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县学2

沈秀才和闺女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到了晡时。

春日下午的阳光分外和煦,鸟雀啁啾,这里父女其乐融融,隔壁的萧景昭却难得没有专心读书,频频往窗外张望。

萧娘子在一边做女红,轻声道:“昭儿今日似乎有些心浮气躁。”

萧景昭意识到自己的走神,立刻收回目光:“母亲教训的是。”试图把注意力放在书本上。

他没再朝外面看,只是直到这天结束,那个烦人的小笨蛋也没过来。

许是没人缠着他不停叽叽喳喳了,他似乎比往日更沉默些。

……

第二天,大家和平时一样,一同去县学。

沈秀才负责驾车,阿妧和萧景昭坐在简陋的青布马车里。

路上碍于沈秀才在场,他们一贯不多说些什么,顶多打些眉眼官司,惯常也是阿妧主动去拉扯萧景昭,把他手里的书夺过去,不让他看,让他不得不对着她,而不是对着书。

今天她却一反常态,不但没去招惹他,反而自己也拿了一本书,摇头晃脑的,像是在背诵着什么。

以往阿妧总在他读书时打搅他,萧景昭因此被迫养成了提高读书效率的习惯,今天她不闹腾了,他反倒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

萧景昭盯着人良久,她却是一点感应也没有似的,依旧卷着本书,闭目摇来晃去,萧景昭心道,她能记得些什么,怕不是读睡着了。

好不容易到了县学,沈秀才要去地字班上课,便和他们分开,萧景昭和她一起去自己的教室。

眼见就快走进教室,萧景昭到底主动开口:“阿妧,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她这才转过身正视他,稚嫩的小脸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这里是学堂,请你叫我的大名,沈玉如。”

萧景昭目光如墨,淡淡问:“为何?”

“哪有为什么,在学堂就该正经一些,你老叫我小名多不好。”她说得言之凿凿,“连我爹在学堂都只叫我大名。”

话音刚落,他们身后便传来一个清丽的女声:“阿妧,你可来了,我昨天买了许多新首饰要给你看呢。”

刚表明自己在学堂只会是沈玉如的阿妧:“……”姐妹你也太会挑时间了。

她在这县学里,千真万确连亲爹也只唤她学名,只是除了萧景昭,和她的同窗好友纪明珠。

“沈玉如。”萧景昭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声音凉凉浅浅,说完径自转身走进教室,在自己座位上落座,她连解释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纪明珠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急急地拉着她,也往她们座位走。路过萧景昭的时候,阿妧左顾右盼,愣是没敢朝他那看上一眼。

她们的座位跟萧景昭离得十分之远,萧景昭作为班里的第一名,坐在第一排第一列,而她们俩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最靠里的那个角落……

“珠珠,你以后在学堂叫我大名嘛。”

“知道了,玉如。”纪明珠随口应着,从自己的书袋里拿出昨日刚买的首饰,一件件给她看。

县学里分天地玄黄四个年级,每个年级又按成绩分甲乙丙丁四个班,其中天字班是这里最高的一个年级,又以甲班成绩最好,沈玉如和纪明珠作为天字甲班两个格格不入的差生,一向很能说得来。

今天她却只是略略看了看好友的新首饰,夸赞了一番,便拿出书来:“珠珠,我要晨读了。”

“噗。”纪明珠没防备,差点被自己呛着。

被震惊到的不止纪明珠,连她们的前桌都转身看过来,用一种见了鬼似的眼神看着她。

沈玉如和纪明珠,天字甲班的双姝,她们的名头整个县学几乎没人不知道,但那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名声,全因她们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若非有家族助力,绝无可能进这甲班。

天字甲班的学生都不太瞧得上这两个人,只是拿她们没办法,好在她们平日也只在角落里玩自己的,并不妨碍别人,堪堪踩在大家忍耐的底线上,这才相安无事相处了四年。

现在双姝之一的沈玉如突然说要晨读了,前座两个学生自然惊讶。

别看他们的名次排在倒数第三和倒数第四,成绩可是实打实地超了倒数一二名一大截,可以说他们和“双姝”之间的差距,隔着乙班和丙班整整两个班级那么远。

倒三和倒四两个男学生平时顾忌男女之防和身份之差,一向不理会她们,只是今天先是纪明珠又在炫耀首饰,他们注意力时不时就飘了过去,又想起他们因坐在这双姝前面,别人总觉得他们跟双姝成绩所差无几,不知因此平白被看低了多少回。

加之联考带来的压力,当他们听到沈玉如说要晨读,震惊了片刻后,实在忍不住冷嘲了一句:“读《俏书生与娇狐狸》吗?”

《俏书生与娇狐狸》,正是上旬纪明珠偷偷带来与好友分享的话本子。

听到这话,沈玉如还没说什么,纪明珠脸上先挂不住了:“你竟然偷听我们女孩子说话,算什么正人君子?”

倒三:“你们在这里说,我们大大方方地听,如何不是君子?”

倒四点头称是:“不错,反倒你们,可曾有过淑女风范?”

纪明珠怒了,竟然被一个穷书生嘲讽,眼看就要发大小姐脾气,被沈玉如眼疾手快地拦下:“珠珠,钱先生说今日要抽查孟子尽心篇,你会背了吗?”

纪明珠正欲说她当然不会,反正先生抽查也从不会查她,沈玉如一脸你不用说,我就知道的样子:“那咱们赶紧背吧,逝者如斯夫,不值得与旁人浪费宝贵的背书时间!”

这么一打岔,纪明珠的火气就散了些,前桌两人也冷静下来了,听到沈玉如引用孔夫子的话,甚至在心里内省了一番。

一场纷争就此平息,只可惜纪明珠到底还是没能跟她一起晨读,因为,她的四书也找不到了……

“天意不让我读书。”纪明珠找不到书,又自己欣赏首饰、研究话本去了。

沈玉如只好自己一个人读:“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她字正腔圆,声音圆润动听,在一群男学生里十分出众。邻座几个正在晨读的学生听到这前所未有的诵读声,纷纷停下,侧耳倾听。

他们这一听才发现,原来沈玉如也是会读书的!读起来还这么好听!

甚至有人在心里跟着她往下默诵,最后确认,沈玉如作为双姝之一,固然成绩不好,但好歹每一个字都读对了。

众人心里默默想,毕竟是在甲班熏陶了四年的人,没有他们原先想的那么不好,至少识得许多字,能读《孟子》,这就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沈玉如不知他们心中所想,要是她知道,一定会说,昨天晚饭后她可是学了大半夜,她爹这个秀才就在旁边给她纠音讲解呢。

就连埋头偷看话本子的纪明珠都从书里抬起头,看着突然开始上进的好友,有些不知所措。

她好想问一句,你不是前天还跟自己一样吗,怎么过了一个旬休,突然就读得这么顺了?这就剩她一个人不求上进,属实有点慌啊!

不过她看了看认真诵读的好友,到底没去打断她,只是合上了话本子,从书袋底下翻出笔墨纸砚,无所事事地划拉着。

晨读结束,有一盏茶的休息时间,每当这时候,纪明珠都会拉着她到县学门口买点吃食,今天也不例外。

只是今天她们后面跟了两个人,正是倒数第三和倒数第四。

纪明珠发现了这两人,顿下脚步,大声问:“你们跟着我们做什么?难道还想跟我吵架?”

沈玉如也奇怪地看着他们。

两个书生被她琉璃般乌黑澄澈的眼眸一瞧,不知怎的有些脸红心跳,连连作揖:“不不不,我们是来向纪同窗和沈同窗赔不是的,方才是我们失礼在先。”

“你们知道就好。”纪大小姐冷哼一声,高傲扬首,带着她的好友到常吃的煎饼铺,要了两份煎饼。

倒三倒四也要了两份,还非要请她们吃。

“请煎饼算什么,你们要真想请,不如今日中午请我们吃对面的锅子。”纪明珠道。

那个倒数第三的问沈玉如:“不知沈同窗意下如何?”

纪明珠就说今天耳边好像少了点声音,原来是沈玉如一直没说话:“你怎么不说话?对了,你早上跟萧景昭在门口说什么?”

沈玉如苦恼地扯着自己的小揪揪:“霸者之民,后面是什么?”

“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倒数第四立刻答了上来。

纪明珠不可思议:“你该不会还在背书吧?走火入魔了?”

沈玉如点点头,继续往下回想。

她怀疑人跟人果然是有区别的。

以前她经常看着萧景昭背书,他只通读一遍就能记住大概,两遍就能了然于胸。她原以为自己读书不好只是因为她不爱读,没想到现在反复诵读了这么多遍,还是只记住了七成。

当然她现在更痛苦了,因为纪明珠一提醒,她就想起自己今天早上,萧景昭凉凉的表情……

她现在确实只想好好读书,不想再像以前那样缠着他,但今天早上那类误会要坚决避免。否则万一他上位之后怀恨在心,治自己一个欺君之罪不就完了?

看他上位后根本不记得自己这个人的样子,沈玉如深深觉得,这种可能性还是挺大的。

“再加一份煎饼。”沈玉如对煎饼摊主说完,又转头对纪明珠道,“我这两份自己买。”

纪明珠一脸了然,还带着她看话本子时总会露出的那种微笑:“我明白的,要不干脆你中午把萧景昭也叫上,一起去吃锅子吧。”她问倒三倒四,“多加个人,你们同意吗?”

“自然!自然!”两人闻言大喜,点头如捣蒜。

萧景昭历来是班里第一名,只可惜他有些冷傲,旁人想跟他攀交情都寻不到机会。倒三倒四一直十分钦佩他,没想到现在居然能跟他一起吃饭,简直是意外之喜,求之不得!

沈玉如看着三人期待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我问问他愿不愿意?”只请他一个煎饼,好像是有点少,再加个锅子,应该差不多了吧。

“你问他,他哪有不愿意的。”纪明珠大手一挥,“就这么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