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救天下,做君子
“我非贤也非圣,怎敢妄谈君子呢?”梁葫芦取了只杯子,倒满浓茶,推给沈辜,“喝茶吧,小兄弟。”
沈辜定定地看了这个老人半晌,他无疑是有答案的,可他深藏不露,因为他没必要帮一个市井无赖解决困惑。
交浅言深带来的危害,进过官场的人都知道。
“梁老,”她端起茶水倒进嘴里,惯下杯子,说:“您不敢说,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不妨你我二人各退一步,我有个答案,您老只说对也不对,说完我自走,绝不再扰。”
放下凉透的茶壶,梁葫芦眯着眼坐下,“请讲罢。”
沈辜缓缓开口:“君子无定准,但天下之人皆切齿唾骂者,必是小人。您觉得,我的话,在理吗?”
“你既有答案,又何必找人求是非呢。”梁葫芦再次倒茶,这茶水依旧不热,但他倒了两杯,与沈辜一人一杯。
“这不是我的答案,又好像应该是我的。”沈辜抿唇,“我近日多读书,曾在书中遇见两人,一人如成丰帝,礼待天下贤士,为黎民百姓奔波劳碌;一人似李右丞,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他把握朝政,残害同僚,世人斥责他为万古不出的恣睢之臣。”
“其实这是册不入流的话本,主角非那二者,反是权臣一柄刀剑。权臣权利追逐之处,她便剑指何处。
可世人说,她是帝王亲任的镇国之将,是退敌军保盛世安康的好人。就连皇上也信任他,因为那个皇帝,实在是太偏执,偏执于能以真心,换忠臣。”
“梁老,难为你听我讲故事,想必以您智才,定觉得我这小儿话里尽是颠三倒四的,半点不能听。”沈辜喝尽冷茶,杯子一掷,唤了声外间的柿子,便起身。
“告辞。”
她拱手,转而蹲下去抱起柿子。
“慢着,”梁葫芦老态龙钟地站起来,向前招招手,“老朽还想听,那皇帝、那权臣、那将军,最终如何了。”
沈辜背着身,垂眸轻声道:“将军战死沙场,权臣被皇帝以乱臣贼子之名给下了狱,皇帝的君子道终治好了天下,其后宫三千,子嗣绵延,朝代兴盛数百年。”
“不赖,却是俗套了。可见都是些酸腐文人随心意作的本子,你若少看些,也不至于今时来此,神神道道地一通乱言语,可知圣上新丧,言语须谨慎。”梁葫芦复坐下,声音沧桑得像吹过北疆数万年的砂砾,灰败、蒙眼、不堪人闻。
“是啊,俗套至极,愚蠢无端。”沈辜低笑,又折身对梁葫芦挥手,混不吝地挤挤眼,“您老人家就坐这儿吧,且看我背影去也,且听我大笑出门去也。梁老头,也不怪你家小公子脾性差哈哈哈...”
说完,她旋身就跑出院落,直至背影消失在密密门檐后,其清朗干脆的笑声还能听得到回响。
良久后,梁葫芦太息一声,把茶换上新的热的,自回房了。
沈辜走出邦衡街,就寻见一卖糖的小摊,买下两串麦芽糖,她自己吃着一串,另一串给柿子在怀里不断舔舐。
一人一狼,又重复漫无目的地在县里逛着。
到了卖纸墨的书斋,沈辜停了下来,她仰头看了看斋的匾,退后数步,蹲在它对面屋子的房檐下,边吃糖边打量进书斋的各样人等。
老的少的、丑的美的、衣裳破洞的、素白绸缎的...真是许多人也,但他们怀中的书却是一样的颜色材质价钱,贵贱是人分的,笔墨纸砚进了谁人的宅邸,那才有了价格。
沈辜吃完自己的麦芽糖,低头一瞅,小柿子还慢条斯理地在舔,它的糖还剩半数之多。
“啧,”她分外不满,硬拽出柿子的糖,和身后店家讨了杯水冲了下,就塞进嘴里。
“呜呜!”柿子也分外不满,更兼委屈,它用前肢不断刨着主人的鞋面,企图让沈辜蹲下,将它的糖还回来。
“小柿子啊小柿子,谁叫你主人我曾是个兵痞呢。我没有礼义廉耻的,你这小小狼崽,斗不过我咯。”沈辜低下头,笑着自言自语道,她一把咬住糖块,把木签子扯出,再弯腰,把那支光秃秃的木签给柿子打牙祭。
她望着柿子,看它发狠地踩自己的脚,也不怒,笑了。
接着把它抱起来,向上一抛,听狼崽子惶恐的呜咽,哈哈笑了,接住后就把它放到肩上,拽着它两条前腿绕到脖颈前,然后往书斋走去,“走吧,跟你主人一起去救救这个破天下,咱也当一回劳什子君子人。”
一炷香后,书斋老板敢怒不敢言地推出一架两个轮的木板车,上面装满了大小十几个箱子,用盖子封着,也不看清里面的东西。
沈辜一手拖住颈后的柿子,一手握着根上好紫竹毛笔在转,她看老板弯下的腰,笑:“别摆得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我那半锭银子,你用剪子戗下的时候,嘴脸可不是这样的。”
“那...谁又知客人您竟这般无赖!用二十五两的银,要买我三十五两的笔墨纸书。我们书斋以来,就从未做过这样亏损的买卖,还平白赔出辆木板车!”
长须飘飘的老板,絮言不断,怨声不断,沈辜跟在后面走,听得不耐烦了,嘿地一声,窜到他前面,冷下脸道:“老东西,可别叫我提醒你,我知道万亏亏不到你头上。”
她掀开箱子,拿出一支苦竹做的毛笔,指头勾着上面粗短不一的笔毛道:“您这支笔的造价可能都不过一枚铜子儿,更别说这箱中有多少粗制滥造的石砚草纸,二十五两,您至少昧着良心赚了五两吧?”
书斋老板推着车,听了沈辜的话,只以为是自己阴私勾当全被有心人看去了,如今是来问罪的,霎时冷汗就滴下来,他没能腾出手抹汗,也不能作揖求拜,只好白着张老脸,颤声道:“敢问您是哪位上官来看望小老儿的吗?他日有时间,定登门致歉,届时必送上最好的精纸巧墨,供您赏玩。”
“哼,我家主人名讳你可不配听,只明白是你绝对惹不起的大人物就好。这车东西,你就放在王屠户那里,放下转身就跑,否则...”沈辜手掌朝脖子下左右推了两遍,凌厉的杀意从尚稚嫩的眉眼宛如实质般丝丝缕缕地溢出,直压得书斋老板两股战战,连声应是。
待到了王老爹肉铺前,老板放下车子,撒手就跑。
沈辜抿紧唇角,忍着笑接过车柄,慢悠悠推向肉摊。
“这车?”王老爹满脸不解,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满车箱子哑口无言。
“书斋老板良善,听闻小刘村众学子缺书少墨,特送上一车,来救济救济我们。”
沈辜倚着车,口吻轻松道。
“哪个...书斋老板?”
“就方才跑得像狗撵屁股的那个啊。”她不以为意地扭过头,下巴戳向老头逃跑的方向。
“...沈辜啊,你可真有本事。”
王老爹表情复杂,奉和县谁不知道那书斋老板是最吝啬小气的,靠与官府勾结而积累下万贯家财,却不住阔门大院,整日住在小巷里,只请一个仆从,夜里点灯,灯草都仅燃一根。
就他?冷酷无情的财主,还能称得上良善?
疑心是迟恕庸吩咐,可一想到迟先生过得清贫,比他还不如,又打消这个想法。
所以...只能是沈辜做的事了,只有这个小无赖,才能这么本事地拖一车纸墨回去。
为的什么呢?
王老爹想不到沈辜的用心,他擦擦手,穿好衣服,关好门正准备锁的时候,想了想又停下,进屋拿了一绳上好五花。
提着肉出门,他又主动担起推车的任务。
“沈辜啊,你在前面走吧。这费力气的活给咱粗人干就行,你和我家王苌都是学堂念书的,就该多拿纸写字嘛。喏,这肉也提着,看你瘦的,都没人形了。”
一路上,王老爹不停地说沈辜和王苌的兄弟情,好像在成心吹出个情深恩重来。
他其实不为别的,沈辜这一大车好东西,带回小刘村定是受左右人羡慕的,也不指望小无赖能多阔气,只盼望分给家里小子几捆书几根笔就好。
这样,他就感恩谢德了。
沈辜闻言,惊奇笑道:“王老爹,您这些话里的意思呢,我都懂。”
“只是你把我沈辜想得忒小气了,我一人用一车纸,那想必这辈子都用不完。不过是前日得了点虚财,这便购置这许多,拖回村,也是放在学堂,随诸学生们取用罢了。”
“啊?”王老爹傻了,王老爹惊了,他把车推向船的时候,甚至破了音,大声问道:“这一车?!全放学堂?随用随取!!!”
沈辜背手,仰头听船桨破水流之欸欸声,她深吸一口潮湿蓊郁的湖水气息,轻轻开口:“是啊,全送与诸学生。谁叫我,是个君子呢。”
君子?赶成在迟先生家住了没两月,就从市井泼皮变成雅致君子了。
王老爹眼角一抽,刚要开口,转念又想。
是啊,沈辜最初被押送学堂问罪的时候,态度与从前已是大不同,临走还鞠躬承诺,日后定堂堂正正为人呢。
他望着船头那少年瘦弱削薄的背影,突然叹了口气,心里所有芥蒂都在沈辜一而再的善心举中所消除了。
救王苌之恩不说,散大钱给那群曾欺负过自己的人买书购笔...敢问世间有几人能如此信守承诺、心胸宽广的呢?
王老爹自认做不到,他住在小刘村几十年,早看透了村里人,是以笃定他们也做不到。
沈辜啊沈辜,你与你先生一般,都是世间少有大善人。
“你,”王老爹斟酌一番,缓缓开口,“沈辜,可能麻烦您件事吗?”
沈辜转身,诧异王老爹竟用您称呼她的同时,也料想到几分他的心思,便道:“请讲。”
“王苌这小子,他最是有勇无谋,浑身是力气,但总是很容易冲动。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想把他自此以后交托给您,日后出了小刘村,让他做你的奴才还是什么的,我都愿意。”
他在县上卖猪肉很久了,认识的人三教九流,自然有点识人之术。
这些时日来,他所见的沈辜,她定然不是池中物,若不封侯拜相,也是屈了才。
王苌只有跟着这种人物,才能有所作为。
“王老爹,您或许没过问王苌罢。”沈辜静静笑了,她晓得王老爹非愚人,能以外姓在宗族村落里积累起名望,哪是简单人能做到的。
这也是她最先结交王家父子的缘故。
今天这一幕不能不说早在她预想之内,不过快了些,本以为有几年才能收服王苌。
“我儿很愚笨,”王老爹诚恳地道,“可他不是不识相。您教他在山上习武,他回家后还在练。”
“王苌和您唯一相似之处便是,他不愿被狐鬼山压着身子,他想出山去见世间,京城的花如何盛放,他更是想痴了。”
“哈哈哈...”沈辜大笑,“世人汲汲营营,汲汲营营是人也。”
“好,”她说,“王老爹,你可记住了。王苌从此是我的人,他的生死如何,你日后莫管。”
“你若答应我,我便承诺给他个——万花开放的天地。”
“...一概听从您吩咐。”王老爹听及生死一词,念到儿子自此以后就要面临许多未知危险,心有戚戚,但知子莫如父,他明白王苌想要这个——沈辜给的天地。
他虽犹豫,还是咬牙答应了。
沈辜走过去,拍拍老父的肩,转而面向群山积翠,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说:“周照侹啊周照侹,你的天下要乱了,我受点累,为你守守,算报恩了。”
成丰皇帝,姓周名行,字照侹。
有日光明耀,通照大道之意。
但他没来得及把通衢大道造出来,就一命呜呼了。
他生前不好女色,后宫空无一人,故没有子嗣。
这新皇,也只能从皇室宗亲里选。
提及皇位,必是番腥风血雨。
而高坐明堂之人,又岂知不是李持慎的傀儡呢。
船靠岸了。
王苌和迟恕庸竟一起在岸边等候着。
那头蠢驴在旁,踢踏这岸边杂草,嗷嗷贱叫,声音尖锐得好像要把夜幕扯下来,盖住这壮丽山河。
沈辜抱紧柿子,对迟先生牵动唇角,一笑,她回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