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烧的是整整七百里 第一节
人竟一个接一个死去了。
就像烟花,“砰”地飞上高空,舞出最耀眼的光芒后,就散落了、凋零了。
先是关羽,这是发生在建安二十四年年底的事。一个白霜重重的夜晚,东吴将领吕蒙率军偷袭荆州!士兵们扮作商人混上河岸,沿江数百座烽火台无一察觉!待到吴军兵临城下,守将士仁、麋芳当即投降!此时,关羽正在攻打樊城,向前无法进取,向后再无退路,只得据守麦城。十二月的天气,像落入黄泉一般阴冷。小小麦城,被零星的雪花覆盖。关羽骑着赤兔马在街道里逡巡,再想不到反败为胜的法子,唯一的出路是强行突围。他缅怀着往日“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荣耀,冲出麦城,很快就在西面的漳乡被生擒。关羽第一次从赤兔马上摔落,这令他感到……完了。传说孙权曾有意收降关羽,或者保存他的性命;但吕蒙轻飘飘说了一句话:“主上不见曹公事吗?”曹操也曾接纳关羽,但这个红面孔的大汉最终离开了他;要将关羽从刘备阵营里去除,只有死亡能够做到。孙权叹了口气:“好吧!”关羽被就地斩首,行刑那日大雪纷飞,关羽捧了捧花白、整齐、保养得很好的胡须,笑着说:“美髯公哇,美髯公!”从容赴死,一同被杀的,还有他三十四岁的儿子关平。
关羽之死,令荆州落入孙权手里,维持了十二年的孙刘联盟宣告破裂!
关羽死后不久,吕蒙暴卒,曹操逝世。
之后,是黄忠。
再下来,是法正。法正一死,尚书令的位置就空了。刘备痛哭了好几天后,谥法正为“翼侯”,将刘巴拔擢为尚书令。法正是刘备朝唯一有谥号者,死后哀荣,可谓盛极一时。
正此时,太傅许靖家也发了丧。死的不是七十好几的许靖,却是他二十岁的小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上最凄凉的了,许靖守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儿子登山时遭遇了意外,这个死法太普通,死的人也太寻常,朝野正值哀切之时,许靖想:儿子死了,就像一滴水入海,注定默默无声。然而下葬那一日,他惊讶地看见来了许多人!军师将军诸葛亮、辅汉将军李严同车而来时,更引起了一阵骚动。“得军师亲祭,许公子也能安息了。”人们窃窃议论。许靖老泪纵横地迎上李严、诸葛亮,他们一边一个搀扶着他,走入灵堂。
“主公原也想来致哀,但孝直之死,令主公身心疲倦,再三嘱亮代诉哀思。”诸葛亮上了三支香,回身对许靖说,“公子高才,可怜天不假年;万望太傅节哀,多方保重……”说话间,诸葛亮望见门外来了一辆车。
是辆破旧的驴车。两面漆都剥落了,车辕上有很多裂痕,以至轱辘一转,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将这么辆车赶入冠盖云集的许府,就像在繁丽的牡丹园里,扔入了一根狗尾巴草!驴车上坐着一双少年,一个黑衣、一个白袍。黑衣的负责赶车,若无其事地摇着鞭子;白袍者避在车里,满面尴尬。“真丢脸,爹该借我们架好车。”白袍少年小声道,“听说来了很多有声望的人?”“是啊,诸葛亮和李严都来了。”黑衣人说,鞭子一扔跳下车,回身去拉伙伴,“走!多年情分,总要哭一哭!”黑衣的风风火火冲入灵堂,白袍的垂着头,举袖子挡住半个脸,一路说着“失礼、失礼”,跟了进去。
“原来是他……”诸葛亮一眼认出。
“那就是犬子董允。”身旁的董和指指白袍少年,对诸葛亮说。
“哦,公子为人谦逊。”诸葛亮淡淡笑道,指着另一个少年道,“是费祎吗?”
“正是。”董和吃惊地问,“军师认识他?”
“几年前见过一面。”诸葛亮回答。
此时,一身黑衣的费祎膝盖一落,跪倒灵前,张口就哭了个惊天动地,令诸葛亮不得不谨慎地用羽扇遮了遮耳朵。他望着这个少年,他正涕泗横流,一面哭,一面喊:“许郎!许郎!今日隔阴阳,冥寂断人肠!我来歌《薤露》,生死两茫茫。举杯少一人,对影几彷徨。魂兮有灵莫相忘,酹酒登高看花黄!”哭得一波三折、余音缭绕,令堂上人人目瞪口呆:虽然感慨他多情重义,却也疑心这少年,莫不是以哭丧为生的吗?董允站在费祎身旁,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坐破车来,已经很失礼;而今同伴又哭嚎得这样放肆,真叫人颜面无存。
“费祎……”他拉拉他袖子。
费祎却将董允一把拉倒,说:“人死为大,磕三个头吧!”
“这……”
“磕吧!”
费祎几乎按着董允的脖子磕下去。
诸葛亮在羽扇后面轻轻一笑。
“唉,”董和叹了口气,说,“太傅之子许钦、费祎及犬子,并称‘弱冠三杰’,我一直困惑于犬子与费祎谁更优秀些,此时算明白了。”
“哦?”诸葛亮笑问。
董和说:“很明显,一个泰然自若,一个面有难色。费郎比犬子强多了。”
“幼宰过谦了。”诸葛亮低声笑道,“就像芍药、蔷薇,没人能说哪种更好。令郎贵在谨慎,费祎长于机变,所谓长短仅此而已。”
走出灵堂,与许靖道别后,李严有事驾车先行;诸葛亮打算去别院看看舜英和女儿,也不坐车了;董和陪诸葛亮走了一程,回头一看,两个少年气喘吁吁地来了。董允先一步跟上,费祎在后面拉着驴车跑。“哎,上车好啦!有车不坐,真是……哎!”费祎脆生生的喊叫,令诸葛亮忍俊不禁。
“那车,我是不坐了。”董允恨恨道,追上董和,“爹,你……”一开口,他见到诸葛亮,立即停住了。“见过军师!”董允作了个揖,恭恭敬敬站到一旁。刚站稳,就被收不住脚的费祎从身后一撞!直将他撞到诸葛亮身上!
“小心。”诸葛亮扶住董允的肩,再一看,他脸更红了。
“军师,这……”
“没事。”诸葛亮笑了笑,转面费祎,“我还以为你真是个小混混。”
“差不多啊。”费祎抓抓头,“五岁死了娘,七岁又死爹,叔叔和刘璋有交情,带我入蜀求学。没三年,叔叔也死了……咳,不说啦!”
乱世里的童年,叫人不忍回顾;一旁诸葛亮也不由自主地将手指捏紧:费祎口里的孤儿,不正是在说自己吗?早孤、离乡、寄人篱下……每一件,想想都令他心疼。诸葛亮慢慢舒出口气,将目光转向另一面。
“董公子?”他问。
“是,董允。”少年忙说。
“多大了?”
“正月刚满十七岁。”
“十七……好年纪啊。”诸葛亮笑着问,“愿意陪王子读书吗?”
此语一出,不但董允,就连董和也怔住了。王子?岂非是……刘禅吗?
“王子已有侍读三人。”董和提醒道。
“哦,不够。”
想到刘禅,诸葛亮忍不住面露微笑。当年那与果儿“噼里啪啦”对打的小孩子也长大了,一眨眼就成了个十四岁少年。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三天两头往诸葛别院跑。每次去都面红耳赤,提着五颜六色的礼盒,往往将礼盒一放,便匆匆离开。有时正撞见诸葛亮进门,他就念念叨叨着“军师好、军师好……”一面说,一面溜。诸葛亮走入院里,十之八九会看见女儿果正不屑地哼出一声冷气。
“女孩子家,要懂些礼数才好。”舜英也劝过。
诸葛果一头扎入母亲怀里,笑嘻嘻道:“他哪像个王子哟!?”
“三个还不够吗?”董和这一问,将诸葛亮从回想里拉出来。
“哦,王子的话是够的,但若是侍奉太子,那就不够了。”见董和一脸怔忡,诸葛亮解释说,“去年十一月,曹丕废汉帝自立,建立魏国;日前,有密报传来,说……”
“说什么?”
没及诸葛亮回答,费祎抢先一步开口:“想必是汉朝皇帝遇害了?”
“别瞎猜!”董允高声斥责,“国家大事……”
诸葛亮抬起手制止了董允,却问费祎:“何以知之?”
他这么问,便是肯定了费祎的猜测。
“皇帝遇害,继承汉朝正统、光复祖宗基业之事,自然就落到汉中王身上!”费祎笑着说,“大王正位做了皇帝,王子也就一跃为太子。所以军师说,三个侍读太少,不堪‘太子’驱使。”
好个机智的少年!诸葛亮在心里赞了声,又对董和说:“主公目前不肯称帝,说要证实皇帝驾崩了才行,其实,”他笑叹一声,“哪那么斤斤计较。皇帝承载的是一个国家、一方百姓。何况近来吉兆频仍,好几次见到数丈高的黄气冲入云霄;太白、填星、荧惑等星辰相互追逐,恰似在朝拜天子。我想,朝里很快就要有所行动,主公即帝位、登龙庭,该在半年之内。”
盼望了多久呢?
建立一个国家,一个崭新的国家。
从二十七岁出茅庐,直至今日,诸葛亮四十一岁了。
尽管荆州丢失了,但怎么对待荆州,是再下一步要考虑的事。名不正则言不顺,想对抗曹魏,就需要一面震撼天下的旗帜,需要一个堂堂正正的朝廷!它将建立在天府之国,成都是它首府。都江堰护住整片青翠平原;高高耸立的金牛山,冶炼出源源不断的铁器。几千口火井用来煮盐,十万台织机用来绣锦,栈道通往四面八方,驿站里骏马整装待发。房屋、梯田、灌溉、贸易……井井有条,往来络绎!给刘备一个国家,也给自己一个国家,这是诸葛亮用了整整十四年做的一个梦,将要成真。
这个四十一岁、身高八尺的男子,这个手握白羽,丰姿绝伦的男子,仰起面来,他不想令人看见忽然泛滥在他眼睛里的潮湿,所以他举目望向湛蓝的天空,重重地、慢慢地呼吸着。
“费祎,你多大?”
“十九。”
“好,到时你与董允一起任太子舍人。”
三个月后,刘备称帝了。
原本心存疑虑的刘备,是听了诸葛亮一番劝才登临宝座的。诸葛亮跪在刘备身前说:“昔日,吴汉、耿弇等人劝世祖即帝位,世祖一再推辞,前后四次都不肯称至尊。于是,耿纯就劝告说:‘天下英雄翘首盼望,对主公心怀希冀。假若主公执意不从,凉了臣子的心,众人就将另投门路,再不跟随主公。’世祖感到耿纯说出了最实在的人心,便慨然答应。现今曹家篡夺汉室,天下无主,主公是刘氏皇亲、高祖后人,此时正该称帝,以慰黎民!文官武将跟随您征战多年,久负辛劳,他们正像耿纯所说,也都盼望能有所封赏。”
刘备思索着,扶起了诸葛亮。
他请诸葛亮坐到身边,抚着他背问:“孔明盼望怎样的封赏?”
诸葛亮低头说:“鱼水、鱼水……水盼望的,恐怕是……”
“什么?”
“鱼化为龙。”
这一字字的回答将刘备震住了。
刘备叹了声,慢慢说:“赵直说,四月丙午是个好日子。”
“臣领旨!”诸葛亮再次跪倒,“四月丙午!”
这是诸葛亮第一次在刘备面前称“臣”,这个字从他唇里吐出来,让刘备觉得有点陌生、慌张。他拽起诸葛亮,望着这个同甘共苦十四年的朋友,禁不住喟然长叹。“孔明,”刘备握住诸葛亮手说,“莫与孤生分,云长、孝直之死,令孤……很孤单。孤也老了。”他从鬓发里摸出一把霜白,抖了抖说,“尽管,做皇帝是很好的,哦,很好,但要孤做一个孤零零的皇帝,那也是……煎熬啊。所以,至少答应孤一件事。”
“主公请讲。”
“鱼就算成了龙,水也依旧是水。”
刘备殷殷地盯着诸葛亮看,他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父亲,又像个孩子。
诸葛亮点点头,刘备便开心地笑了。
“我很想要果儿做儿媳妇啊!”刘备乐呵呵地说,没及诸葛亮回答,他摆摆手又道,“行了,别开口!一开口,就要难堪了!晓得果儿看不上阿斗,别、别……不用狡辩,哈哈!我不说刘玄德的儿子与诸葛亮的女儿,只说果儿和阿斗,那是孩子们的事。看不上就是看不上,想也白搭,哈哈……只是,”刘备收敛了大笑,问,“阿斗总得有个太子妃吧?以孔明看?”
诸葛亮微笑道:“张淑儿很好。”
“益德家的?”
“是啊,”诸葛亮说,“张将军(飞)之女淑儿,品貌端庄,年龄也配。”
“几岁啦?”
“十三岁。”
于是十四岁的刘禅身边站着十三岁的张淑儿,一道仰望武担山上父亲的背影。这一刻所仰望的,乃是蜀汉开国皇帝的背影!一个巨大的黑色牛头用来祭天,一盆茂盛的五谷杂粮用来祭地,十二枚白玉用来祭河,九只黑公鸡用来祭山,刘备披着沉重和漫长的龙袍,袍子从山顶一直垂落阶上,他举起双手向着天,从铜鼎的香烟缭绕里,望见一个新王国未来的风雨。飞龙旗、飞虎旗、飞狮旗、飞鹰旗、飞蛇旗、飞马旗分红、黑、黄、绿、蓝、白、紫六色,两旁林立,在风中“呼啪啪”响。刘禅、张淑儿两个,眼望着这架势,相互靠得紧紧的。尽管喜欢诸葛果,可见到淑儿后,刘禅发现她也很好看,粉嫩粉嫩的小脸上,别着一双酒涡,眼睛忽闪忽闪的。更好的是,风一大,她就情不自禁地往刘禅身后躲,这叫少年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
“我爹也有柄这样的剑。”淑儿摸摸刘禅的佩剑,小声说。
“从金牛山取的铁,一共炼了八把。”刘禅目不转睛望着刘备,却悄悄回答了淑儿。
“八把?”
“一把父皇亲佩,其余七把赐给我、理弟、永弟、军师、赵云将军、你爹和死去的关将军。剑上有军师亲自刻撰的铭文。”刘禅说。
“我爹的刻着‘威武’。”
“神器、瑞符、烛耀、河洛、慎行、忠烈……”
“还有呢?”
“没了。”
“没了?不是八把吗?”
“哦,军师的没刻字。”
诸葛亮腰上挂着最好的名剑、无名之剑站在阶上。他尽量想要缩短与刘备的距离,然而这一刻,那个男人……显然站得太高,高到他用力伸长手臂,也无法碰到他衣角。臣服,诸葛亮低下头,随着司仪一声令下,他像所有人一样,跪下双膝。臣服,诸葛亮又在心里默念了一回,虽然有一些伤感,但他很清楚地明白,这正是他想要的。管仲、乐毅所感受到的光彩和谦恭,不正与此时的他相似吗?一个俏丽、温柔的面孔又闪到眼前来了。二姐,二姐,我想要……告诉你知道。薄泪在诸葛亮眼睛里转了转,终究没有跌落。宝剑所以不刻字,是刘备暂时没想到合适的名,“想到了再告诉孔明,”刘备笑着说,“反正你自己刻上去,是很简单的事。”
“……国号曰汉,年号章武!”
“万岁、万岁……永绥四海!”
刘备从此有了另一个称谓:皇帝。
诸葛亮也将有另一个官职。
第二日,身着军师将军服的诸葛亮走入庙堂,宝座上刘备乐呵呵说:“该封赏军师了。”他挥一挥手,太傅许靖手捧圣旨,身后跟了两名内侍,登上玉阶。一名内侍托着官服、印绶,一名则握着节符:授予节符,就是授予了专断之权。
“军师将军诸葛亮接旨。”许靖说。
诸葛亮跪下了。
许靖念道:
“朕生逢乱世,承继大统,兢兢业业,寝不安席。仁爱百姓,唯恐做得不够。只望丞相诸葛亮深察朕意,辅正朕的阙失,不要懈怠,以帮助宣扬正道,照明天下!望君自勉、自勉!”
……丞相?
丞相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
“没一件不是孔明擅长的,再没有什么比‘丞相’更衬你啦。”
想起刘备的话,诸葛亮会心笑了;日前,他也曾逊谢过这个太贵重的官称,而今,已到他接受之时。
“领旨吧,丞相。”许靖将圣旨捧给诸葛亮。
内侍上前来,一个将节符递入诸葛亮手里,另一个,把丞相服饰抖落开!是用五色蜀锦织就的,阳光直射,上面的凤凰、麒麟、飞鱼全都像要从锦绣里跳出来了,像要钻入海水里,奔入密林里,要飞到天空最高处。那红,红得像朝阳;那黑,黑得像子夜;黑红搭配,活生生在这服饰里面,勾勒出了一个王国。有……一个王国那么重的分量啊。诸葛亮取了盘里的紫绶金印,将它挂在腰边。
“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堂之上,一派凛然。
诸葛亮华服而立,就像升腾在夜空里最明亮的北辰星。
“朕还有一封私信,要交给丞相。”
“是。”
丞相诸葛亮坐在府里,就着暮色拆开信笺,上面写道:
“丞相,朕决意东征,夺回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