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文/舟不归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设席之地已经用织锦彩衣在四周作障。
在凯风下,它们猎猎作响。
褚清思趴卧在席上,双肘撑地,忘我地捧着竹简观览,间色裙与袒领上襦被风抚出好看的痕迹,而斜红与花钿在黄昏的照耀之下,犹如寺中拈花一笑的佛像。
少顷,察觉到有所异常的她眨了眨眼,神色茫然的抬头望天,然后伸手朝上,很快就有小水珠凝在细嫩的掌心中。
是春雨。
简壁从远处奔走来,同时急切高声道:“梵奴,快回车上!”
褚清思迅速卷起面前的竹简,然后与旁边其余几卷放在一起,再用双手怀抱着这四五卷佛言竹简,自坐席匆匆爬起,脱在北面的丝履也未来得及穿,疾步就朝停在前方大道的车驾走去。
驱车的老翁也已经被蓑笠以挡雨。
简壁目睹女子上车后,躬身去检查其双足,幸好一路都是柔软的蔓草才能无恙。
随即,妇人又命侍从、昆仑奴将原野上的坐席与织锦彩衣取回以后,转身去乘后面的从车。
而褚清思还在聚精会神的将这些竹简一卷卷給展开,见简片全都未湿,终于放心。
前面观览许久,她也已大概从这些梵文中认出此部佛经与唯识释论有关,而唯识是玄奘法师与其弟子所创始的佛教宗派。
昔日玄奘法师译成唯识论时,天下众人只知道他将其余弟子全部遣走,独留一弟子与他共同翻译,但其实法师还曾将她留下佐助检校所译的文字。
可此经对玉阳公主来说到底有何珍贵之处,以致于不能让外人窥伺。
褚清思不再去深思,自己只需专心为公主译经。
或许几载,或许要耗费数载才能译成。
她神色怏怏地看着自己并在一起的赤足,兴起的动了动十根脚趾,然后望向远处。
春日里,所下皆是霏霏细雨。
在水汽中,她望见男子还伫立在那里,就在高大的白杨下,像是被天下摒弃于野,静静等待着野兽来啃食,直至死亡。
褚清思蜷缩着双腿,双手叠放在膝上,脑袋则放在手臂上,一双澄澈到无欲的褐眸始终看着那人。
在李唐宗室内,昔日那个怀抱济世治国之志的少年,如今已然声誉狼藉,被他所出身的陇西李氏所嫌恶。
比如在冬一月,梁王欲谋逆被赐死,其家人、侍从乃至家臣与昆仑奴都悉数为他陪葬。
阿爷与崔相、魏相上书劝谏女皇宽恕死罪,言及梁王未成事,心中必然已悔过自责,所谓迷而知反,尚可以免,为彰显大周天子的宽容,处以其幽禁即可。
然无用。
从父兄的谈话中,她知道是男子不愿为梁王隐蔽谋逆之事,拥护李唐的阿爷闻后震怒,难以克制的在堂上痛骂这位昔日他最得意的门生。
褚清思将脸埋进臂中,闷闷想着。
天下之主是女皇,而女皇从决意要即位时起,李唐宗室的众人就以各种罪名开始被杀。
男子隐蔽与否,女皇都要梁王死。
因为女皇要以此告诉李唐旧臣与诸王、公主。
这就是妄图谋逆她的代价。
昆仑奴刚将原野上的锦席收回,忽然又有震电下降。
褚清思迟疑皱眉,随即迫切地抬起头。
春雨为何会有震电?
而魏通与宇文劲都早已骑马入洛阳,一眼望去,原野上竟再难寻到马匹。
在车毂要动之际,她有些懊恼的拍击车驾前方所设的圆木,称谓也随口而出:“翁翁,快遣人去请阿兄上车。”
老翁诺了一声,命随侍去办。
随侍又先低头去到从车前。
简壁身为傅母的同时,又是小娘子的女师,家中娘子[1]的魂魄长逝后,小娘子为她所教导,所以小娘子在生活中的诸事都是她来处理。
但今日,妇人在听闻以后,严肃告之:“梵奴已经长大,她有自己的意志与选择,不需要事事都再来询问我,以后都要遵从小娘子的命令去行事。”
随侍诺诺,迅速命昆仑奴疾行去请男子登车。
在听到车驾外沉稳的脚步声后,褚清思将双足收入间色裙之下。
而同时车外,李闻道忽停步,有所感的远望一眼洛阳的方向,随即从容登上犊车。
两人对视一眼。
最后褚清思先移开视线。
她端正的跪坐在席上,开口为自己的举止而解释:“李侍郎与魏阿兄他们是好友,两位阿兄都待我很好,他们应该也不愿好友出事,所以我送李侍郎回洛阳。”
李闻道看着她像对待客人一般的坐姿,迤迤然的在车内左侧踞坐,轻笑一声,含糊不清的喃喃:“已经只是他们的好友了。”
褚清思未听清,认真的看着他,以为他还会再说一遍。
但没有。
男子侧头看向帷裳外,手肘撑在半圈住身体的凭几曲木之上,不知在想什么:“褚小娘子不必为某如此,往返洛阳已是夜深,安危难测,某不知以后要如何面对你两位阿兄。”
他忽变得恭而有礼:“刚好某也有事需去白马寺,劳烦褚小娘子。”
褚清思心中愈益堵闷。
长兄说,数月前鄯州[2]曾给男子来书。
是他同母同父的幼妹。
曾经恩爱的父母因感情日渐疏远而和离,随后阿娘带走才两岁的小妹去往鄯州,此后再无尺牍往来,而五岁的他被留在了陇西李氏。
他愧疚未能尽到长兄之责。
随父到长安以后,少年始终都很沉闷,即使是在席上宴客,而在李父离世后,八岁的少年更加寡言,与人对答也多是两三字,或不言。
他常以看简帛为度日之事,一看就是在堂上危坐整日,身边也只有一位老翁侍从。
其实她知道,昔年少年待自己好皆是因此。
少年将情感寄托在她身上。
褚清思鼻子一酸,自己或许就是那只波斯猫,因为孤独被豢养,因为内疚被宠爱。
她现在好想抱着那只猫哭:“褚小怀还好吗。”
李闻道嗯了声:“我既豢养它,岂会亏待。”
忽然,他剑眉拧成山川,看向在呜咽的女子,下意识伸手去擦,无奈道:“它真的很好,已经快成家彘[3],你见过就知。”
将其养的这么好,原来她比褚小怀都不如。
褚清思不想让男子知道自己哽咽的真相,于是摸上受过损伤的右臂,轻声呢喃:“疼。”
李闻道想起先前所看见的那幕,语气带着难以察觉的严厉:“你再使劲拉弓,能更疼。”
在原野上时,褚清思见宇文劲有长弓,心念一动就拿来尝试拉开,想及从前自己每每受伤,男子就会迁怒他人。
刚刚似乎又回到往昔。
她即时出声为其辩护:“与宇文阿兄无关。”
李闻道眉骨微跳,直接松开手,喉咙一滚,声音也成字的滚出:“即使有关,与我也无关。”
他突然温和的笑了笑:“他才是你阿兄。”
褚清思也放下摸臂的手,没有否认,只是小声问他:“倘若有日李侍郎不要褚小怀了,或是嫌恶它,可否将它送予我?”
言才毕,车驾就已停下。
李闻道沉默良久,然后缓缓抬起漆眸,好笑道:“褚小娘子为何觉得我会不要它。”
褚清思默然不言。
她想,自己就是他所不要的。
李闻道垂眸,嗓音疏离:“某既不会不要它,亦不会嫌恶它,因为如今已只有它不会摒弃某,所以请恕某难以同意。今日多谢褚小娘子一车之恩,谢礼我会遣人来送。”
褚清思缓缓低垂长颈,安安静静的。
只是忽然觉得好冷。
这场春雨太冷了。
即使是在庐舍,他的语气也未曾如此疏远,但刚才某一瞬间,昔年那个不易接近的少年好像再次出现。
很快就又听到车驾外有僧人不解疑惑的询问:“李侍郎怎么会在此?”
褚清思闻声看向车外,发觉男子已经下车。
李闻道往不远处的佛寺走去,从然淡言:“褚小娘子心善,驱车送我。”
那僧人迅速叉礼请罪:“我已尽力驱车,未曾想到还是慢了。”
李闻道并不在意:“无碍。”
褚清思也逐渐明白男子是在那里等僧人驱车来,并非是可怜。
她羞愧到埋头。
而在那座佛寺外,还停有一车驾。
从里面下来一人,惟恐被看见而始终以后背示人,随即走进那座比白马寺要幽静许多,几乎是无人问津的佛寺。
褚清思无意瞥到,心中变得警戒。
虽然只有背影,但她似乎在何处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嗅嗅)谁家在喝醋?
★女鹅虽然被家里人保护得很厉害,但该有的政治敏感还是有的。而且对天下之事与朝政其实也会有自己的见解,比如一眼看破梁王之死的实质。因为她毕竟是名相之后,会从父兄口中或多或少听到并学到一些,而且以前也从男主那里多少学到。还有就是简娘这位女师从小的教导,她会训练女鹅的各种能力,让她拥有独立的意志。(比如她就看不惯褚儒太保护女鹅,让女鹅这么依赖别人!)
**
[1]娘子:唐朝奴婢称呼家里的女主人。
[2]鄯(shan四声)州:即现在的青海省地区,隋朝叫西平郡,唐高祖(619年)改为鄯州。吐蕃基本也在这块。
[3]彘: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