过狂犬症，一旦发作起来便会像疯了一样六亲不识，见人就咬，怕风怕水，狂躁不安，很快便会痉挛瘫痪、体衰而亡。尤其是像他们狼族和狐族之类，一旦沾惹上这种病，发作起来必死无疑。

茉茉惊讶地瞪大眼睛，怎么都没想到，那样精神抖擞的小狼，化成的少年像阳光般灿烂，怎么竟然会有狂犬症？

“你不是神医吗？你救救他呀！”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陶宿真人。

陶宿真人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茉茉愣愣地看着他给她拆掉纱布，涂上药膏，再重新包扎起来，忍不住问：“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如果能有九灵月魄，或许还有救。”陶宿真人停顿了一下，无奈道，“可是那样珍贵的灵宝，只存在于传说中，根本无处可寻。”

“九灵月魄？”茉茉陡然想起萧清尧就有这个灵宝，就摆放在他的书房中，她曾经亲眼见过！

圆圆的狐狸眼顿时变得雪亮，她刚想告诉陶宿真人，可是还未说出口，话到嘴边又僵住了。

萧清尧那么讨厌妖族，在他眼里，所有的妖物都是奸诈狡猾、天性卑劣之徒。就算他有九灵月魄，又有什么用？他会把九灵月魄给小狼救命吗？

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了，茉茉低声问：“那他还能活多久？”

“最多也撑不过一年了。”陶宿真人收拾起药箱，叮嘱她好好躺着，不要乱动。

茉茉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了许多，身上已经没那么疼了，她点点头，真心道：“多谢真人救命之恩。”

她吸了吸鼻子，又问：“我闻到紫灵芝和天山石斛的味道，真人给我用的药应该都很稀有珍贵。只是我如今身无分文，要怎么付药资？”

“你这小狐狸，鼻子还挺灵。”陶宿真人笑了一下，温和道，“小狼已经替你付过药资，你要谢就谢他吧。”

茉茉等了好几日，小狼终于来了。

这次他不仅带来一只香喷喷的烧鸡，还送给她一盆红艳艳的长寿花。

“这种花很好养活，只要给它浇点水，晒晒太阳，它就能长得很好。”小狼把花盆放在茉茉的床边，微笑道，“让它陪着你吧。”

他又化成人形，将带来的烧鸡撕成小块，一点点喂给茉茉吃，一边喂一边给她擦嘴边的油。

茉茉原本没什么胃口，不过还是尽力吃了一些。

似乎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悲悯和同情，小狼手一顿，抿唇道：“你都知道了？”

茉茉看着他，默默点了点头。

清俊的少年神情有些局促，他犹豫道：“那你……会不会怕我？”

毕竟狂犬症无药可医，一旦发作起来就像疯狗一样，逮谁咬谁。被咬的也会同时染上狂犬症，只是不一定什么时候发作，但是一定会发作，也一定会死。

茉茉摇了摇头，面色平静地看着他：“我不怕，毕竟我都死过好几次了。是你把我救回来的，不是吗？”

似乎看出她眼中的真诚，小狼眼圈微红，露出微笑。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少年的脸庞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芒，他的睫毛长长的，上面仿佛沾惹着点点细碎的光，清澈明亮的眼睛好像一泓碧绿的湖水，洗涤世间的尘埃。

“死是什么感觉？”他问茉茉。

茉茉眨了眨眼，慢慢道：“死亡很痛苦，很难捱……所以你最好再坚持一下，晚一点，再晚一点。”

小狼看着她，轻轻笑着点了点头：“我会的。”

之后一段时间，小狼来看望茉茉更勤了，几乎两三天就要跑来一趟。

得知小狼是狼族少主，茉茉不免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位狼族少主这般和善，一点都没有狼族的凶狠脾性。

小狼不仅一点都不凶，还经常给她带好吃的，陪她说笑，有时候天气好，他还会小心翼翼地将茉茉抱到外面的竹椅上，让她吹吹清爽的风，晒晒温暖的太阳，他说这样会好得很快。

小狼的话果然不假，茉茉的身体一点点好转，剥掉皮毛的外伤已经全部结痂又慢慢脱落，体内的骨骼和经脉也在陶宿真人的调理下慢慢恢复过来。

整个狐狸除了看起来丑一点，其他都很好。

虽然小狼总是夸她的眼睛很漂亮，夸她身上很香，可是新皮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

茉茉不想面对这样丑陋的自己，她去找陶宿真人，询问有没有办法能让她化形。

只要能化形，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陶宿真人捋着白须，沉吟道：“你现在修为尽废，灵力微薄，按说是不可能化形的。”

这话一听就另有机窍，果然，只听他慢悠悠地又道：“不过我倒有个法子，能为你快速打通全身筋脉，助你化形。”

茉茉定定看着他，想了想，问：“需要我付出什么？”

见她这般聪明，陶宿真人也不再同她卖关子，直接道：“赤火狐之血，十分珍贵，可以炼制很多奇丹妙药。我想让你养好身体，每天给我一盅血，连续百日即可。不知你意下如何？”

茉茉眨了眨眼，忽然间明白了陶宿真人为什么会愿意救她。

因为她是极其稀有的赤火狐，因为赤火狐之血十分珍贵，恐怕他一早就想要得到她的血。

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心。

能够这样也好，明明白白说出来，反倒叫她安心。

左右不过是一点血，反正她也死不了，茉茉当即便同意了。

陶宿真人激动得乐开了花，亲自熬制很多药膳，给她滋补身体。

随后七七四十九天，茉茉在药庐中一点点打通全身经脉，在陶宿真人的帮助下，终于成功化形。

她从药庐出来的时候，天边的夕阳正要落山，半边天际洒满霞光，却不及她身上那一袭火红的衣裙灿烂。她的眼眸亮如星辰，白皙的面容娇艳明丽，一头青丝披散在肩后，整个人美得惊心动魄、耀人眼目。

守在外面等候已久的小狼站起身来，看呆了眼，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茉茉走到他面前，转了个圈，问他：“好看吗？”

小狼攸地红了脸，连忙用力点头：“好看，好看极了！”

茉茉的身体已经养好，可她还要履行承诺，每日给陶宿真人提供一盅血，于是便继续留在药神谷。

闲着无聊的时候，她会看看医书，帮陶宿真人干些杂活，翻晒灵植草药之类的。

陶宿真人见她对医术感兴趣，有空的时候便会点拨她几句，教她一些基本的药理。

茉茉本想拜师学艺，可是又觉得自己一个妖怪想拜神仙当师父，未免有些滑稽可笑了。只能帮陶宿真人多干点活，顺便长些见识。

这天下午，茉茉正在药庐前面的空地上清洗一些刚挖回来的白茅根和川木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一道低沉冷肃的询问：“陶宿真人在吗？”

这个声音太耳熟了，茉茉瞬间头皮一麻，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连忙起身回头，只见来人一袭雪衣英姿俊美、风仪无限，当真是萧清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