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左慕恒只看她一眼,很快便将目光移开,转身准备离去。

容岁尚不知晓他心中所想,从错愕中回神时,左慕恒已走出一丈之远。

她不大服气,提起裙摆颠颠儿追上去,抬手将人拦下。

左慕恒顿下步子,面色狐疑。

他身形颀长,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就这么睥睨着她,光从气势上来说,她已经败下阵来。

明明想象中,她应该理直气壮地声讨左慕恒欺辱君主才对,可不知为何,当她真正抬眼对上那双凌厉的眸子时,只一瞬间,便彻底失了底气。

她似乎有些理解沈吟香来时的心情了。

正如此时此刻,她心里不知何处也冒出来一个小人,爬到她耳边隆隆咚咚打起退堂鼓,唬得她自己反倒先后退半步。

听说左慕恒茹毛饮血,日啖生肉两斤白酒十两,她害怕些,也是正常,应当算不上软弱吧……

虽是如此,容岁仍旧不甘示弱地挺挺胸脯,昂昂下巴,双手往腰上一叉,俨然一副任性作派,“本宫可是正经人,在树上纳凉而已,才没有心怀鬼胎!”

只见男子挑眉,扫了一眼滚落在旁的木桶。

虽无言,也足以看出,他对她的话是半句也不信的。

她眨眨眼,尽力让目光不要因心虚飘向别处。

晃神间,左慕恒忽然抬起手,容岁如惊弓之鸟后退两步。

却见他面无表情地俯首行礼,“微臣冒犯,望殿下恕罪。”

分明是臣子最恭顺的姿态,可语气仍旧冷冰冰的,难掩身上桀骜。

容岁微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拜唬住,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只得呆呆应下。

左慕恒闻言,遂直起腰身迈步离开。

他无意与她多作纠缠,稍作退让,可求个清净。

然再度越过她时,忽而探出来只白嫩的小手,一把将他衣角拽住。

步子再度停下,他扭头,望向她的眼中已掺了许多不耐。

少女显然也看出他心中不悦,没再逞强,颤着杏眼看他,指了指滚落在一旁的木桶。

“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打好水藏上去的,你问也不问,便将它打翻了。”

她似乎有些怕他,说话声越来越小,浓密的眼睫沾上雾气,在阳光铺撒下闪出细碎的光,娇弱可欺。

“所以呢?”

“所以,”容岁试探道,“将军可不可以帮帮忙,把水满上,我今日还有事没办成,若搞砸了,我会睡不着,吃不香的!”

她说着,指节捻住他衣角,小心翼翼晃了晃。

男人垂眸盯上她那只手,默不作声。

容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尴尬地将手松开。

可眼下时辰已经不早,若再不赶紧重新准备,便来不及了。

“我当真不是要做坏事!”她仍不死心,干脆坦白,“严侍郎家嫡子负我,我费力准备此番,不过是……想给他一点教训。”

“他若欺君,何不杀了他。”

“那……那应该也不至于,”容岁一时哽住,“左将军你看,方才你将我和我的水打下来,不过是出于误会,我这人心胸宽广,不会同将军计较的,但是这水……”

左慕恒你速速赔我一桶水呀!

男人没有应声,只是扭过头,不去看她。

容岁难免有些委屈。

为了能给严欲丘一个教训,她不仅起了个大早,还又是骑马又是挑水,藏在树上动也不敢动,诸多辛苦都被左慕恒毁于一旦,偏偏她又不敢招惹眼前之人,只能自认倒霉。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她瘪瘪嘴,最终还是失落地松手,怏怏踱至木桶前俯身。

俗话说得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不动气,事事好,遇事不怒是良药,和气致祥,乖气致戾……

然而在指尖触及木桶前,忽见一只大掌率先握住桶柄,将其提起。

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左慕恒便利落地将水打好,带回她跟前。

河水浸了秋日的寒气,在桶里晃荡出叮咚水声,溅出几滴,沾湿她的衣角。

容岁垂首看着水面的倒影,忍不住弯起眉眼,莞尔一笑。

“多谢将军!”

左将军虽性情古怪,但似乎也不全然蛮横无理,尚有些人性呢。

“不必。”

男人语调低沉,回答得风轻云淡。

可不知为何,容岁总觉得此刻的左慕恒似乎褪去了许多锋芒,那双眸里,甚至隐约可察一丝……笑意?

她有些茫然,乐呵呵跟着他笑,顺嘴问道:“将军笑什么?”

左慕恒收敛情绪,朝她身后瞥了一眼。

她转身,循着男子视线看过去,却再也笑不出来。

只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行色匆匆,正朝这边赶过来,一张俊秀的脸上,满是无奈和心虚。

是严欲丘到了……

容岁僵在原地。

“笑你日后睡不着吃不香,能替朝中省些银两,丰我军军饷,”此时身后传来左慕恒漫不经心的声音,“不扰公主雅兴。”

说罢,他无其事迈步离开,严欲丘似乎认出他来,于远处便高声同他问了声安,左慕恒随意扫他一眼,作为回应。

有人坏她好事,末了竟还退得远远的在一旁看戏。

她要生气了!

容岁在心底哀嚎,想跟上去同他说理,奈何眼下严欲丘已快速走至她身前一丈处站定,她只能黑着脸,眼睁睁看左慕恒走远。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不知公主此次找我前来,所为何事?”

她垂眸看着腿边满满当当的水桶,呆若木鸡。

严欲丘见她无甚反应,侧首瞧了瞧行至远处的左慕恒,目光在她二人之间来回扫了两眼,突然一副了然模样,“公主特地找我前来,莫非只是为了同在下表明已寻到新欢?”

容岁蹙眉。

“倒也不必如此,我将来是容安的驸马,婚期在即,还请公主莫要纠缠,我担心容安误会……”

严欲丘别过脸昂首,故作清高地说着些她早听过的废话,她也不反驳,默默吸了口气,使了全身的劲,一把将水桶抱起。

男子仍在自顾自说教:“往前种种不过逢场作戏,你也莫要怪我无情,是容安她……”

那张嘴喋喋不休,说话间,却听“啪”一声响,严欲丘随即噤声。

刚刚还满脸不耐的男子,托她的福,身上被泼湿了大半,初秋的风混了寒意吹过,让他打了一个激灵。

她原是想出其不意把严欲丘从头到脚淋个落汤鸡的,眼下已不大可能,便只能多费些力气勉强泼他身上,虽比不得计划中那般痛快,但多少还能解些气。

男子羞愤地惊叫一声,目瞪口呆望向她。

“你你你……”

她听来只觉十分悦耳,回以严欲丘一个鬼脸。

“休要以为你有容安撑腰,本宫便真能任你欺辱,”容岁将桶甩至他腿边,砸得他又一声痛呼,“本宫不将你们做的丑事禀告父皇,是忧心父皇龙体,今日叫你来,只为让你看清自己身份,一个依附在容安身边的小喽啰,只管安安分分对容安卑躬屈膝便是。”

说着,她忽然想起来方才左慕恒狂傲不羁的模样。

昂首,叉腰,侧目,冷笑。

学得像不像不好说,但至少应该有几分神韵。

“日后少来本宫面前狗叫,如若不然……下回让左将军打断你的狗腿!”

严欲丘面色铁青,听到她搬出左慕恒,心虚地往远处看了一眼,遂愈发气急败坏。

眼看他喘着大气龇牙咧嘴半晌,甩袖欲愤然离去时,似是想起来什么,忽又回过身嗤笑。

“公主天真,觉得真能找左将军替你卖命?”

“怕是眼下情浓,明日一早便要成虚妄。我念及昔日情谊,奉劝殿下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功夫,且进宫瞧瞧眼下形势,你此刻再得意又如何,待过几日和亲圣旨一下,莫说左将军,便是那下贱的小倌儿,殿下也需撇了肖想。”

容岁闻言蹙眉,“你说什么?”

严欲丘见她愣住,似乎十分解恨,拧了拧衣上水渍,又道:

“如今陛下龙体欠安,耶挈蠢蠢欲动,南疆乃阴毒之地,我大靖距上次出兵北疆又不足半年,养精蓄锐才为上策,往日安弦长公主和亲耶挈,换得我大靖五十年安宁,是以有机会厚积薄发开千里疆土,前些时候耶挈将派遣使节前来大靖询两国和亲之事,太子殿下及朝臣皆主张以和应之,公主不妨想想,等和亲旨意定下,殿下您身为大靖唯一身无婚约的公主,还能与左将军交好几时?”

“殿下还是快些进宫吧,太子殿下如今恐怕正寻你呢。”

说罢,严欲丘长长舒了口气,假模假样朝她行了一礼,重重踢开木桶,扬长而去。

容岁立在原地,定定看着木桶咕噜滚到一颗顽石上头,颠簸出一声闷响,落魄停下。

严欲丘向来喜欢投机取巧,从前便借她的关系攀附太子,与容安定亲后更甚,他方才所言,怕是并非空穴来风。

太子仁厚,虽与容安为同胞,但也从不会对她白眼相看,反而一视同仁,因此还惹过容安跟皇后数次不快。

现下再看,他似乎并不如她印象中那般亲切。

容安喜玩乐,贪美色,突然与严欲丘匆忙定下亲事,本就反常。

此事似乎早有端倪,只不过容岁母妃早逝,无人可依。

如今,竟成了待宰羔羊。

失神间,忽闻沈吟香牵着马儿絮絮叨叨走近。

“阿岁,阿岁,你没事吧!这小马方才突然跑开吃草去了,害我追得好苦!”

“方才有人骑一骏马经过,那马好生威风,你这小白马本想追过去,还好被我拴在树上制止住了……”沈吟香声音越来越小,默了默,终于担忧地问出口,“你没事吧,刚刚严欲丘说的,我都听见了……”

“南疆那地方,好玩么?”容岁回身,朝沈吟香扯扯嘴角,“若我真被送去和亲,以你在沈府那般境地,是不是就没人给你撑腰了呀?”

“你不能去南疆!”沈吟香闻言,急得面色通红,“南疆阴湿,毒虫瘴气丛生,你去那里会受苦的……左将军,左将军战无不胜,耶挈再如何嚣张,我们还有左大将军,怎会轮到让你去和亲?严欲丘定是在胡说八道!改日,改日我陪你再去教训教训他。”

“还有,还有皇上,他向来疼爱你,断不会忍心将你送去偏远之地,你还要找个英俊潇洒的好郎君,给你做驸马呢!”沈吟香念叨到此处,拉起她的手便推她上马,“我们现在便去物色郎君,找个好看又体贴的,等你成婚了,太子他们再如何,也没法送你去南疆了!”

成亲?父皇要是打算让她和亲,又怎会在这种时候容她与别的男子成亲?

可严欲丘只说和亲是太子跟朝臣的意思,倘若父皇对她还心存一丝怜惜呢?

容岁思及此处,眼眸微动。

“吟香,你说的对,”她翻身上马,将沈吟香一道带上来,“我即刻就进宫。”

沈吟香下意识点头,愣了愣,又狐疑道:“进宫?进宫做什么?”

容岁甩甩手中缰绳,“进宫求父皇赐婚。”

若非今日一早来寻严欲丘麻烦,恐如今她仍被蒙在鼓里。

既然如此,在父皇和太子正经告知她此事之前,她先一步求上一纸婚约,也无可非议。

那把刀横竖都已架在她脖子上,干脆赌上一把便是。

她这人自小便不大走运,但她亦相信,否极泰来。

“赐婚?”沈吟香不可思议地高声叹道,“严欲丘已经是盈露公主的准驸马了,你何时又看上了谁家的郎君?求哪门子的赐婚啊!”

“总之……且找个听话,易掌控的吧。”

容岁在马背上晃得发晕,死死捏紧缰绳,加快速度,想了想,又摇头道,“不能太容易掌控,如此,亦会被旁人寻着余地。”

这一路心乱如麻,二人眉头紧锁,沉思良久,在巍峨宫城进入视线的一瞬,容岁忽而想起来一个人,心虚地抿抿唇。

“左慕恒吧。”

“整个大靖,他只听父皇的令。”

对不起了左将军。

你坏我好事,本公主让你以身相许一下,应该很合理吧。

她想起左慕恒那副吃人的模样,忍不住擦擦额上的汗。

实在是太合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