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闲悲
云巩赶到府衙,见衙内已听从他的指令收拾妥当,他吩咐小吏遣人熬粥,又遣人寻大夫来,才往使院行去。
使院里坐了两个青衣官员,本在悄声商讨着什么,只见他踏进院门,立马闭了嘴,站起来后走出门来相迎。
一人生得比较端正,下巴宽厚,名唤方正,就任开封府户曹参军事。
另一人生得鹰钩鼻,嘴角歪斜,名唤于能,就任开封府仓曹参军事。
他两在小厮到来之时,已入了温暖窝,听闻府上下人传达云巩急召,赶忙穿上衣服出了院门。
对于云巩派人深夜急召此事,他们疑虑颇深,尹正不是已经告病两日了,怎么会遣人深更半夜来召。
来传达命令的小厮是金成器手下的,他们自然是认得,料想金成器也不会同时也不敢就此事诓骗他们。
于是,才从鸳鸯帐中出来,便冒着大风雪,使人抬着小轿前往了使院。
到达使院附近,只听冰块混着雪水从屋檐掉落的啪嗒声,使院安静极了,他俩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平素使院附近总是巡检在巡查,但此次,除了守门小厮,一人不见。
种种缘由都显示出此事颇为异常。
在云巩来之前,他俩坐在使院里,不知是冻得,还是慌得,手脚直抖,只听他俩缓缓吞咽口水的声音。
两人一商讨便对此次传唤他俩的事有了揣测,只以为是自己交上去的卷宗等哪里出了纰漏。
待见到云巩一只脚踏进门,他俩本来已经放下的的心可算是提到嗓子眼上了。
于能见云巩皱着眉,脸色难看,他试探问道:“不知尹正深夜找下官们前来是有何事?”
云巩缓缓没答话,喘着粗气,旁的方正见他嘴唇发白,赶忙将他扶着坐在椅子上,又给他斟上了茶,唤道守院小吏,让添炭火。
衙门的炭火很差,一点上就冒黑烟,将刚缓和一点的云巩呛得直咳,于能见状,暗骂了小厮,自己端着火盆出去了。
云巩咳嗽稍停,脸被呛得通红,他喝了口茶道,“方户曹,等会时巡检领着灾民到府衙,你带着你的人,把人数籍贯都统计了。”
方正发懵,捕捉到这一句话中最重要的两个字——灾民,什么灾民?
他小心翼翼地问出口,“尹正,不知是何灾民?”
这时,端着盆子出去的于仓曹刚好推开门,他殷勤笑着道:“尹正,下官给你换了炭。”
云巩道:“多谢。”云巩挥了挥手,让于能也坐下,才接着道:“城门外聚集了许多从周边县赶来的灾民。”
于能比方正反应更加迅速,他立马道:“不应该啊,尹正,这次雪灾朝廷拨了粮,府上仓曹也发了,还是两次,不应该会出现大规模的灾民啊。”
云巩感受到了火盆迸发出的热气,精神状态稍稍好了些,只道:“嗯,不知是那个环节出现了纰漏。此次半夜召你俩,一个是为了清点灾民数量,另一个是让于仓曹你多辛苦一把,将粮运到府衙,救济灾民。”
“下官领命。”
“方户曹,你将户籍簿遣人送到府衙,等会,会有人寻你。”
方正被云巩点到了,闻言,他心想:寻我作甚。
他领了命,和于能一起出了使院,分道而行。
云巩贪了些火的暖度,才出门。
他驾马直往刑部去了。
这些年,刑审院从刑部里撤分出去,刑部尚书从阶官转职事官,他才迁任刑部尚书,领尚书省刑部事。
若按律法来,此二人应送往大理寺。
但,他让刘滔将人往刑部送,一是震慑,二为警告。
那二人估计也审不出什么来,但总归,他得在那二人面前现身。
今夜,刑部有官员在内值守,是刑部左曹郎中——杜连。
他正带着人仔细审查半年前同庆府知府柯芹与商户勾结贪墨一案。
这案子颇为蹊跷,若说其贪墨,总不至于家里一个子都没抄出来,这苦自己也不至于苦后人。但又有他身边小厮检举其的账本来往,记录了他几年下来持续与茶商用作往来的银钱数额,高达百万白银之巨,甚至茶商也招供说,官服提供路子,他便可以卖其他的。其他的是什么?铜茶盐矿。
私卖均犯法。
且国库紧缺,边关打仗,好容易顺天意,逮了个贪官,但这抄家的钱不翼而飞,事情就难办了许多。
这两日刑侍催得紧,想撬开此人的嘴,可无论怎么用刑,他均说自己没贪,是构陷。
刑书又兼着权知开封府事一职,基本上,除了过问京师府狱、大理寺、三衙刑狱等机构所上的死刑案件,以及错案,其余都交给刑侍代为处理。
往日刑书在时,对此人都是好生招待着,吩咐下属不要动刑。
刑书一告病,刑部没了主心骨,上面刑侍出自权贵派,无能的墙头草一根,眼见这股风将把云家吹倒了,立马往另一边扬去。
投诚之状便是这柯芹的认罪书。
杜连很是难办,刑书交代不能用刑,他的人这两天曾多次上拜帖,但刑书没回帖,他也不敢贸然前去。
他正愁着,只见夜色深处急匆匆跑来一个小吏,高声喊道:“刑书到了。”
杜连闻言,惊喜参半,忙放下手中卷宗,出门迎着。
只见马上下来紫服一人,在雪雾里跑了这么一遭,一身都蒙上了白霜色。来人脸色微微发白,杜连见状忙往前走去扶他,又吩咐小吏多添两个火盆。
“刑书,您病可痊愈?有什么要紧之事,您派个人知会一声下官便是,何苦这个时辰到刑部司来?”
已经子时末了,夜雪厚重,夜霜寒峭,云巩下了马便止不住地咳,杜连忙上来替他抚背,扶着他,往室内走去。
云巩没有回答,照直问:“刘子沄可到?”
杜连眨了眨眼,初初没反应过来,沉思一瞬,才道:“兵曹刘滔?”
云巩被虚扶着到了室内,他手脚已冻,僵硬无比,靠近火都无甚知觉。
缓缓点头,“嗯,此人所带二人现在何处?”
“下官一直在司里,但不见有人来。”
云巩刚松不久的眉头,闻言,又皱了起来,他脸上刚被火烤出的血色也渐渐下去,暗道:再等等。
他见桌上放着未关合的卷宗,顺手拿起,粗粗扫过一眼,带着怒气道:“谁允许对柯芹用刑的?”
杜连赶忙把自己撇清,“是刑侍。”
“他好大的胆子,竟如此逾矩。”
云巩将卷宗径直往桌上一扔,站起身来,用手抵着咳嗽了几声,杜连忙劝道:“还望刑书保重身体啊。”
“柯芹如何?”
杜连脸色犹豫,斟酌道,“刑侍下了死命令,柯府尹应该不太好。”
云巩镇定下来,“差个麻利的小厮去找悬壶堂的洪郎中来,要快。再遣一个狱吏面熟的去刑狱,务必用本官的令让他们停止审讯。”
杜连出去吩咐好后,见云巩起身后飘忽模样,他忙跑过去,“刑书,若信得过下官,此事就交由下官去办,您就在此歇着。”
云巩强撑着道:“这不行,本官得自己走一趟。”
杜连见状忙叫了一个小吏和自己一起扶着云巩,缓缓向刑狱里走去。
云巩到达刑狱之时,将小吏遣走后,才缓缓撑着杜连往里走。
狱外两个小吏本昏昏欲睡,在一盏茶前竟有人硬闯,说是奉刑书的令,他们想了想,未敢拦。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暗道,又来一个,刚想大喝是谁,人走近了,印着灯笼光,他们看清了来的二人穿着,才行礼道:“刑书,刑郎。”
云巩点了头,进入刑狱门后,环境极差,四周充满了霉变气味,他冷得打了个哆嗦,手脚僵直,差点倒下,还是杜连将他撑住,他才缓缓靠着杜连扶着墙往里走去。
杜连见着他刚遣来发令小厮正在和人起争执,声音虽不大,但足够听清。
“你们竟敢对我施刑,小的本就是奉刑书命而来,命你们立即停止对柯芹柯府尹施刑。”
狱头看向坐在火光扑叠旁悠闲品茶的朱服官员,点头哈腰道:“刑侍,此人我瞧着有些眼熟,好像如他所说确实是杜刑郎的贴身小厮。”
狱里只点着豆灯,实是茫昧。
刑侍听闻此话面带犹豫,他与杜连实不对付,对方小厮来行刑书的令,但他为人虽胆大,却不妄为,他放下茶杯,询问道:“如此说来,你可有刑书的手信?”
被羁押跪在地上的小厮摇头道:\"小的虽没有手信,但传达的确是刑书的命令。\"
刑侍见他摇头,心下石头放了下去,挑了眉,轻蔑道:“刑书现在告病在家呢,再说,就算真有刑书令又怎么样,今儿这柯芹的嘴巴,本官就偏要给他撬开了。”
说罢,他对旁的狱头道:“给本官审,出了什么事本官承担。”
狱头刚想领命,目光扫到了刚到门边二人,脸色瞬间比病着的云巩还白,紫服,出现在这。
不是刑书又是何人。
“你承担得起吗,王子信?”
刑侍王子信突然被这句话吓得一抖,才反应过来,这是告病在家的刑书的声音。
他失手将茶杯一扔,慌忙从凳子上爬起来,和其他人一样,对云巩行礼。
他谄媚的搬着凳子迎上来,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刑书,您的身体已将养好了吗?怎么来了这腌臜之地。”
云巩只笑看着他,眉目里的威严压得王恂喘不过气来,“本官不知道,王侍郎如此有担当?”
王恂想把头埋进地底下去,他呵呵笑道:“刑书,您来了,这儿便没下官什么事了,下官可否告辞?”
他虽看上去恭敬,实质上未待云巩回答却是想抬脚往外走了,杜连想去拦他。
云巩微微摇头,挥手阻止了杜连。
他踏进门内只见柯芹被吊在木桩上,已经受了不少的皮外伤,血肉翻腾,柯芹见是他来了,忙抬起满是血痂的脸,用已嘶哑之声微弱唤道:“其固,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