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 第三节
到街亭后,马谡望望左边峻拔的高前山、再望望右边低矮些的女几山,下的第一道军令是:“上山!”
王平闻听,惊得几乎从马上跌下来。
“马将军……?”
“上山!”
“丞相不是说当道扎营……”
“嗳!”马谡摆摆手,“子均读过《孙子》吗?”
王平“腾”地红了脸,少年从军,他从未好好念过书。
“布阵高处,待敌到来,一鼓冲下,势必杀它个片甲不留!”马谡朗声背罢,大笑道,“《孙子》是最了不起的兵书,按它去做,没有不打胜仗的。姜维少胆略,只敢抵御,今次我马谡,”他趾高气扬地说,“就攻击一次给诸位看看!”
“诸位”——仿佛他正在军营里面对众人,高谈阔论。
王平没能劝住马谡,他只是个没文化的粗人,就劝一万句,听入马谡耳里,也不过一阵乱风。风……倒是很舒服呢!马谡仰起脸,感觉着五月清风吹开他发。好吧,就在高前山!凝望着山高摩云、白云舒卷,他想:就在这里,大败张郃!令“街亭”成为“官渡”、“赤壁”,成为以少胜多的代号!叫人像一言及赤壁就想到周郎、一谈到官渡就念及曹公一样,一说街亭,便脱口而出:“呀,马谡马将军!”用着赞美、叹服的口吻。
马谡率九千军直奔山上,将另外一千人拨给王平指挥。王平领人在山脚扎了十几个小营,眼望着高山之上,很快飘起“马”字旗,飘起了阵阵甜蜜的炊烟。这是马谡一生最快乐的时刻,是飞舞在春日的柳絮、凝固在秋夜的霜花;一缕风来,霜花化了、柳絮散了!只有一件事马谡没估错:街亭果真将永世——几千年几千年地、与“马谡”联系在一起了。可惜他将迎来的不是一次辉煌大胜,而是严重的失败:一死难赎、九死难赎!
蜀军上山后五日,马谡站在高处,隐约看到曹魏军旗。“来得正好!”他捏紧佩剑,将兵书在心里又翻了一回。“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想想罢,一柄利剑,“唰”地从竹端劈下,“空空空”把竹干一分为二!多爽快、多英武……汗水从手心里往外渗,马谡等着张郃走近,等着将名姓刻入永不磨灭的青史。
张郃没有攻山。
也没有攻城。
一日、两日、三日……魏军就在近旁,可四周安安静静像是一个敌人也无。马谡忍耐不住,派五百军下去试探,他们很快跌跌撞撞跑回来。“下、下面……”率军的李盛喘着说,“有弓弩手,密匝匝算不清人数……哎!”
“没事。”马谡狠狠道。
……“魏军围山了!”
“没事。”
“张郃纵火烧了五里!”
“没事!”
“我军伤亡两百……”
“说了没事!”
直到小军报来一个消息,它令马谡阴沉沉的面孔更加黑重。
小军说:“断、断水了!”
张郃只派了五千人射箭、五千人烧山,却用了整整四万人,昼夜不停地切断七处汲水道!再无水流引上高山,再没有生命能在光秃秃的山石里存活。蜀军有九千人,九千人若从叶子里嚼水,将整座山上叶子都扯光,也还不够!马谡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看看口唇干燥的裨将,忍耐着说:“我想想……再想想。”
《孙子》里还有句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马谡大叫:“置之死地……而、而后生!”
土沫飞入喉,令他呛咳不已。
“冲!冲下去……守在山上就是个死!杀!”马谡高吼,抽剑第一个往下冲。军卒面面相觑,勉强跟上他们古怪的将军。早敌人五日到街亭,原是一条活泼泼的生路,为什么将军硬生生将自己逼入死地?!干渴、困惑、怀疑,令蜀军人心惶惶,再想到山下有密密麻麻好几圈弓弩正对着自己,原先的狮虎之师,此时一个个四肢僵硬。“丞相断不会这样做……”人们窃窃说。几次三番被飞矢射回后,议论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质问。马谡像个气臌臌的皮囊,针一戳就泄了。
“当道扎营,稳守城池。”谁在说?
姜维吗?还是……丞相呢?
丞相——!
马谡把手掌举向天,天空一片深蓝,点缀着零星星辰。
后来星辰渐渐多起来,好似翻滚在海里的水光,繁密璀璨,使人眼花缭乱。马谡目瞪口呆地望着越来越多的星光,简直疑心自己站着便堕入了梦里。他听到四面“嗖嗖”地响,仿佛星辰相互撞击,发出摧人肝胆的金声!星星再不挂在天幕上了,一道道红彤彤的光亮飞越,飞出迅猛的曲线,扎在山上、脚边!啊,坠落,是坠落了星辰哪!燥热蔓延于周身,马谡痴痴地探手去摸,手一碰,就灼到皮肉伤疼!很美丽啊,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夜晚,这个三十九岁的男子,唇上挂着迷离笑意,在山间跑来跑去,看到星星落在这里、落在那里,而八方鼓声频密,砍杀震天!
好哇……好哇!马谡拍手大笑。
他显是疯了。
杀声、鼓声愈演愈烈,蜀军四散。
并没有漫天星斗飞坠,那生生坠落的,乃是无数火箭!
火焰在夜里飞、落在山上,烧着草根,高山化为焦土。
火焰飞到人身躯里,点着了、熊熊燃烧。
没有水,只有火,溃败在所难免。张郃望着红光笼罩的高前山,轻叹一声。“将军,大胜了!”副将说。张郃点点头,低声道:“唉,我原想与诸葛亮一战,街亭之胜,实属侥幸。”他很失望似的,下令“降者免死”,九千蜀军一夜降者过半,有三千人战死在山上,尸骨埋葬于异乡;勉强逃生的两千人,在将军李盛、张休的率领下,护着疯疯癫癫的马谡往渭水逃去。
街亭就此丢失。
这是发生在建兴六年五月的事。
王平见大势难图,带着一千军徐徐撤回。
消息只隔了十日便传至中军。魏延、吴懿、高翔、姜维、关兴、张苞……仍像日前一样按序而坐。人们瞥了诸葛亮一眼,赶紧将目光别开,就连一贯桀骜的魏延,尽管心生怨愤,却也一声不响。报信的杨仪更是话一说完,就缩着身体、垂手侧立,想要躲起来……派马谡为先锋,众人无不反对,是诸葛亮一意孤行。一意孤行,行对了,也只是令“丞相英明”这轻飘飘的称赞被多说一遍;万一行错,便会有看不见的裂痕丝丝绽开,从内里破坏了那个人精钢般的骄傲与权威。姜维悄悄用眼角的光多看了看诸葛亮,只见他面孔冷淡,有如金铸;眉梢、唇边,死寂的一动不动。
捏着羽扇的手指,坚硬如石。
几缕须发在面孔、下巴边飘拂着。
似有一只手猛然攒住姜维的心,他竟发现诸葛亮发染霜白。
白……?姜维一惊,定睛再看,暗暗巴望那只是光线所致。
魏延很想咳嗽,勉强忍着嗓子痒,想:唉,比之这死气沉沉,倒宁可多说几句“丞相英明”!虽然杨仪——他狠狠瞪了杨仪一眼,虽然那小人溜须拍马起来,能恶心死人!咳、咳!
“威公(杨仪之字)。”诸葛亮慢慢说。
声音里带着些沙哑。
“是!”杨仪赶忙回话。
“幼常呢?”
“马将军败了。”杨仪加了句,“他全不顾丞相叮嘱……”此说是想给诸葛亮挽回些颜面。
“亮是问……幼常人呢?”
痛心于战败之余,诸葛亮仍在担心马谡安危。别像马良一样,死在狼藉里、火焰中,别只剩一件斑斑血衣,被人双手捧回。哀伤充斥周身,使诸葛亮艰于呼吸,只有很慢很慢的话语,才能令他沉着些、稳定些。指节隐隐作痛,羽扇刮在脸上像刀口擦过。他陷入突如其来的头疼里,额角似被重物敲击,一下下牵扯着战栗。诸葛亮死死坐在席上,一手按紧几案。姜维看到他唇颤了起来,血色退潮般飞速逝去。
“幼常在哪里?”诸葛亮第二次问。
杨仪喃嚅道:“说是跑了,怕回来……会受罚,据说……是这样。”
魏延一掌击在几上!
张苞呸了口。
姜维忧心忡忡地望着诸葛亮。
“去找。”诸葛亮吩咐,“找到后,带他回汉中。”
“汉中?”杨仪不解了。
丞相紧接着传令道:“三军拔营,回师汉中。”
魏延霍然站起:“街亭虽败,丞相大可不必畏手畏脚、半途而废!”
承受了第一次大错后,诸葛亮承受了第一次直接指责。吴懿试着拉魏延坐下时,被理直气壮的将军一把甩开。魏延瞪大眼睛说:“莫令张郃小看,就算拿不下长安,好歹也与那家伙干一仗!”
“文长是想为国家挣回面子吗?”诸葛亮淡然问。
不及魏延回话,他又说:“国家颜面,亮日后给文长一个交代,也给朝野天下以交代。至于现在,”诸葛亮重复道,“三军拔营,回师汉中。”
不必留了,他之夙愿,是一扫曹魏,街亭之失使它化做泡影。再与张郃作战,即使赢了也无补于事。放弃罢!再不愿有一人受伤。比“承担”需要更大勇气的选择,乃是“放弃”。他原本可以多与曹魏交几次手,随随便便赢几仗,再号称得胜回朝,将街亭之败轻轻掩盖,这样做太简单,简单到使他不屑一顾。与其享受自欺欺人的荣耀,诸葛亮宁肯独自嚼烂了酸涩的败绩。
嚼到口舌干燥。
嚼到腮帮子疼。
嚼到整个人被泡在苦水里,沉重而悲哀。
沉重而悲哀。
车轮碾入泥道,一圈圈滚回汉中。路上诸葛亮受了风寒,身体一直不大好,更有源源不断的公文追着他:没诸葛亮在身边,刘禅常常手足无措,连是否延长官员假期这类事,也要一一请示。姜维日夜守在车里,几次担心这羽扇纶巾的男子将要晕厥了。但一日工作八九个时辰,虽说有损健康,倒也没令诸葛亮倒下。“是……惯了。”诸葛亮笑笑,这样回答姜维的疑惑,“在府里更忙些,出征,就亮而言,倒是件闲差。”一面说,他一面接过五百里加急的案牍,拆开一看,题为“议刘琰轻浮状”——又是个无足轻重的家务案。
“公鸡司晨、母鸡下蛋、狗看家、牛耕田,各司其职。亮呢?桩桩件件都要看顾。今世是不行了,来生做牛吧,耕完地、倒头就睡。咳咳……”诸葛亮凭窗一阵剧咳,姜维赶忙扶住他,推开车窗,好让清新些的空气流入。远远望去,城门矗立在早雾里。“回汉中了。”诸葛亮松了口气,手一伸,却触到车外一人递上的白帕子。
柔柔软软的帕子,编织着蜀丝的温暖。
是诸葛亮在成都最常用的。
“丞相。”车外,一袭宝蓝色官衣直垂马腹。
“公琰来了?”诸葛亮将丝帕掩住唇,咳嗽着笑道。
来人正是蒋琬。
蒋琬在马上施礼道:“琬奉天子意,特来汉中迎接。丞相震撼曹魏,又得贤才,”他朝姜维拱拱手,“更将西城几千户移至蜀中,实在可喜可贺。”
说到最后,蒋琬声音渐低,只觉诸葛亮正淡淡望着自己,面色戚然。
“普天之下,莫非汉民。国威未能光大,使百姓受制于贼,哪怕死了一个人,都是亮之罪过。公琰此时来给亮贺喜,是欲令我汗颜吗?”诸葛亮眼里流荡着深深哀切,蒋琬一看之下,冷汗涔涔。
“还有一事禀告。”蒋琬说。
“哦?”
“杨大人……”
“威公?”
蒋琬点点头,马谡之事,杨仪不敢直面诸葛亮,是以托了他说。
“……在城固找到了马谡,与他一起的还有李盛、张休。三人四处逃亡,以躲避处罚。张、李二将更抵抗官军,按律当斩……”
“斩了?”诸葛亮打断了问道。
“还没。”蒋琬回答,“杨大人请丞相示下。”
“按刑律处置吧。”诸葛亮靠着车窗,看似随意地说。
一句话,勾销了两颗头颅。
姜维身体一抖,不禁看看蒋琬,却见他面容平静,似早就习惯了诸葛亮淡淡然的残酷。蜀汉朝廷,诸葛亮一人究竟掌握着多少生杀?姜维就像站在薄冰上仰望骄阳,爱慕、追逐着它金光,又怕冰雪因之消融,陷自身于险境。
“幼常现在汉中?”诸葛亮问。
“是,下狱了。马谡身患狂癔,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蒋琬皱眉道,“所以问不出多少隐情。”
而今唯一能令马谡减轻罪责的,就是“隐情”。
蒋琬与马谡交往不多,但也希望能为他开脱一二。
“脱不了罪,便只有死。”蒋琬想,“李盛、张休且不免一死,何况马谡?可丞相毕竟与马家有几十年交情,再说季常三十六岁就命丧夷陵……”
“街亭之败,料无隐情。我一句‘其才可用,戴罪立功’,就能救幼常性命,是么?”忽然诸葛亮说。这话使蒋琬、姜维双双一震。
姜维面露喜色,他打心眼盼望丞相能赦免马谡,多讲些人情。
蒋琬却将眉头蹙得更紧,深深一礼道:“请别吝啬这句话,丞相。”
蒋琬很了解诸葛亮,知道他是个吝啬的人,一个光明、酷烈的人,一个精益求精而至于严苛的人,口气越淡然,心思越沉重,平静的眉目后藏了颗比严冬更冷峻的心。这颗心恰似双面刃,一边伤害别人,另一边更严重地伤害自身。蒋琬简直能猜到结局,这令他不寒而栗,令他只得勒马路旁,再插不上话,只能看着诸葛亮关上窗,命车夫直奔汉中狱。
马谡一定会死的。
只不知会是怎生死法。
蒋琬订了口柳木棺材。他守在府里十三天,马谡死刑状也在厅里放了十三天,蒙上薄薄一层灰。诸葛亮连日不曾回府,就住在狱里批奏章、抄文牍。人被根根木条圈禁时,心境自然与往常不同。诸葛亮抱膝而坐,马谡则在墙角一栽一栽地瞌睡。一苏醒,口里就喊:“置之死地而后生哟!势如破竹……冲啊!杀!”最初,诸葛亮试着制止这疯狂,后来却放任了他。虽说这样喊,马谡从不手舞足蹈,也不伤人,只眼里激射出野兽一样勇猛、狂热的光。喊累了,他就把头颅埋在腿间,散着蓬乱的黑发,像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渐渐睡去。
“是亮害了幼常。”诸葛亮低声说。
多少次秉烛而谈、多少次把酒言欢,回想起白帝城、南征道,回想起与马谡一次次拊掌大笑、对弈抚琴,再看看眼前这个痴狂男子,诸葛亮心如刀割。乌鹊悲啼,夜风穿牖,似群魔乱舞、百鬼飞旋。马谡蜷成一团在梦里发抖,喃喃着听不分明的话。诸葛亮睡意全无,他弯腰将马谡半个身子移到自己膝上,恍恍惚惚听到了金声、鼓声、喊杀声。凝神一听,这些声音竟全是从他手指里发出来的。他手指屈屈直直,声音便忽大忽小、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即便只勾一勾小指,也有金鼓阵阵、震耳欲聋!诸葛亮惊疑了,他眨眨眼,忽然感觉面颊湿漉漉的,手指一摸,却是两道泪水。
诸葛亮在狱里失声痛哭。
眼泪似火星溅到马谡脸上,马谡猛然翻身坐起!
“幼常?”
“丞相……”
“幼常……无恙了?”
“之所以装疯,是不知有何颜面见丞相。只有疯,才轻松些啊。”马谡哭着说,“街亭、街亭,我想胜的,丞相!我……”
“我知道。”诸葛亮说。
再无责备,无论多严厉的责备,也是软弱无力。
再无劝慰,无论多恳切的劝慰,也挽不回残局。
“亮会将你孩子当了亮之亲生……”诸葛亮用目光说。
马谡扑通跪倒!
“谡请一死!”他说。
“幼常……”
“就在狱里,行吗?不要死在刀斧之下,谡不能使马家有一个被斩首的儿子!不能使妻儿老母,看到我身首异处……还望丞相成全。丞相!”
“咚咚咚”的,马谡磕破了头。
血迹干涸在监狱冷冰冰的石缝里。
到第二天东方第一缕日光蔓延入狱,诸葛亮看到血色已然陈旧,剥离不掉。此时马谡死了有三个时辰,手里捏了张纸,纸上有些药粉。药名“姑射”,传说人吃了它,死得很快,死前能看到美人巧笑倩兮,驾风而来,引人登上飞马,再不回头。那是诸葛亮多年前用千金自东海购得的,他将它——死亡,送给了马谡;把日复一日更辛苦的生存,留下给自己。
死去的马谡面容苍白,眉尖蹙起,眼角凝着潮湿。
“丞相视谡如子,谡视丞相如父。望丞相效法舜帝,在杀了治水不利的鲧后,仍能重用鲧的儿子禹,这也算全了丞相与谡生平之情。谡虽死,死而无怨。”
一纸遗书,从诸葛亮手里飘然落下。
想再劝劝丞相的蒋琬赶到狱里,只看见歪倒一旁的尸身。
“这……”
“处斩马谡之令……可以批了。”诸葛亮扭头道,一步跨出狱门,他手握白羽,羽扇上泪痕斑斑。
——“丞相,天下未定而杀智谋之臣,不觉可惜么?”
——“天下未定,战事方起,若不严明军法,怎能讨伐贼寇。”
蒋琬激切地问。
诸葛亮低声回答。
不日,皇帝收到一封盖着丞相印的上表:
“臣才德微薄,占据着难以胜任的高位,亲掌帅印、节制三军,却不能训诫部众、明正法纪,临难退缩,而至有街亭违命之败、箕谷不戒之失。过错都在于臣用人失当,思虑不周。《春秋》说:战事失利,应追究主帅责任。臣正该受罚。请自贬三等,以承担罪责。”
秋风萧瑟,诸葛亮自贬三级,他说自己不配做蜀汉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