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第3章

落日坠过山头,染红了半边霞云。

“哗啦——”

常渊将水倒进水缸,动作熟练,瞧不出半点眼盲的样子。

他眼盲,心却不盲,自醒来后不知前尘,倒也未曾纠结。能下榻行走后,便由姜馥莹带着在院中走了一走。

不过一回,便都知晓了布局,从未出过差错。偶有磕绊,也极快便调整好了方向,不似那等骤然失去光明的人,有个慌乱适应的时期。

提着木桶,身着布衣,倒有了几分农户模样,可那挺拔清俊的身姿又时刻彰显着他与那些寻常农户的差别。

确实赏心悦目,可惜她无意欣赏,白瞎了这样一副好身段。

姜馥莹别过视线,坐在小椅上继续熬药。

罐子里的汤药咕噜噜冒着热气,苦意弥漫了整个屋子,浸透着每一寸肌肤。

她拨了拨炭火,蒲扇轻轻摇着。

“姜娘子。”

清润的声音响起,唤回了姜馥莹的神志。

常渊打完水倒没走,而是又舀了些水倒入锅中。柴火不知何时燃了起来,锅中的水已经烧热,冒着小泡。

看他这架势,姜馥莹微微一愣。

“你要洗碗?”

男人微不可察地一顿,淡色的唇轻抿,骨节分明的长指扶上灶边,低低应声:“嗯。”

姜馥莹看了看他的眼睛,无神的眸子看不清神情,却能看出他这架势不似做伪。半挑眉眼,将洗碗用的瓜瓤和胰子递与他。

玉白的、瘦削而修长的指节触碰到带着油污的水中,染上了尘俗。墨眉微蹙,但不过一瞬,宽大的掌便拿起了水中的碗,摸索着清洗。

水声渐起,姜馥莹瞧着他生疏,却很快就上了手的模样,倒也没再多言。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小扇轻摇,水声轻荡。

“方才……”男人放下碗,碗底触碰到灶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明明很不开心,为什么不说出来?”

姜馥莹顿了顿。

炭火烧得旺,她坐在小炉边,好似声音都被蒸得闷热:“刘家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她爹早亡,在村中家里没个男人,多少都会受人欺侮。是刘叔站出来,一把杀猪刀立在门口,让那些混子不敢再来蹲守。

“桐花待我亲近,偶尔失了分寸也没有坏心,”姜馥莹放下小扇,“蔡婶……嘴快,应当也不是故意的。”

阿娘晕倒,她自然心焦气恼,可又能如何。

对着蔡婶桐花这样的人,她连最后一点气都发不出来,整日的憋闷与燥热最终都压在心底,沉甸甸地无处解脱。

常渊的手在水中清洗着,因看不见,洗得格外细致,摩挲过碗碟的每一寸角落。

“所以便要独自一人,将所有的委屈往下咽?”

音色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语气偏冷,不像是在关切,倒像是真情实意的不理解——

以旁观者的姿态,来评判她的所为。

高高在上,疏离又凉薄。

心里隐有不虞,面上却习惯地摆出了云淡风轻的模样。

姜馥莹将炭火拿出几块,小火熬煮,语气听不出喜怒:“说出来又能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说只会让事情更糟。”

不过也糟不过现在了,忽地有种苦中作乐的姿态。

“你应该也都听到了吧。”

她头也不抬,瞧着黑乎乎的药汁,盖上了盖子。

常渊没有否认。习武之人耳力好,蔡氏嗓门又大,下午的对话他听得真切。

可听着姜馥莹这样的语气,蓦地没直接肯定,只是道:“无意听到几句,倒也不知详情。”

姜馥莹抬头看他,夕阳的淡金色铺天盖地从门窗洒落在男人身上。发丝染上晖光,不染纤尘的外表同手上不可避免的油污出现在一人之身,莫名显出几分狼狈来。

她无奈笑笑,想来常渊这般不凡的郎君,在家中也是千宠万爱长大的,沦落到如今眼盲身残,还要帮一农女洗碗的境地,倒也是可叹。

“那你是怎么想的?”她随口问,许是方才的想法无形中拉近了心中的距离,就连方才因着他淡漠的语气而产生的不虞也烟消云散,“这样的事若你遇上了,会如何是好?”

常渊放下手中的活计,略略侧脸“看”向她。

他没了从前的记忆,到此处后也未听说过张家,先是问:“那张家在朝中可有人为官?”

馥莹轻笑,“你这口气像是在办案。”

她正了神色,敛起笑意,“朝中不清楚,我们这等小地方出个县官便不错了,哪里清楚朝堂上的事。但常听张家炫耀同雁城徐家走得极近,说是同徐家那位家主有过命的交情,此中虚实难辨,只是张家近年来确实生意愈发好了。”

见常渊面露不解,料想他应当也不知晓徐家,轻叹一声。

就不该同他说,什么都不记得了,能知晓什么。

“徐家是徐州首富,常有戏称:徐州的徐是徐家的徐。不过久在乡野,多年未曾回过雁城,没什么见识,旁的也都不清楚了。”

常渊听到那个“回”字,眉梢轻扬,倒没多言。

“既然如此,报官便是。”

姜馥莹摇头,半晌才想起他瞧不见,低头笑自己多余。

“哪有那么简单,官老爷怎会管这样的事,”她声音低落,“况且,要以何种名头报官?强抢民女?”

“张家郎君不过是命人送了些东西来,同这也差得太远了,没人会管的。”

猛虎帮众人又本就是流氓地痞,若说他们是得了张家的令才来扰她的,没有真凭实据,谁会相信?

她也不是没想过报官,只是平头百姓,如何与那财大气粗的家族抗衡。

常渊皱眉,“官员食君之禄,本就有义务维持治下百姓安居。听你所言,张家蛮横绝非一日,为何无人管制?”

姜馥莹没有回答,药罐中咕噜噜的冒泡声不绝,她端起药罐,将药汁倒入碗中。

瓷碗装入了滚烫的药汁,她抬起头,瞧着日光渐渐从男人身上下移,那橘黄的光线逐渐黯淡,又消失隐没在黑暗中。

他面色不变,只怕心中当真是这样想。

姜馥莹忍不住笑了声,短促地收起,“此前竟不知你竟然……这般天真。”

能清楚瞧见那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条利落,喉头轻滚了滚,到底是没说出什么反驳她的话,继续埋头做他的事。

气氛又沉寂下来,好像两人不曾开过口。

药熬好了。

姜馥莹放下药罐准备起身,方要站起,却不想一阵晕眩,眼前漆黑。

厨房的景象在眼前疯狂旋转,她下意识扶住灶台,却扶了个空。小凳在地面滑过发出刺耳的声因,掩盖住了她仓促间发出的一阵闷哼。

坐在矮凳上许久,站起头晕常有,不过一瞬她便反应过来——只要不碰倒药,摔一跤也没有大碍。

她紧闭上双眼,感受着身体极速地下坠。

布料摩擦的声响传入耳中,预料之中的摔倒并未发生,反而跌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带着微苦的汤药味与微涩的草木香气,微软的身躯得到了依靠。

宽阔温暖的大掌在她即将跌倒的瞬间扶住了她的腰背,带着些水的潮气,在她的身后留下点点水渍。

常渊在听见她起身的时候就察觉了不对,她身形摇晃,甚至发出了低声轻哼。

在自己都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习武之人练惯了的身子先一步侧身接住了她。却又因着眼盲辨不清位置,另一只手虚虚滑过皓腕、掌心,抓住了带着热意的指尖。

在充满着药草苦意的厨房,那股挥之不去,淡而又轻的茉莉香气又一次缠绕了上来,像是藤蔓盘旋而上,在他的心头轻飘飘地挠了一下,又倏而收走,了无痕迹。

掌心的指尖隐有仓惶,轻轻抽动。女子还未回过神来,不见方才轻笑的调侃姿态,也不见从前无奈之下的温和坚韧,她只是最真实地、原原本本地将自己放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惯性使然,姜馥莹的手抚在了他的臂膀,牢牢攀附着,在失力无所依靠的瞬间,他是唯一的依凭。

胸腔极速起伏,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她借着力稍稍起身,站直了身子。

“……多谢。”

脸蓦地有些烧,怕是中了暑热,姜馥莹指尖微颤,端起了药碗,未有多言便出了门。

她觉得自己应该会记住今日。

记住这个,即使隔了几层衣衫,也依旧烫得惊人的宽大掌心。

指尖的水渍隐没在发烫的药碗边,腰背上的热意却停留在身后,夏日几层薄薄的衣衫随着动作在后腰轻磨,有些发痒。

姜馥莹定了定神,甩掉所有无关的想法,进了卧房。

桐花早已不见了身影,她有所预料,只见阿娘孤身一人躺在榻上,面色不算安宁,眉头紧皱,许是梦境中还有着惶然。

瞧着这般情景,姜馥莹心都皱了起来,一口口将汤药喂下,守在榻边睡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姜馥莹就进了山里采些药草,她脚程快,从山上归家时,时辰还早。

乡村小道路蜿蜒曲折,她放缓了脚步,瞧着路的尽头,昨日吃了她一巴掌的邱二不知怎的落了单,正坐在村口同几个小儿说话。

她亲眼瞧见邱二给了几个小儿一些铜板。

……怪了,邱二平时的作风不抢钱就不错了,怎的还会散财?昏头了不成。

她懒得跟邱二打照面,转头绕路从小路回去,等她耽搁些时候绕回家时,已然有几个小孩儿站在她家门口,蹦跳着嚷嚷些什么了。

院门闭着,小孩儿进不去,篱笆是她爹当年亲手围的,此时被几个爱捣乱的孩子扯得晃动,姜馥莹几步上前,呵道:“做什么!”

见她回来,大一点的孩子当即冒了头:“来了来了!”

几个孩子面对着她,齐声唱道:“姜娘子,想汉子;养男人,孽甚哉!姜娘子——”

似乎有什么在脑中炸开,姜馥莹头脑发胀,双手都变得滚烫,身后的背篓从未如此沉重。她也从未想过,这样稚嫩无邪的童音,合起来竟能这样刺耳。

孩童的声音大,嗓门高,他们不知在门口嚷嚷多久,这会儿又齐声唱着。

……这样大的声音,阿娘是否会听见?

“你们——”

她话语未出,一直紧闭的院门轰然打开,惊到了几个一直站在门口的小孩。

“回来了,”常渊站在院门口,“看”向她的方向,“先进来。”

他的动作猝不及防打断了几个孩子的歌唱,极高的身量和淡漠的面色,无疑给几个还未换完牙的孩童极强的威慑力。

可他看不见。

不知是谁提前发现了这一点,一个孩子大声嚷了出来:“他瞧不见,他瞧不见,别怕他!”

这等年纪的孩子难辨善恶,聚集在一处的时候,又极易跟着为首的活动。

眼见着又要唱起来,姜馥莹滚烫的耳尖终于受不住了,拉开几个挡在门口的孩童,大声道:“谁让你们来的?谁让你们这样……”

“我啊,”来人的声音懒散,“姜娘子,要不是我昨日关心你,多问了问乡亲们,倒还不知道你养了个野男人啊。”

姜馥莹捡来常渊有阵子了,却因他养伤深居简出,没有几人知晓。

知晓的,也就是她们家和桐花一家了。

“怎么样我也得来看看啊,我们姜妹妹放着张家大好的前程不要,原来是被这么个小白脸勾住了,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男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邱二今日身后倒没跟着跟班,独自一人站在一群被他收买了的孩子身边,团团围绕着姜馥莹,不让她进门。

“呸!”姜馥莹不怕他,“伤风败俗,你也有脸提伤风败俗,先把你的衣裳穿好了再说吧!这么大的人了衣裳都不知怎么穿,丢不丢人?”

她要进屋,几个孩子绷着脸拦她,邱二闻言道:“所以说姜娘子想男人没说错,谁家没嫁人的娘子,会成日盯着男人的衣裳看?”

“难不成,你也惦记上我了?是这个瞎子弱得满足不了你——啊!!”

饶是姜馥莹再坚强,也听不得这样面对面直说的荤话,她头脑胀热,几乎有些不清醒了。可就在此时,听见了来自邱二变了声音的惨叫,极为骇人。

几个孩子赶紧散开,看向声音的来源。

男人面上未有太多波动,隐有厌烦之色。

明明看不见,却那样精准地、迅速地掐上了邱二即将伸向姜馥莹的手臂,“咔咔”两声,邱二的脸色白了几分,整个人如无骨的泥鳅一样软软滑了下去,倒在地上,唯有一只手高举在看起来万分清瘦的男人手中,变了形状。

“哪来的野狗。”男人再度“看”向她,声音仍旧淡漠,“吠脏了你的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呜哇呜哇,大家都看到这里啦可不可以给作者点个作收呐——

看看下本预收喔《我与太子举案齐眉》

明蕴之作为高官贵女,花容月貌,娉婷袅娜,是京城有名的美人。

年幼时便被指给太子,自幼循规蹈矩,礼仪规矩挑不出一点差错。到了出嫁的年岁,风光大嫁到东宫,成了名正言顺地太子妃。

成婚三年,阖宫上下对她称赞有加,俱都亲近喜爱。

除了她的丈夫,裴彧。

成婚那日,裴彧掀开盖头,瞧见那如花娇靥,第一句便是:“做孤的太子妃,情爱一事,须得放在后面。”

不带丝毫感情的唇冰冷克制地落下之时,她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她会与殿下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无关感情。

成婚第三年,明蕴之偶然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裴彧变了。

以往下朝便回书房的他,如今第一时间钻进她的寝殿,黏黏糊糊抱着她说话;

从未准备过特殊礼物的他竟然扎伤了手,只为给她做盏丑灯笼;

从前不曾强求过子嗣一事的裴彧,竟然抵着她的颈窝,闷声道:“蕴之,为孤生个孩子吧。”

她不答话,他便顶撞得愈发凶狠,不加节制。

……发展到最后,满京城的夫人都来向她请教御夫之术。

明蕴之:……啊?

裴彧身处高位,群狼环伺,早早看清了世事,一贯不信情爱。

直到某日做了个不知所以的梦,醒来头痛欲裂,痛彻心扉。

看着躺在他身边,睡得安宁的女子,眸中神色复杂。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无情之人。

直到梦中一次次重现着初见那日,七色团花四扇屏风之后,环佩轻响,故作老成的明艳少女一步一步从其后走出,兰草香气愈发浓郁。

有人道:“蕴之,这边是太子殿下。”

少女红了脸,低垂着杏眸行礼问安。

而他也攥紧了掌心,叫了声“蕴之妹妹”。

他是聪明人。

聪明人,便绝不会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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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之妹》

虞露微,年五岁,随父母死在一场春雨里。

小小的她死后,才知晓自己生活的世界,同茶楼先生说的话本子没有分别。

他们一家的惨死,是全文大反派季寒柳所犯下的第一桩杀孽。这样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亲手杀了自己的授业恩师全家,被千万人唾骂讥讽,此后销声匿迹十余年。

再出现,便有着从龙之功,辅佐端王谋逆抢来皇位,他也成了本朝最大的奸佞。听闻他踏着尸山血海而来,能止小儿夜啼。

男女主便在此时出现,二人携手智斗反贼,最终诛杀佞臣,匡扶社稷。

五岁的虞露微看不懂后面这些,但她知道——

那个以身护着自己,不让刀落在她身上的少年,绝不可能犯下杀孽。

季寒柳死了,死得不冤。

他背了太多罪孽,满手鲜血,都是报应。

死后方知晓,他不过是话本中的人物,有人操盘着他的人生,让他处处不得已,逼他入绝境。而他不过是推动剧情的蝼蚁,万人唾骂的走狗,可怜可笑。

他累了。

一睁眼,回到了十三岁那夜的春雨。

他没了当年辩解的气力,满心求死之时,那个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稚童扯住了他的衣角。

泪眼朦胧,小小的身躯挡在他的身前,“不是我哥哥,不是他——”

安平十六年的春日,寡言的少年用肩膀背起了稚嫩的孩童,一步步走下山去。

却不想往后数十年的岁月里,都是她的双手,为他扯开了头上挥之不去的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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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虞露微十六岁时,季寒柳着手为她相看亲事。

大理寺少卿之子,不够端方沉稳,不成。

丞相次子,不够俊雅,不成。

户部侍郎之子,挥金如土,不成。

……

虞露微吃着糕点,任由哥哥擦去唇边痕迹,语气乖巧:“哥哥,我都听你的。”

季寒柳颔首,妹妹什么性子,他放心。

直到某日,看到妹妹同人携手同游,春寒料峭,但她衣衫单薄,露出盈盈一截玉臂。

季寒柳才觉得,将她交给旁人,着实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