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逢.03

沈时和第二天没有在公司楼下等到林春水。打电话过去也没有人接,沈时和只好联系林春水的直属上司。

陈瑾茹在电话里告诉他:“小林下午请假了,好像是她妈妈在医院里出了什么事吧。”

等沈时和问清楚了是哪家医院,陈瑾茹试探地问:“沈总找小林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工作方面,我可以安排其他同事跟进。”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才传来一个比面对面说话时稍显冷淡的声音:“不麻烦了,我只找她。”

林春水并不是有意爽约。

下午四点的时候,她接到医院的电话,护士不耐烦地告诉她,韩娟又砸东西了,这次还打了人。

林春水跟陈瑾茹匆匆请了假就往医院赶,路上还在盘算卡里的余额,够不够给韩娟闯的祸买单。

林春水到医院的时候,韩娟已经被注射了镇定剂,闭着眼恹恹地躺在床上。病房里除了一地狼藉,留给林春水的还有一张赔偿清单。

还好,韩娟这次没有砸坏什么连名字都念不全的进口设备,只是要赔一点锅碗瓢盆。麻烦的是她打了人,受害人是同病房的病人,脑袋上顶着一块淤青,正跟护士嚷嚷着要换病房。

林春水没有第一时间去赔礼道歉,先是检查了一下韩娟的身体,确认没有受伤,然后又握着她的腿做了一会儿按摩。

病友家属推开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以为林春水是趁他不注意偷溜进来的,没等她开口直接就骂上了。

林春水没有顶撞地接受了十来分钟的辱骂,在对方歇气的空当,平静地问:“你说了什么惹到她?”

不知道是这句话问得不对,还是林春水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更加惹恼了对方,骂得更狠,动静也大,吵得楼道里都能听见。

“我惹她?她不惹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没男人要的残废,还一天到晚唧唧歪歪,……”

林春水不争辩,就沉默地挨骂,她的沉默被对方理解成了理亏,于是骂得更上头,手指头都要戳到她白得过分的脸上。

沈时和一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他人高马大往病房门口一站,房间里的咒骂声立停。

“怎么回事?”声线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低沉。

林春水看到沈时和的时候怔了一下,这才想起忘记跟沈时和联系,因此有点不自然地说:“只是小事,你回去吧。”

病友马上炸了。 “小事?你妈把老子打了是小事?”

林春水很平静地反问:“你不去招惹她,她怎么会打人。她又动不了。”

病友气得跳起来,挥舞着打了石膏的右手。“瘫子了不起啊,腿废了手没废啊!”

他看出来沈时和是管事的,杵到沈时和跟前,“瞧这儿,瞧见没,老太婆拿饭盒砸的。要不是老子躲得快,眼珠子都叫她砸瞎了!”然后就是一大串不堪入耳的粗话,听得沈时和直皱眉。

林春水的脸上这才有些表情。

她感到难堪。

沈时和本不必看见这些的,他应该待在一个干净的、安静的、舒适的无菌室里,不必听到争执和叫嚷,更不必闻到药味、消毒水味,和病人身上散发出的动物性气味。

这里甚至没有一张可以让他坐下的椅子。

林春水站起来,挡在沈时和身前,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对不起,你想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找我谈。”

沈时和低头看她一眼,适时地退出去,还礼貌地带关了门。

病友继续骂娘,但总算在没有意义的脏字中夹带了一些有意义的关键词,比如赔钱。

林春水点点头,表示听到了。然后掏出手机,点开付款码。只是她的手机用了很多年,反应很慢,还不等软件上不断转着的小圈圈停下来,病房的门再次打开。

刚才对着林春水没个好脸色的护士对病友说:“你出来一下。”顿了顿又说,“带着你的东西。”

病友骂骂咧咧地出去了。林春水握着已经跳出付款码的手机,愣愣地坐在病床边。

病房的门半开着,斜对面是护士工作台,可以看到沈时和正在附近走来走去,有时和护士说话,有时又打电话,用很快的语速交代着什么事情。

她看着他忙上忙下,镇定自若地处理这些鸡飞狗跳的事情,不由得恍惚想起很多年前,她推开家门,看到满地碎片中正互相想要掐死对方的父母,沈时和也是这样突然出现,把她从一片混乱和狼藉中带走,带去平静和快乐的地方。

好像是感受到了林春水的视线,沈时和忽然转头,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快步朝林春水走过来。

走进病房后,沈时和轻轻带关了门。房间里一下变得很安静,可以听到韩娟粗重的呼吸声。

沈时和的声音放得很轻,但很清晰。“隔壁床的病人已经调到其他病房了,等过几天单人病房空出来了,就让阿姨搬进去。”

林春水垂下眼说了谢谢,过了会儿又慢吞吞地说:“其实你不用管的。给钱就好了。”

林春水也是花了好些时间才懂得,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便宜的东西。

钱就是钱,用钱解决的事情最干脆,结账就可以拍屁股走人,不再需要额外支出。但一旦动用了钱以外的东西,势必就要扯上人情、关系、道义,这些都比钱贵多了,还不一定能一次性偿清。

就像她当年没有还沈时和的小恩小惠,后来就赔了很多不必要的感情进去,非常得不偿失。

但沈时和没有理会林春水的歪理。他的表情比昨天沉郁很多,都有点不像他了。

“阿姨……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林春水移开眼神,避重就轻地回答:“摔的。”

沈时和又问:“还能恢复吗?”

林春水想了想,说:“如果复健做得好的话,自主使用轮椅应该没有问题。但站立应该是不行了。”

“阿姨打……生气,是因为复健不顺利?”

林春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受伤后比较难以信任别人。”

沈时和听了,又露出了昨天在车上抓着她的手不放时的表情,让林春水觉得他接下来的这个问题似乎问得很艰难。“什么时候的事?”

林春水含糊地回答:“几年前。”

沈时和沉着脸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因为沈母早逝的关系,沈时和对母亲这个词向来有些柔情,容易被触动。林春水想了想,又安慰沈时和:“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刚送来医院的时候医生还下过病危通知单。”

但沈时和似乎并没有被林春水安慰到。他的唇紧紧抿着,看向韩娟睡着的病床,过了会儿才说:“明天。明天就换到单人病房去。”

沈时和说的换病房最后变成了换医院。

林春水没有反对,在这种事情上沈时和颇为强势,推拉只会让他的姿态变得没那么礼貌,但并不会改变最终结果。

这天晚上,林春水发现了五年不见的沈时和身上出现的第一个变化。当她试着争取自己支付转院后的费用时,沈时和没有出于对她的尊重,像以前那样体贴地照顾她的自尊心,坚持不要林春水再管费用这件事。

他强调:“是我想付。”

他把我字说得很重,好像这样就可以把林春水占他便宜这件事情说得光彩一点,变成是他的一厢情愿。

林春水觉得自己也变了,因为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坚持,轻易就收下了沈时和给的好处。

沈时和这才好像情绪好了一点。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没有再在医院里停留,沈时和带林春水去吃了顿饭,又开车送她回去。

停车后,沈时和跟林春水一起下车,又陪她走到她住的房间的楼下,在分别的前一刻,用很自然的语气问林春水:“我们吃饭改到哪天好呢?”

林春水正在按门禁密码,闻言转过身来,有点困惑地看着他:“我们不是已经吃过饭了吗?”

沈时和的记忆力总不至于突然变得这么不好,她停顿了一下,解释说:“就刚才。”

沈时和有点诧异地看着她:“刚才也算吗?”

他们在医院门口的小餐馆吃的简餐,人均不到二十块,餐馆里不太干净,沈时和擦了很久的凳子才让林春水坐下。因为都饿了,两人几乎没有说话,很快就吃完走了。

林春水被沈时和反问,好像突然也没了自信一样,有点犹豫地说:“算吧。”又补充说:“以前我们不也经常这样吃吗?”

她说的以前,既是高中暑假在溜冰场前面的小摊子吃面的以前,也是大学时在校门口小吃街吃烤串的以前。

如果沈时和愿意承认,那么他们分别前那三个月,时不时在她的出租屋楼下巷子里吃麻辣烫的以前也算。

但林春水忽然想起,沈时和与他的历任女友交往时,出入无不是高档西餐厅,或者清幽日料店之类的地方。但他和林春水出去吃饭,却从来没去过什么特别像样的地方。或许他们两个人从一开始,对于包括吃饭在内的很多事情的定义就是不一样的。

就像她以为自己在和他谈恋爱,但沈时和对恋爱的标准其实没有这么低。

果然,林春水一说完,沈时和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晦涩起来,并且沉默了片刻。

沈时和不说话,林春水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开始无意识地掐在一起,修剪得很整齐的指甲被掐进去很深。

直到沈时和握住了她的右手,轻柔地把她彼此对抗的两根手指分开。林春水抬起眼,发现沈时和的表情已经调整妥当。

他冲林春水笑了笑,这个笑让林春水回忆起她十七岁时隔一年再次见到他,他把她当作一个完全的陌生人,朝她笑着打招呼的样子。

热情,礼貌,但并不发自内心。

但他说话的语气却与这个笑截然相反。他有点耍赖的意思,说:“刚才那顿饭不算。我们改天重新吃过。”顿了顿,他又补充:“去吃好吃的。”

他松开握住林春水的手,抬起来,有一瞬间林春水以为他是想抚摸她的脸。但下一秒,沈时和就把手收了回去。

他看着林春水的眼睛,说:“阿水,好吗?”

沈时和的眉眼和十七岁时一样英挺,低沉的声线如海妖般动听。

林春水立刻被蛊惑,很轻易就说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