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麻烦

言子邑看见她洛城第一美的母亲捂上了眼睛。

“啧——”

——秦霈忠啧了一声。

他也看到了言侯夫人捂脸流泪的动作,面上浮了一层尴尬,自己的人出了纰漏,心里不是滋味。

一皱眉头,便察觉自己的心神有些散。

刚束了念头,耳边忽然炸开一嗓子:

“这什么人!这什么箭法!”言四公子看上去十四五的样子,瞧上去稚嫩的很,跳出来指着那楼面,“我哥在洛城楼头射人射马,箭无虚发,还不如让我哥去,对了我哥呢?我哥呢!”

这是亲弟吗?

这一字一句都能清晰地扎进言子邑的耳朵里。

挟持她的人要是有杀心,现在都要直播割头了。

她眼珠子又提溜了一圈,还是没有瞥见言家长兄。

穿越之初,因言府三小姐原本是个“闭门不出”的状态,于是乎她干脆也憋在这院里头,看看情况,摸摸细节,熟悉熟悉情势。这屋子后头隔着街上的围墙有一块四方的小院,四边略有些栽种,一日感觉有什么声响,抬起窗子一看,见一哥们面色白皙,神态有些颓废,像个落魄书生,狭长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她也瞥了一眼,望了望就没再说话。就见这哥们从靠在石头上的箭袋子里头抽出一支箭矢,猛一张弓,脖子上青筋爆起,“唰”地一声,墙底的树干上钉了一支箭,树叶子嚓嚓地在那儿抖。

言子邑虽然不懂,但她被“树的反应”所震撼——

真是牛逼啊。

她通过套路青莲知道了这哥们是她的长兄,言府的长公子言泉,善射。兴许是知道她有点“自闭”,言泉在此处练射,她临窗观看也不多言,偶尔会同她点头示意,有时候“她哥”歇了弓箭,还会给她来点音乐,手持着那种有口的小埙,小巧古朴,调子简单,他吹的状态基本都有些阑珊,但是听起来很有音乐细胞。

“闭嘴!”

言侯猛一声喝,把所有人都吼得一震。

他对着四公子,脸上的酒色稍退:

“我们虽是武人世家,但捕獠尚不内行,此间便随秦司卫行事。吩咐下去,我们言家人都不许出声!也不许啼哭!”

“多谢王爷。”秦霈忠凝着言侯,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同此时无关的念头:

——在我朝凡能独霸一方,也必是一方人物!

无暇细追这个念头,他一挥手,招了副将过来:

“楼上什么人走了箭!去,换个手头有数的。”

那副将站在秦司卫面前,沉吟一会,道:

“头,要不我去吧。”

秦司卫抬眼看了他,又望了一下四周,伸出手去,握着他套了皮制护臂的下膊,“这獠颇有心术,小心。”

言子邑身后这个人,真的是敏察异常。

楼上刚换了班,他又便开口:

“呦,换了一个,看上去像打过仗的。”

“你看看这天色,现在是申正,过了酉初,天色就要黯淡下来,接着城内会渐渐跃出百姓的灯火,当然了,百姓的灯火是照不出你们京城的气象来,只有高门府邸的灯火,次第映出来,才能照耀这京师气象。只是,现在日光如电,你们尚且拿我没有办法,到了夜间,得举火把,可又有设么用呢?更看不清了。”

这獠形容的话语,如温水混入细沙,慢慢渗进来,副统领似乎觉得斜阳又沉了几分,脑中也闪过夜举火把的景象。

饶是这副将头脑冷静,平日里遇事不慌张,捻着箭羽的手心也起了汗。

距离虽远,但他能感受到这獠的眼神。

些微的动作都是破绽。

“那我就给你促促架。”

刀子往脖颈里抵了些。

言子邑感到脖子上递来的刺痛,忍住到口的痛呼声。

副统领沉肩转肘。

言子邑觉得左边脑门边上又钉了一支箭。

微微侧头才看见头顶的窗棂上又插了一支。

身后的人似乎也偏了一下头。

就在这瞬息之间。

一道迅影如电般划过这个小院。

言子邑觉得右耳边有什么东西强横地略过,接着,耳根溅到一些粘稠。

身后的人一晃。

从他的喉咙里摩擦出一个音调,应该是说了一个词,但听不清楚,因为四周的惊叫、哭叫和高亢的呼喊真的把这个音给盖住了。

压在脖子上的刀垂了下来,身后感觉像一只球囊,瞬间瘪了,威压和张力也在瞬间卸下来。

言子邑人有些僵,远远看见阁楼飞檐翘角,立着晕染得一个金纸一般的人。

宽肩,窄腰,建模身材。

是“家兄”无疑了。

言子邑没想转头。

但是站起来的一刹那脚软了,扶靠在墙边。

看见半侧打了一支箭的脑袋,蜷倒在墙上,凹陷的眼眶里,眼睛还睁着,但已经放不出光芒了。

她缓了两口气,人还是有点木,垂着头,眼前是擦过她手臂的那支箭矢。

伸手将它从墙角拔下来,刚想去瞧瞧箭头,突然青莲冲了出来,握着箭杆,让她无法聚焦,只听她急道:

“小姐你要做什么?”

“子邑!”接着言夫人提着裙,不顾形象地奔过来。

青莲死命地夺箭。

言子邑忍着手臂的疼痛,心念:

——兄弟们,求求了,我只想看看箭头有没有铁锈。

——歹徒都死了,我死什么呢?

言夫人也上来把住箭杆,言子邑怕三个人一起使力反倒戳伤了人,只好松了手。

——算了,这里也没有破伤风疫苗,看不看也都一样。

言母:“子邑,你要作什么?”

“我……我……不是要寻死。”

众人避开一条路,把她拥进屋内坐下,言母身边的嬷嬷利落地用剪刀豁开衣袖,言子邑也看到了伤口,这身体虽弱,凝血功能尚可,箭头串伤了皮肉,此时血已经不往外冒了,只是干涸的血迹一路到虎口,看着有些可怖。

言母鼻子一酸,掩面过去。

言子邑看了她一眼。

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刚开始值班备勤的时候,半夜被闹事的揣着半个碎玻璃瓶的酒鬼给吓得半死,回家对着妈哭得情景。

就三四年间,她已经能淡定的陪在急救中心和带着手铐的闹事青年聊两句。

想着什么东西能替代消毒酒精,脑袋一灵光,

“对啊!白酒!青莲,麻烦帮我去弄点白酒。”

“别,那东西,疼!让大夫拿了止血散来。”青莲快速反驳道。

“邑儿,疼。”言夫人也说道。

“言夫人,没事儿。”

言夫人两眼淌出了泪。

“邑儿……你唤我言夫人。”

言子邑见状,忙改口,“哦,不是,母亲,没事儿。”

言夫人带着泪转了喜色,边上的嬷嬷忙安慰道,“夫人,小姐这般懂事,您应该高兴。”

言子邑这才想到,这言三小姐,因为自己喜欢的人的一句戏言,迁怒于自己的母亲,觉得母亲霸光了原本属于她来自于男性群体的倾慕,连妈都不认了……唉,真可怜。

京城西北崇节巷附近的这处府宅内,秦霈忠已带着人收拾好了残局,一番折腾,现如今快要过酉了,暮色像一圈靛蓝的套索,逐渐从京城的四方围拢过来,城楼上的火光率先亮起来,接着城内纵横踊跃出点点星火,正如那獠所说,这偌大的京城仅凭百姓的灯火是照不出气象来的,过了酉正,高门大府的烛光次第映出来,光彩灯影,明亮灼目。

这个府邸是御赐的,也算是气派。仆人奴婢行动间都极为谨慎,奴婢们秉着烛炬走进堂内,又悄默声的退出去。

秦霈忠借着喝茶的当口,左右一盼,看了一眼意态萧然的言侯和默不作声的言家大公子。

心想:这言三小姐怎么还不出来。

这事闹得如此地步,他还未想好事后该如何上禀,心里没底,略感焦急。

但照例是要问话,原本是想小姐的贴身奴婢代为作答。

没想到言三小姐传出话来,要亲自过来回话。

言侯肃客入座,他问了几句后,言侯便不再开口,言大公子更是守口如瓶,不交一语。

秦霈忠平素话多,在默对的定力上着实差了些。

只好一口一口翕呷,茶尽三杯,终于见到有几个男仆搬了一个大插屏进来。

见到插屏后头人影晃动,秦霈忠起身

赔着笑脸,“真是劳动小姐了。”

言子邑她摸着包紮得牢牢的臂弯,看了看着屏风,想刚才什么狼狈样子没有见过,这张屏风实在有些多余。

秦霈忠问道::“小姐,我瞧见那凶獠一直在说话,不知可有什么要紧之处?“

他问得小心,也很有技术。

着重的是“他瞧见”,逼得你要答点“听见的内容”。

言子邑大略说了下经过,规避掉歹徒试图要扒她衣服,让她全X出镜的情节。

“大人,此人自挟持妾身……怪怪的……我……还是我吧……”

自言自语了一会,她继续道:“此人原本左手持刀,后改右手,且并未通报姓名,便知我姓氏,此其一;此人似乎知道采邑院服侍的人不多,也知道我屋内无人,还有,他说了一句,大意是能拖住一刻是一刻,能拖住一刻,拖得越长,他的任务便能完成的越好,此其二;想必这两点对大人有用,其余在院内,皆是此人自言自语,且有的似乎是外邦话,故而听不懂,有些也听不清。”

秦霈忠一愣。

这言三小姐可比他手底下那帮人回事儿明白多了。

他思忖了一会,也不再多问,便道了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登门致歉之语,朝言家父子拱手告退了。

秦霈忠一走。

屏风一撤。

言夫人就过来拉住她。

望着她的眼神,既有疑虑,又有担心。

对视了两眼,言子邑眨眨眼,用眼神示意她尽管说。

“邑儿,你适才说了那么许多,我怕……”言夫人察言观色,说到一半便似不敢往下说了。

言子邑知道这个身体和她母亲相爱相杀,杀得她母亲苦了张脸总是在佛堂里面蹲,自己则关了禁闭,言母这是好不容易看到缓和的希望,生怕说错话。

“别怕,”言子邑一语双关,解释道:“言府身份尴尬,又正好进了贼人,我是怕万一事大,有人说我们同这个细作有牵扯,就麻烦了。”

言母闻言一愣,望着她怔在了原地。

言子邑大概猜到这个“校事处”是类似于锦衣卫这样的特务机构,是专门处理内外奸细的部门,言府又是一个投降派,她听出来这个细作是要以命来把这件事搞大。这个校事处弄了这么大的动静,最后钻进了敌人的圈套,万一要推卸责任,干脆说这个人就是投奔言府来的,谁又说得清楚呢?

“覆巢完卵知必破,去留杀伐任汝曹……”——言侯爷没了适才的沉肃,吟了两句诗,一手酒壶,半醉半玩笑的对着她道:“你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三年,倒是有了长进。”说完打了一个酒嗝。

这爹这个样子,倒不知道要用什么礼数来面对,正拧着眉头,门前传来带着笑意的沉声:

“三妹这三年,着实成长了不少。”跨进来一个比较高大的男人,大约三十岁左右,除了面部略有些浮肿,长得倒是一表人才。

他笑着踏进来,眼睛睨着四弟:“我听闻你逼着大哥当众射死你三妹?”

“啊!二哥!你!你!”

“我放差归来,已听说了大概。我适才在外头听到三妹的顾虑,秦霈忠这人我知道,朝廷里根基很深,最主要的是,他是靳则聿的人,靳则聿权倾朝野,我们自己是搬不动的,但是朝廷里有人想搬,我的意思是,我们言府自从进京,一直是惊弓之鸟,不如乘机闹它一出。不敢说能保个三年太平,起码两年之内,不敢有人再找言府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