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意气风发少年郎
晚间,王老爹收拾好锅碗,带王苌拜别,瞎子吃完饭也走了,学堂里便又剩下沈辜和迟恕庸二人。
抱着软乎乎的小灰狼,沈辜走近书案,塌下腰身看向迟恕庸。
“有何事吗?”许是面上的目光过于热烈,他再难忽视,便搁下笔,轻声问道。
“先生,您看它,”沈辜把小狼举过头顶,“这是咬伤王苌的母狼留下的崽,那母狼十分通人性,我很喜欢...”
“母狼何在?”迟恕庸淡淡看了眼她手里的狼崽。
“自然是死了,不然哪里轮得到我把小狼带回家呢。”
听到母狼已死,迟恕庸丝毫不感到意外,轻轻颔首,表示他知道此事了。
又这副不在乎的模样,沈辜撇嘴,把扑棱着四肢的小狼按进怀里:“先生,您觉得我的狼该配个什么样的名字?”
“你的狼,你喜欢的名字就行。”迟恕庸提起笔。
沈辜抚摸着小狼,蹲在地上沉思好久,忽笑道:“既在深秋相遇,怎么也该给个符合时令的好名字。”
“嗯。”
迟恕庸正摘句至: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笔尖微顿,他倒挺想知道沈辜会取出一个什么样诗情画意的名字。
“啊...我记得,带王苌下山时,柿子树上果实寥寥,但树冠处剩下的那颗既红又大,想来定是好兆头!”
“事事如意,柿柿如意,便就叫柿子最好了!”
沈辜喜不自胜,举起小狼拱了拱它湿润的鼻头,道:“你便叫柿子咯。沈辜的柿子!”
“寓意不错。”迟恕庸取了张稍窄小的纸,写下柿子与沈辜的名字。
而后她把写好字的纸接过来一看,“想不到先生一雅致人,落笔竟这般狂放。”
迟恕庸的字刀砍斧削,走势凌厉。
和他清俊温和的模样半点沾不上边。
“人之性,莫难察。”
“是啊,人的皮囊总是看不透的。”沈辜附和。
她的话叫迟恕庸顿了顿。
他细细看了眼蹲在面前的小少年。
容貌清秀,身量瘦小,怎么看年岁都不会大,却偏会说些老道的话,好似经历过许多一般。
“我爹娘曾侍奉过一个人,他生得极好看,可心肠狠毒,陷我沦落至此。”
沈辜厌烦地拧眉,“可见真心换不来真心,世人趋利,简直到丧心病狂的程度。”
“...祸福相依。”迟恕庸收回打量的眼色,“你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嗯,先生也早些休息。我给您购置的冬衣已挂在院中除尘了,明日给您瞧瞧,看尺寸合不合适。”
“多谢。”
沈辜摆摆手,扭身钻进被窝,面向墙壁,背对迟恕庸,心神微松弛。
方才幸而她敏锐,觉察到自己话里有古怪,编了一通话混过去。
十一岁的孩童,不该懂得这么多事理罢。
除非有所藉由。
看来她得更勤学些,届时若口出不妥,便抛出是书卷所言,自己不过背诵的理由。
想到了好法子,沈辜把柿子塞进被窝,继而沉沉睡去。
王苌被野狼咬伤是举村皆知的事情,谁都想不到,他仅隔了一日就又回到了学堂。
“玄淮兄,王苌他和你一样,都想考学进京吗?”
沈辜识记完《千字文》,终于换了本诗三百来学平仄。
正是课下时候,她往后瞥了王苌好多眼,都被无视了。
于是只好拉起身旁的刘玄淮聊天。
“唔,他并不擅长做文章,不过打猎却很在行,十四岁时候便能和老猎户们上山打狼赶虎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有能耐射箭杀死母狼。
沈辜若有所思,起身欲到王苌那儿打探更多,这时迟恕庸戒尺一敲,该上课了。
只好等下学。
端坐在学堂的时日,沈辜确实学得很多书中道理,譬如为人为官之道。
她也想过,若学子苦学数十年,学的都是这些不变的君子政治,因何李持慎还能狼子野心,六亲不认?
沈辜戳着笔,“古人说知行合一。李持慎满腹经纶,又未落到实处,那读的书再多,不也是玩物丧志嘛?”
“沈辜,你在低声说什么?”
“一则有意思的故事,玄淮兄可要听吗?”
孜孜不倦学书的刘玄淮摇摇头,“我得去请教迟先生,下学再来听你讲故事罢。”
沈辜但笑不语。
......
下学前刻,迟恕庸收起书,与众学子交代冬假的事宜。
每逢深秋,学堂便会放假三月,待来岁春,才叫上学。
这无疑是个令人激动的好消息。
小刘村的冬季没有农事,孩童们没有学业,是最放松轻巧的季节。
沈辜率先拍起掌,笑着谢迟恕庸教习辛劳了。
“抚安...你还是坐下罢!”
村学堂开设近五年,就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场景。
先生刚结束一番讲话,尚未出门呢,就有学生突然站起来大声笑闹。
这对一群怕先生如怕鬼神的众人来说是极具颠覆性的。
他们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沈辜,如望见鸡群里那只特立独行的鹤。
还是刘玄淮持重些,扯了扯沈辜的衣裳,小声呵她。
“无碍。”迟恕庸执起戒尺和三两本书,遥遥看了眼目露茫然的沈辜,一手背在腰后走了。
他走得缓慢,沈辜便很仔细地瞧见其转身后,唇畔浮起的一缕笑意。
“啧,玄淮兄,你看你胆子小的。”沈辜精准捕捉到迟恕庸不错的情绪后,撇开刘玄淮的手,“先生并无不满嘛。”
她见到了先生笑,其他人自然也瞧见了。
各有惊讶怪异,都盯着沈辜。
对刘玄淮来说,沈辜这般冒犯,是不可思议和无礼的。
最令其难以接受的是,先生居然也没有表露出一丝不如意!
他有点吃味:“分明是先生欢喜你多过我们,故而才放过了你。”
“非也非也,”沈辜戏谑地拧住刘玄淮的脸,“我见诸位是读得太多书,将脑子也读得迂腐不堪。我是先生的学生,道声辛苦怎么了,明白辛劳者之所以辛劳,并予以敬意感谢,不才是真正的学道吗?”
这和打仗时按功行赏,岂非相同吗?
这群少年,有时还真是老成得叫人生厌。
她不管不顾他人看法,放开刘玄淮被捏得泛红的脸后,径自走到王苌面前,“王苌兄,你伤好些了么?”
“好,好多了。”
王苌略微黑下脸,眼见众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他这里,直接让他像身上爬满蚂蚁般不自在。
“那个,沈辜啊,我们出去吧。”
“何必呢,外间那么冷。”
王苌不容沈辜拒绝,右手拉起她就跑向门外。
跑了大概半刻钟,两人都上山了,那股如影随形的眼神才消失。
“呼,沈辜,你还是这么令人讨厌!”
一屁股坐到地上,王苌幽怨十足地说道。
“我又怎么惹你了?”沈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跟着坐下。
“还说!就你刚才那些话,肯定是从什么书上学的。你才来学堂几天嘛,就知道臭显摆,成心惹得大家都不高兴。”
王苌扯出两根枯黄杂草,揉在手心里:“先生虽教得好,可大家下学就去割草打猎,哪里有温书的时间?文章文章,天天做得狗屁不通,能读点书识几个字已经很好了。”
“而你呢!什么辛劳者之所以辛劳,书读得多脑子迂腐,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来教训我们,惹人不喜欢!”
沈辜听完,愣了下,而后推推王苌的肩膀道:“无意中伤大家,我也未料到。”
“哼,”王苌鼻孔朝天,“你住在先生家,有饱饭吃不说,还能无所事事,成天玩破棍子,不知多少人羡慕你呢,也别太得意了,免得和学子们处得不愉快,人家里人再不欢迎你。”
这是在提醒她呢。
沈辜笑了,站起身,朝他伸出只手:“谢谢你,王苌兄。我方才就想找你来着,我有一问要求你解答。”
少年宽厚粗粝的大手用力拍进她的掌心,扯住她细瘦的手腕,毫不客气地借力站了起来。
“说吧,大爷我看心情回答。”他拍拍屁股上的土。
“我进县里,淘得本武功籍子,照着练了几天后,感到身轻如燕,十分清爽。”沈辜语气一转,“但这书上说须得有天赋者才能练得。我想王苌兄这般精壮,若能练武定是锦上添花的好事,何不与兄一起练,好跳出这小小山村,去外寻得更好的天地呢?”
“这...”王苌惊愕地眨眼,他眼珠黑润得似水中石子,令人一眼就能瞧进心里。
沈辜观察他几日,料其是个骨子里有侠气的人,定然不会满足于这小小山村,这才伸出招揽的枝干。
她也推演过多次,若能上京杀了李持慎后还想全身而退,必得有自己的权势金财来铺后路。
如今朝中尽是李持慎党羽中人,她根本信不过也不敢信。
但若能亲自培养起自己的势力,如修建城墙般,砖瓦泥水都是她亲手铸就的,那可信度即大大不同了。
初见王苌就喜欢他身骨健壮,如今二人恩怨消弭,何不就从他开始,逐步培养出一支独属于她的兵。
“王苌兄若对功法存疑,我现可展示一二。”
说罢,沈辜思忖内力的丰盈,而后挑了棵矮小细瘦的树,两腿微微划开,上身半蹲,浊气沉下,内力浮起——
“轰!”一掌拍出,树干折半。
...
“你你你,这这这...”王苌震惊了。
她这练得什么功!?
他这是亲眼看见沈辜隔空打断一棵树了吗?
也就是说,当初带着众小弟去寻她的衅,那时所受的伤还是她手下留情了??
心里震撼无以言表,他一时失语了。
“莫怕莫怕,”沈辜体内入内力还不过几日,这打断树干的一掌是她竭尽全力,不过看到王苌复杂信服的神色。
她满意地把颤抖的手背到身后,“兄若信我,这就能解我一问。”
“什,什么啊?”
“我不知兄的天赋,不若给我捏捏骨,探知一二吧。”
“这,”王苌斜看看断掉的树干残枝,正瞧瞧满脸笑意的沈辜,良久,点了下头,“那你来吧,记得轻点啊,我左胳膊还疼着呢。”
沈辜笑盈盈:“自然自然。”
约莫一刻钟后,她收起手,恭喜道:“王苌兄天赋不错嘛。”
平常天分,与她前世无二,但无碍于习武练功。
只是她不免要勤时督促教导。
王苌却脸红得似血,看不出高兴不高兴,右手捂着下面,细声抱怨:“你怎么不说全身都要捏啊,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有何可羞涩的。”沈辜倒过来不解,她甩甩手,“我都没嫌弃呢。”
“小无赖!”气得王苌叫她诨名。
“行行行,对不住了。”为了复仇,能屈能伸,沈辜从善如流,作揖道歉。
二人这才下山。
只是王苌途中一直羞愤交加,看都不看沈辜一眼。
少年人啊,意气风发。
沈辜望着他微坨的背影,百无聊赖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