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终于离开
推着一个浑身血迹的人走在街上,无疑是惹人眼目的。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沈辜都算是泥里长大的人,心性坚硬,早不会在意他人损毁。
可梁诤脸皮薄得很,恁多好奇的观望,一旦注意到,就再难忽视。
对自己无能的怒气与被人轻视的难堪,让他大感颜面受损,
没走很久,沈辜余光就瞥到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脆弱无比的样子。
腿废了还能痛成这样?
她顿了顿,把梁诤推到人少的地方,一言不发地撕开其裤袜,仔细探瞧过后,才发现并不是梁葫芦所说的挑断脚筋之伤,而是两道血肉翻滚的刀口,没有筋脉双断严重,可也不能耽误。
“你作甚?”梁诤无力地垂下头颅,声音虚弱。
“担心您的伤,”沈辜抬眼,皮笑肉不笑,“很深,须得尽快就医。”
她捏住梁诤干净的下裳抹掉手指上的血迹,便起身。
正要走向四轮车后,一只瘦手忽搭住沈辜的小臂,她垂眼,便看见一截如凝霜雪的腕子,目光随之上移,顿在梁诤泛红的眼角。
“小公子何意?”
“沈...沈辜,”他艰涩地出声,显然不善于求助他人,可迫于过分强烈的自尊,他还是困难地说道:“我不要,不要那么多人看见我。”
看见又能如何,此时不该是寻医最要紧吗?
奉和县最好的医馆都是在街面上,她必须要走上街道。
失血过多,有损性命。
沈辜淡声询问:“您可知晓此番回府,再去请医会迟了治伤,届时您这命还在不在,可难得保证了。”
生已狼狈,死又何惧。
梁诤狠狠闭上眼,干裂的唇口微张:“回。”
既然如此,沈辜也不多加劝导,她径自推着人往回走,再过巷子走到梁府门口。
梁葫芦甫一见着梁诤,脸上松弛的皮肉就剧烈抖动起来,此前他好似在忍受巨大的悲痛,颤颤赶跑过来,猛地搂实了人,方失声痛哭。
“还受着伤呢。”沈辜移交过四轮车,就道:“我去请大夫。”
“等等!”
又怎么,这一老一小真是古怪至极,遇险时觉得刺客让他们难堪,受伤时又不叫大夫来看。
她从前在京城,怎么没见过这般的世家人。
“梁老,您也不想小公子就这样死了吧。”沈辜不耐地转身,没有嬉皮笑脸,反倒是表情冰冷。
“...沈小兄弟,我们府中情况不能为外人道。小老儿恰巧会点医术,能为公子疗伤。”
“不是刺客,不过四个小贼的报复。”沈辜皱眉强调道。
“小兄弟,你心肠好。但无论是谁,都千万请你不要将此事外传,否则于我于公子而言,就是大祸临头啊。”
面对老人家的苦苦哀求,沈辜难以置之不理,总归不是自己的人,她索性就应了声好,又说:“你们付了钱,我自是为尽力护佑小公子。今夜你们且安睡,我会在外守着。”
梁葫芦深深作揖,而后直起腰身,把梁诤推进府内。
......
是夜。
沈辜抱着好不容易在府内找到的利器——一把生锈的镰刀,她接着用这把镰刀从梨树下挖了挖,却没挖到任何东西。
曾埋于此地的十几坛好酒,竟都被人取走了?
是谁?
长眉紧紧蹙起,心思百转千回,又都被一一否定。
好在只是旧时无用之物,她不需为此劳神。
片刻后,从厨房里取出瓢冷水饮尽,解了渴,便走进梁诤的房间。
把镰刀放至枕边,沈辜和衣躺好,静静等待刺客的到来。
静寂的子夜,寒风吹乱屋外树植,发出簌簌的细响。
在众声响里,有道轻微的瓦动声传进沈辜的耳中。
她等得犯困,一听到这声,才打起精神,心道人总算是来了,她感到头侧的镰刀,已十分渴血。
区区小贼不能解她战欲,这刺客最好武功高些,过后打个酣畅淋漓才算值当。
过了会儿,房顶瓦片被揭开几块,而后一根竹制细管探出头,从中喷出浓白的烟雾。
沈辜嗅了嗅,辨出是使人昏迷的药物。
她跟着老瞎子和师娘学的医术也非儿戏,五年足以把她教成了二等的江湖郎中。
于是便自如地屏开迷烟。
当刺客等了几息,认为沈辜已昏死过去而跳下房顶时,沈辜已狂热地准备好大战一场。
刺客行走间完全无声,若非那把宽剑迎着月光,发出冰冷的光芒,沈辜甚至未能及时判断出来人的位置。
只是这个疏忽,叫她明白此人功夫定然不差。
危机下的期待,双眼因此而精光四射。
剑身重重落下,沈辜一把抽出枕下镰刀,反身微笑着把生锈的刀口迎上宽剑。
“铮——”
镰刀弯弯的刀身被砍落地,发出清脆的哀叫。
“...迟早被这主仆两人害死。”沈辜嗤了嗤,后赶忙举起双手,坦诚自己手无寸铁,“兄弟,你看我都没有兵器了,你...”
她话没说完,那把宽剑继续砍来,以剑吟作为回应。
“哎,武者之德呢!”
沈辜眨眼,闪身避开攻击。
接着,刺客剑来她就躲,她躲,刺客就步步紧追。
梁诤的房间显然不够两人切磋了,俄而,沈辜就引着人来到宽敞的院中。
到了庭院,月色如水,树影摇曳。
沈辜停下脚步,抻了抻腰,闲适地活络筋骨。
而刺客依旧一言不发,举起大剑就往她身上砍来。
在室内时,身形手限,不好动作。
如今到了室外,沈辜自是如鱼入水,勤练脚法的好处就显了出来。
一息之间,她从黑衣刺客身前,闪到其身后,再从身后,眨眼到了他左手侧,笑着打了声招呼:“幸会,你我又见面了。”
黑衣刺客不是旁人,正是在京城中匆匆一见的鬼面。
他的宽剑去除厚布之后,果然寒光耀耀,削断她的镰刀有如削了根泥块。
不是凡剑,不是凡客。
如此才有意思。
鬼面是拿钱杀人,沈辜是拿钱救人。
两个高手站到对立面,凑到一块儿来,很快都察觉出对方不是简单角色,也就不再耍弄花招,各自拼出全力,猛地一击。
鬼面躲不开沈辜凌厉的掌风,被掌风推开的一瞬,好似有巨石砸身,倏然间五脏六腑颠倒晃动,气血上涌,直接从鬼面具下的缺口处喷出大口鲜血。
“噫——”沈辜赶忙逃开,她瞧鬼面的血色不似正常人的殷红,反倒乌黑一团,料想这江湖杀手定是把自己的血都炼成了杀人利器,不由嫌弃。
若是在擂台上,两人在这一招中已是定出了胜负,沈辜无疑是赢家。
但鬼面是刀口舔血的杀手,他从不轻易言败,哪怕深受内伤,也只是撑着宽剑,踉跄地站定身体。
像他这样的积年高手,沈辜只遗憾结识得不是时候,早些她学武不精,她能和其飞沙走石、斗剑论掌地大战一番,或待晚些她功至臻境,也可于拈花飞叶、谈笑风生中与他一决高下。
可惜,正是不尴不尬的此时,胜负虽定,两人却互相忌惮猜疑着对手剩余的力量,都不敢求饶,也不能继续袭击。
夜空星子朗朗,夜幕下一高挑少年与高壮剑客,遥遥对视,僵持不下。
良久,沈辜累了,觉得无趣,她环臂,口吻戏谑:“我好像还能走,你呢,拿得起剑吗?”
“......”鬼面的眼神更加阴冷狠厉。
“何必呢,你这样好的一身功夫,何必为了个好看点的皮囊就拼命至此呢?”沈辜两脚略微站开,而后撩起衣角,大咧地蹲坐下去,她拄着下巴,笑:“媚颜求你,就能饶命?”
“小公子可是死都不会屈身向你的,不然你见我如何,可生得不错?”说罢,沈辜勾动一边唇角,露出抹自以为温柔小意的笑容。
鬼面嘴角微僵,“...龌龊。”
“龌龊?”沈辜大为惊奇,她强撑着酸软的腿站起来,质问道:“敢情扒了人衣服还写字的人不是你?如若是你,分明是你有淫/乐之心在先,却骂我龌龊,真是颠倒黑白,黑白颠倒。”
她满脸世风日下的愤恨之情,后便一直摇头背手,唉声叹气。
“我从未如此!”被沈辜的话激起怒气,鬼面兀地捏紧宽剑,想要提步,却发现腿似千斤重,连走都费劲。
他颓然又冷漠地分析自身所处之势,对面这少年能蹲能站能说,说明力有剩余,方才那掌风中所含的磅礴内力,有若天海宽阔。
他已是力气尽失了,不可能还打得过她,更别说去杀梁诤。
于是,鬼面缓缓抬眸,坚定而漠然地说道:“我输了,你要杀,便痛快些,休要再耍嘴皮子。”
“杀?”沈辜出乎他意料地笑了,“我很喜欢你的剑。”
“什么?”鬼面皱眉。
“你的剑,我很喜欢,所以我不想杀你。”
其实她也快要撑不住了,只想赶快把这人忽悠走,免得待会儿被看出破绽。
沈辜的话让人费解,鬼面总之难以理解,怎么会有人要放走一个危险的杀手?
而理由竟只是一把死物,他的剑。
她轻飘飘一句欣赏,就把对手的命给留了下来。
如此荒谬,不能不叫鬼面眼神复杂。
“…你所言当真?”他问。
“辜从无虚言。”
怎么可能,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练得可好,小无赖爱诈的习惯,她学得也不赖。
世道多艰,有一腔透明的心思是很危险的。
或许是沈辜俊秀而正气凌然的面庞给她带来了好处,鬼面犹豫再三,最后抖着手把剑用厚布裹好。
他对沈辜抱拳,平和而低沉地道:“在下鬼面,欠你条命。日后必会回报。”
沈辜笑眯眯地挥挥手:“走吧走吧。”
鬼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一瘸一拐地离去。
一刻钟后,不能再从感知范围里察觉到鬼面的气息,沈辜终于卸下所有伪装,面色乍然惨白起来。
砰的一声,她捂着胸口单膝跪倒在地,右手往腰后探去,摸到一手黏腻的血液。
“沈小兄弟,你为何不杀了刺客!?”
在厢房里的梁葫芦一直在倾听外间动静,沈辜和鬼面的对话他自然听得清晰。
听到沈辜用那样荒唐的借口把人放走,他捏紧拳头,怒火攻心,只以为她做事不忠,胡作非为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等鬼面走了许久,他再也按捺不住,推着神色莫名的梁诤出了房间,当头就是一声呵斥。
谁知主仆二人恰好看到沈辜慢悠悠抬头,她凤眸虚动,口角缓缓溢出一道血痕,嗓音喑哑:“人走得不远,您二位不如再去追追。”
她后腰被剑砍开的皮肉正汩汩流出鲜血,与地上月光相汇,溶成惊人的艳色。
梁葫芦见状,大惊跑向她:“这个时候还贫,你受伤怎么也不早说?”
沈辜无言地望了望这老头,说?蠢货才会在杀手面前暴露出脆弱的情态。
很显然,三人之中,就有那么个蠢货。
“沈辜,你……为何只看得见我的皮囊?”梁诤陷进背着月光的阴影里,声音幽幽,有如怨恨。
“……”沈辜难以言喻现在的心情,如果不是梁葫芦费心扶她起来,她也正巧没空,就梁诤这幅斤斤计较的模样,可能要被她打到失语。
“公子,您就别说这些话了。没见小兄弟都疼得翻白眼了吗?”
梁葫芦好歹是说了次人话。
沈辜经过梁诤时,又对他白目一回。
这位梁小公子,虽然貌美,但实在愚蠢。
且恶毒且狭隘且娇气。
进房之后,沈辜褪下外裳,一把撕开腰后的衣物,便只袒着伤处肌肤给梁葫芦瞧伤。
即便不明所以,这位老仆也未出声询问,默默处理好伤口,才道:“我会给你拿两瓶上好的金疮药,一日换两次伤布,不出三月,必定疤痕尽无。”
沈辜趴在床上,咬牙呼痛,忍过一阵痛楚后,汗水湿了额发,她也没什么精神,恹恹地说:“晓得,你把药放好,我自会取。”
梁葫芦默默离开,而沈辜重新穿好外裳,便受着剧痛,龇牙咧嘴地走出房门。
刚出去,又见到一脸晦涩的梁诤。
沈辜这时更不想理他,径直走过他。
“等等。”梁诤开口。
什么小公子,分明是只会撒泼任性的恶劣孩童。
沈辜转身,语气不善:“您有何贵干?”
确实是价值千金的要事。
梁诤轻声道:“沈辜,我要跟着你离开奉和县。”
“?”
跟着她?她是去上战场,不是享受人间富贵的。
梁诤站都站不起来,带着只是个累赘。
沈辜想都没想:“不行!”
“不要轻易拒绝我。”梁诤早知会如此,他镇定地喊了声梁葫芦。
然后梁葫芦出来,手捧厚厚的一沓银票地契等物。
他手里拿着盏油灯,昏黄的烛火在他满脸的皱纹上晃动。
“公子。”他把地契银票递给梁诤。
“沈辜,你看。”梁诤抽出一张官府印戳盖章的地契,“这是最远的店铺,远在珦城。我这样的铺子还有数十个,能遍布五湖四海。”
他是不良于行,但他不满奉和县,常以马车代步游历,天生好用的头脑助他以本金两千两,开设钱庄店铺数家。
之后便是利钱相滚,每一刻年岁的流失,都代表数锭金子的入账。
“你若是带着我,”梁诤把张千两银票拿出,“那么我的家产可分你半数,从此你能坐拥万贯。”
…啊,这个。
面对能用以招兵买马的金钱诱惑,沈辜很难不动心,她望望那些货真价实的银票地契,又看看梁诤锋芒毕露的面庞。
扯唇温和地笑笑:“钱财呢,某并不看重。但仔细想想,若真的离去,也必定会想惨了小公子。公子这番欲随我浪迹天际,某自然是欣喜若狂。”
她从梁诤手里接过数千两钱票,眯眼瞧看一番,脸上笑弧扩大:“小的这就去叫醒那至亲兄弟,咱们趁早离开为好。”
而后,她便怀揣巨钱,笑吟吟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梁诤:移动的钱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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