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县学1

开年后,阿妧连着在县学上了九天的学,好不容易盼来一日旬休。

这天春光正好,她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心满意足地起来,四处看了看,发现爹爹不在家,灶上给她留了朝食,尚有余温。

她吃了饭,习惯性地想去隔壁找萧景昭,猛然想起爹爹再三告诫她,人家正在准备院试,不要过于打扰。

为了让萧景昭能早日考上秀才,她只得按捺下来,拿出先生昨日布置的课业,又慢慢磨了墨,提笔写上几个字。

别的题好歹是翻着书写完了,只是先生还另外布置了要他们做一首诗。

这可难住了阿妧。写诗又不能和前面一样,从书里摘出几句话来抄上一抄便算成了,她苦恼地抓着毛笔,下意识地站起身想往隔壁跑,一抬脚爹爹的告诫又冒了出来。

不能影响萧景昭考秀才!

等他中了秀才,自己就能当秀才娘子了。

阿妧转着一双湿漉漉的杏儿眼,有些羞涩又有些自得地想着。

当秀才娘子那可是一件风光事。

她娘就是秀才娘子,她早就听村里的叔伯婶子们说了,当年她娘在村里人人艳羡,连她的秀才爹爹在娘亲面前都要低上三分,因此她虽不爱读书,却从小就想当个秀才娘子。

而恰好,她隔壁就住着一个秀才苗子。

阿妧便又克制住了,顿住脚步,重新坐下来,提起笔,铺开一张宣纸,端端正正写上“绝句”二字。

只是她还没想出第一句,就觉得又有些犯困,犹豫片刻后,她决定放下笔,趴一会儿等爹爹回来再说。

……

阿妧被爹叫醒的时候,好一会儿没缓过神。

沈清淮只当她睡傻了,让她醒醒神,洗把脸出去吃苏记买的梅花糕。

苏记的点心不好买,平日他在县学任教,抽不出空,便趁旬休一早去县里排队,专门给女儿买回来。

阿妧看着爹爹的背影,脑中一片纷乱。

方才她做了一个梦,这梦着实光怪陆离,竟说大家全是话本子里的人物,男主人公便是萧景昭。

他果然跟爹爹说的一样必成大器,没过多久就考上秀才,因成绩斐然,被大盛朝最好的万岳书院看中,不仅不要束脩,还每月另外贴补月钱,请他去书院读书。

离别时,她和爹爹都以为他高中后会回来,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萧景昭这一去,不但连中三元,之后再听到他的消息,不是回来娶自己,而是他变成太子了!

在这话本子里,萧景昭一路风光的同时,是自己家连年的衰败。

先是爹爹在县学的教职被停,家里没了收入,全靠积蓄和外祖家接济为生,没过多久,舅舅因莫须有的罪名入狱,牵连到了外祖父……

话本子的最后,萧景昭登基称帝,而她孤立无援地为家人奔走,儿时最交心的少年,登顶最高位后,终究没有为她伸一伸援手。

阿妧生性乐观,从前最大的苦恼不过是要她读书做诗,看完这梦中的话本子,她竟然仿佛身临其境,那梦中的荒凉无力之感,令她无比惶恐。

她伏案趴在胳膊上,脸埋在衣袖里蹭去些微洇湿。

正经诗书阿妧没怎么读过,但话本闲书她却从同窗好友那里借阅了好几本。她原不信那些书里写的书生薄情,只觉得景昭哥哥是世上再好不过的人,哪知他在梦里,竟是如此凉薄……

这只是一个梦。她想。

可万一是真的呢?她又忍不住问自己。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的背后便浸了一身冷汗。

要确定这话本子是真是假,只需等萧景昭院试后的成绩,及万岳书院是否来邀请他便可,但到那时就晚了!

如今的大盛朝曾出过一个女皇帝,正是她下令办女学,让女子也可以上学读书,且从县学结业的学生都可以参加大盛的四大书院联考,考进书院的女学生便可像男子一般,参加科举,出入行止也更自由,不再为女子身份所限。

她今年正好要从县学结业,假如要参加联考,三个月后就要去考,否则就得多等一年。

阿妧自幼不爱读书,自然从未想过要参加考试,萧景昭也同她说了,书院学费高昂,他不愿萧娘子继续为他日夜辛劳。时下男子参加科举没有限制,不必非得先上书院,他不打算去读了,联考自然也不参加。

他说,结业以后他们连县学也不必去上,每日待在这小村子里,她继续吃喝玩乐,而他抄书卖字攒盘缠,慢慢往上考。

若中了秀才,便当个和她爹爹一样的先生,假如有朝一日能中举,那束脩可比秀才高了三倍不止,全给她买苏记的点心,品脂斋的脂粉首饰。

阿妧也一直这么向往着。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要是等萧景昭去了万岳书院,她便赶不上今年的书院联考,而身为一个未出阁的普通女子,出门处处受限,更别提还要孤身一人为家人伸张冤屈。

从前的阿妧从未想过这些,也并未觉得身为女子有什么不好,可那些经历却明明白白写在梦中所见的书里,就像她亲身体会过一般,深深烙印在她的记忆中。

她不知道书里爹爹为什么会被停了教职,外祖父与舅舅又是被谁所害,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防患于未然,但她意识到,自己得参加联考,考上书院,这样才能不再为女子身份所累,万一家里真出了事,她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

萧景昭未来称皇称帝,住在那遥远尊贵的皇城里,想来对这小村子里的过往避之不及,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这么想着,她的内心愈发坚定,她要参加联考!

阿妧猛地站起身,桌椅的碰撞声吓了堂屋的沈清淮一跳:“怎么了?”

她飞快把桌上的书本纸张都扫了一遍,又翻了翻书袋,没找到,便问:“爹,我的四书在哪儿?”

沈清淮本以为她怎么了,还有些担心,一听这话,差点气个仰倒:“你都快从县学结业了,四书都能找不到!”

阿妧有点羞愧,她之前确实对读书太不上心了。

“我再找找。”

“罢了。”沈清淮喊住她,“先吃饭,吃完饭爹帮你把书房收拾收拾。”

他们父女俩一个在县学上学,一个在那里教书,平日只能在饭堂凑合,沈清淮便总趁旬休这一天亲自整治些好菜,陪女儿一起用饭。

他先将一块梅花糕摆放在白瓷小盘里,放在阿妧面前,又去厨房将摆盘精美的鱼肉菜蔬一一端上饭桌,等她吃完梅花糕,几道菜肴吃到半饱,又亲自给她盛了雪白的粳米饭。

这些事以往阿妧习以为常,自从幼年时照顾她的婢女被打发后,只要她爹在家,就是这么亲力亲为地照顾她。

可是她今天看到了梦里那本书。

一想到书里爹爹丢了教职后在家落寞的样子,她就不由心疼:“爹,你也多用些。”

沈清淮被女儿关心了,心里一暖,却笑道:“今日你倒是难得心疼起爹来,是不是你们钱先生又布置了什么诗文?”

“才不是……”阿妧说到一半,忽然想起那首自己睡前没写出的诗来,只好改口,“确实有一首诗不会写……等用完饭,爹爹教教我?”

“你呀你呀。”沈清淮戳了戳闺女的脑门,无奈又宠溺。

父女二人吃完饭,一起来到书房。

沈清淮先把杂乱的书案收拾干净,顺便找到了那本压在一堆杂书下的《四书章句集注》,边上还有一本才子佳人话本。

阿妧被她爹盯了一眼,心虚地低下头。

好在他没有说什么,只自己磨了墨,在书案前坐下:“只一首绝句?先生可曾说了什么要求?”

“要求……大约没有?钱先生只说要做一首诗。”她说得毫无底气。

沈秀才叹息一声:“罢了,你找昭儿玩耍去罢,爹爹帮你写好,你回来誉抄一遍就是。”

从阿妧上县学起,她的课业一半是萧景昭不厌其烦教的,一半是爹爹帮她写的。

以往这时,阿妧便欢天喜地往隔壁跑了,拉着萧景昭上县城逛铺子,或是去村里的池塘边嬉戏。

今日她到底有些反常,竟在沈秀才身边坐下:“爹,你也是县学的先生,不若给女儿开个小灶,讲讲这诗究竟该怎么做。”

沈清淮闻言大为诧异,这才认真打量起闺女来,看上去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不由奇道:“你这是和昭儿吵架了?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从前你不是总说我不爱念书,一点都不像你和娘亲,现在我想学了,你不开心?”阿妧说着,灵动的眼珠转啊转,像是在打什么小算盘,“我不但要学这诗文,你再另外给我准备一两银子。”

“你要银子做什么?”一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沈秀才却只是平静地问她用处。

阿妧看着他爹,说得颇有几分傲气:“用来报名四大书院联考!”她都要做参加联考这么有志气的事情了,就不信她爹还能看扁了她去。

然而沈秀才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大加称赞并殷切勉励,反倒被震得无语凝噎了一会儿。

他好半晌没说话,最后问:“这回你们吵得还挺厉害?”

毕竟是他养了十三年的闺女,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要不是她实在不是那块料,怎么教都没用,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干脆放任了。

若说她突然转了性子真想读书了,沈秀才是不信的,他只觉得闺女是跟隔壁小子闹了矛盾,不想过去。

现在她说要学诗,沈秀才只当是她随意寻的借口,却也并未因此就敷衍她,依旧细细同她解说起来。

亲爹居然不信她要参加考试的决心,阿妧有些不服气,但还是努力沉下心,第一次尝试用心去听她爹讲的内容,不再像以往那样,人坐在书案前,心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一番认真听下来,她竟然也慢慢沉浸其中,发现诗词其实还是有些意思的,而她其实也是能听懂的。

阿妧想,虽然爹爹现在还不相信自己,但她一定会好好学,不但要去考,还要考上,将来非得让爹爹对她刮目相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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