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三袭
兵法有言,知兵之将是生民之司命。
沈辜激起众士卒的战愤后,现即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把二百多人安排成尽善尽美的作战队形。
首先要有斥候①,负责在前侦查地形和敌情。
山路复杂危险,此人必须熟知地形且善于攀登,身形敏捷。
早在前两次偷袭的过程中,沈辜便已在暗中观察,她心中有人选,只是还有隐忧——这群兵没上过真正的战场,某些关乎胜败的细微之处,他们难以察觉。
思来想去,沈辜看向程戈:“校尉,与我下山探探敌情。”
她曾是军中最好的斥候,再回战场,自是责无旁贷。
程戈手长腿长,武功不弱,更何况居于珦城的这些年头,他也自称常于山中行走。
“是!”程戈惊喜应声。
定完斥候,便是前锋后卫等该有不能少的安置。
昨夜的左纵头和假和尚刺杀时都很迅捷勇猛,沈辜指着他二人带着大概半卒②人做前锋。
阵地——即便营帐尚在搭建,满地断木不成型,这也须得算阵地了。
这儿要留下几十人看防,不能让老窝落进敌人手里。
留下哪些人...沈辜轻淡的目光依次划过尚未提及的几十人。
他们大部分避开沈辜的观察,没哪个想留下当孙子——如今在他们眼中,不去杀阒贼已是和孬孙无异了。
在众情激昂中,一人的犹豫便变得显眼。
沈辜看向他。
小妹抬头,猝不及防与其对视上,立马咬唇移开眼睛。
他露出的羞愧和尴尬很快让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程戈原先很照顾小妹,见状咳了咳,好像在提醒这少年不要再二再三地露怯。
“小妹,”沈辜捏着柿子的耳朵,语气听不清是怒是笑,如在询问年龄似的问小妹,“你真不想去?”
在怕死这件事上,小妹当得魁首,无人冒领第二,他鼓起莫大勇气点头,“小...小将军,我很弱,会连累大家的。”
“好。”沈辜平静地移走目光,她转而大喝一声:“王苌!”
“在!”
原被安排为前锋之一的王苌直身站了出来。
他严肃地望向沈辜,后者微笑:“你也留下。”
“什么?!”王苌大惊失色,他回神大声反驳道:“我又不怕死!”
沈辜挑好其他留下的人,回身:“我知道。”
“那为什么?!”
纤细的指尖左右划拉两下,把坐着站着闭着眼的几人都划进话头里:“老弱病残,你觉得我放心把他们交给谁?”
老道老神在在的闭眼,残腿梁诤脸色难看地端坐。
王苌瘪了,他几近愤恨地大踏步出了队伍。
想去的去不成,能去的不敢去。
勇夫王苌狠狠地撞了下懦夫小妹的肩膀,而后抱着长戟据坐到梁葫芦身边。
“王苌兄,拜托了。”沈辜拱一拱手,在他眼睛还没翻回来的时候,就折过身子,拉几个头兵,下达命令:“...正兵在前,与我率先出攻。这三队倒伏在丛林里,听我哨声,届时由侧翼上。后两支队伍去杀阒兵队尾,截断退路。”
兵伍要分正奇(ji第一声),正兵即与敌军正面交锋者,奇兵是未显人前但在关键时候杀敌军个措手不及的队伍,所谓出奇制胜,也是此理。
除此外,沈辜还留下一支三十人的队伍按兵不动,以备对方也有后手。
重重叠叠的树障如今是这群寡兵们最好的保护,阒兵在明,他们在暗,以寡击众,讲的便是阴谋潜运,取胜于无形。
二百号人分散隐遁,沈辜向程戈招手,两位斥候开始往山下疾行。
沈辜带着程戈埋伏在道观前的巨树后,离他们不远,阒搠负手,靴尖顶了顶地上几具尸体的嘴。
正是被梁诤和梁葫芦毒死的几个兵痞,他们被阒兵搬到道观前,敞着军中特制的粗麻衣衫,露出突出的肋条骨。
阒搠棱岸分明的眉眼低垂,黑压压的长睫盖着眼色,冷血地用鞋尖踢尸体的脸,身侧的随行们大气不敢喘,只能噤声盯着自家主将的行为。
日光破除晨雾,阒搠的金甲金光闪闪,在深沉的绿意里灼人非凡。
他带的二千来人逶迤站满了所有明面上的山路,个个黑甲长枪,兵武威严。
良久之后,沈辜已估算结束这方的兵力,正待要转头探查其他地方有无暗兵,突然听到道观前的阒搠说了句:“那擎。”
“在!”
叫那擎的是个比阒搠矮半头的男人,他就站在左近,闻声上前一步,不用多吩咐,便抽出背上长刀,冲着地上死尸大肆劈砍。
他的刀很锋利,那擎的力气也很大,当刀刃砍到坚硬的骨头时,半声令人牙酸的滋声都尚未发出,便骨筋齐断,再往下就是黝黑的湿泥。
沈辜皱紧眉头,她从这些残败的肢体中抬起眼光,发现阒搠依旧面无表情,垂眼盯着看,负手挺着比剑身还笔直的身体。
“走了。”
她眉峰拧得更深,推了下面无人色的程戈,转身遵走。
绕过道观,沈辜搜寻一周,没找到阒搠设下的暗兵。
能把仗打进珦城的阒兵将领,会不知道兵法中的“以正合以奇胜”?
沈辜谨慎地望向密密麻麻的树丛之中,即便没有探查到有活人的气息,她仍觉得有成百上千双眼睛在注视着这里。
“怎么了?”
程戈探身,随她看向树上,“这些阒兵会学我们爬树吗?”
“学我们?”
她扭头,面色沉静。
程戈有些愣,“听闻阒国沙地很多,剑山这样的深林很少。不是人人都见树就想到攀爬吧?”
沈辜眯眼,蓦地拍膝笑了:“是,现在还不会爬。”
怪她思虑太多,阒搠带两千兵雄赳赳直奔道观,定然是寻香来的。
人是想瓮中捉鳖,她自己把局铺设太大,将小战严阵以待到吹毛求疵的地步。
为免夜长梦多,兵久弊生,沈辜拽过程戈,即快跑回原定的山地。
她召过几个兵头,如此这般如此那般,末了看看他们:“都懂了?”
他们彼此对视,见都难掩激动之心,用力点头:“懂!”
不愧是小将军,此计一出,兄弟们就要发达了!
既然兵策已定,沈辜最后说了句:“生死难料,诸弟兄们切记小心行事。”
“将军亦当心。”
她点点头,而后带着自己的主锋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开阔的山路中。
——“报!上将!前方出现一支庚兵,六十人之众!”
阒兵斥候跑得大汗淋漓,他报完军情,即倒地不起,口吐白沫,双眼翻天。
——沈辜运作轻功,悄无声息地在他身上撒了把毒。
那擎冲到斥候身边,用力踢了他腰侧一脚,人还倒地颤抖,半点反应都做不出来。
“上将,这...”他迟疑回头。
阒搠目不斜视,“走,”他双指往斥候来时的方向挥下。
除需留守山路的后卫外,大概有两个旅③的阒兵跟着阒搠走向沈辜的主锋部队。
这是一场以卵击石的大仗——程戈站在沈辜身旁,忧虑地说。
沈辜负手回他:“谁是石头?”
答案不言而喻,程戈沉默了。
他知道这位小将军有着近乎疯狂和本能一样的战事天赋,时常他也会被她所激励。
...也不止他,也不止时常。
可这位校尉能带弟兄们避开必败的战役而做逃兵,也不止他相貌上看起来这样的无所作为。
主力队伍的人已经深深地潜伏在周围的树丛里,站在路中的只有十来人,程戈回头看向神色警备而兴奋的他们,又扭头压低声音说:“沈将军,我愿意和您拼命,可也不是这样把头送到阒兵刀下任人砍的拼法。”
他原以为是二百号人齐上,正像沈辜最初预设的那样,正奇配合,出奇制胜。
可现在满打满算七十来人,还被沈辜又分出两支十人小队伍潜向道观。
要去面对千人的阒兵!
他不是畏惧,他是震惊。
沈辜这打法根本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以卵击石。
阒兵为石。
“沈将军,我们兵力这般虚弱,你何必...”
“嘘。”沈辜狡黠地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
她啧啧道,像唤柿子一样戏谑:“...往后退,再退,再退,再...再退!”
退无可退,路已经狭窄到只能容一人通过了,程戈的肩膀挤着路边密密匝匝的树干,终于敢薄怒道:“将军,我知道您厉害,可好歹给兄弟个明话吧,这仗到底咋个打!”
沈辜拍他的肩:“校尉,你听我的,如果我此时说得太多,可能军形就散了。”
“绝对服从我,”她笑了笑,“懂吗?”
程戈脸色乍然白了一瞬。
因为他发现此刻的沈辜有着令人恐惧的漫不经心。
他讶异于自己对这种恐惧的熟悉。
然后他想到,方才那位阒兵将领就是带着这幅表情,看着地上那堆烂糊的肉泥。
“好了校尉,人会死,但我们会胜。”
沈辜抽出长刀,用冰凉的刀面拍了拍程戈的脸。
他背脊颤了下,只觉得像是有条毒蛇舔了一口他的脸。
再没有更多的时候留给程戈思量——阒兵的黑甲于行走间发出的碰撞声已有规律地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①斥候:古代侦察兵
②卒:战斗编制,一卒一百人
③旅:战斗编制,一旅五百人。
(补充:军,战斗编制,一军一万二千五百人。
伍,最小作战单位,五人)
(武官等级依次往上,伍长,卒长,旅长,军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