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苌的血衣
沈辜现下把蟊贼扭交给前来的巡捕,也不欲多留,正待提脚离开,眼角忽见粗脸汉子咬牙切齿,疯了一般冲向那少年。
说时迟那时快,她也不想平白见血,飞起一脚只把莽汉踢退数步,喘着气痛苦不敢上前便作罢。
梁葫芦见状,眼里更是精光四射,望着沈辜的眼神里既有打量,也含欢喜。
他推着梁二,到沈辜面前。
“小兄弟拳脚功夫不错,敢问师从何处?”
沈辜见梁葫芦垂垂老矣,便拱手道:“老人家谬赞,某平日好淘,又家住远山,腿脚比寻常人利落些不足怪。”
竟然没有师傅教习?
可那踢飞脚,又实在叫人惊艳,可非常人。
梁葫芦不信沈辜这套话,未言明,眯着眼笑道:“实不相瞒,若非今日有小友在此,我与公子少不得大麻烦。”
两人往原地一看,又哪有闹事人的影子。
原来那汉子遭了踹,知道讨不得好,趁没人压他去官府,赶忙跑了。
周围百姓见无热闹可瞧,又都散入人流,不再掺和。
“小事而已。”
沈辜摆摆手,“那么老人家,某还有些事,告辞了。”
“且慢且慢,”梁葫芦伸手阻拦,“我家公子常教导我们,知恩不报非君子,小友帮此大忙,理应受上宾礼才是。”
“老人家,您无需客气。”沈辜笑笑。
俄而,注意到四轮车上的梁二安静似昙花,以示尊重,便弯腰撑着膝盖,平视他道:“小公子定出自名门望族吧,这般重礼。不过恕沈辜先行告辞咯,真是有事处理。”
话落,见梁二搭着扶手的臂膀落下,搭在小腹上。
她不解其要,又没等到回答,只当这少年羞涩,便起身欲走。
梁葫芦要拦,却听梁二淡淡开口:“十两银子,做我一桩买卖。”
他取下腰后蓝绸绣锦的钱袋,抬高小臂,梁葫芦便得知其意思,毕恭毕敬地弯腰取过。
“小兄弟,实不相瞒。公子与我初来奉和县,如今府上正缺一位能近身保护的侍从,你倘若答应,莫说十两银子,便是百两也赚得。”
沈辜前行的脚硬生生被十两银子给叫停了。
她暗中掰着手指头算,十两银子可是普通人家三年都赚不来的巨款,若她能得到,以此购置鸡鸭鱼肉等来偿还给小刘村诸人,那她住着也能好受些。
可是要当近身护卫...一下犯了难。
犹犹豫豫地折返到梁葫芦身边,沈辜为难地张口:“老人家,我并非不贪慕这笔银钱,只是如今我借住在先生家里,一心要学出经纶文章来,再出村谋事。”
“承蒙您与小公子看得起某,但实是...”
她摇摇头,踮脚朝梁葫芦手里的钱袋望,最终咬牙,“恕难从命了。”
“去我府上只做件事,这银子亦是你的。”梁诤摊开手掌,钱袋又被轻轻放置其中。
他取出一枚银元宝,将其抛进沈辜怀里。
沈辜愣愣地接住,低头看着银元宝,忍不住掂弄几番。
这何止十两银啊。
她再抬头,眉开眼笑的,看梁二像看傻子。
“哎,敢问小公子府上何处?”
鄙薄的神色从脸上一闪而过,梁诤不再作答。
梁葫芦笑呵呵接话道:“离这很近,就在邦衡街上。”
被人用不善的态度对待,沈辜自是察觉,她盯着梁二眉梢流露出的不耐和骄矜,方知将才俯身搭话,少年不理,并不是羞涩,而是倨傲所致。
毫不在意地耸肩,沈辜把银子好好的收了,背着手跟在梁葫芦身侧。
邦衡街,也是她的去处。
顺道又挣钱,多好的差事。
沿着青石板路走了半刻钟不到,路势便骤然开阔起来,高宅深院两排划开,栋栋灰墙耸立,威严持重。
梁葫芦推着四轮车,领着沈辜,最后在一栋偏窄但院墙异常高的宅子前停下。
“这便是了。”
“...这是您的家?”沈辜表情愣怔,仰头望着牌匾上描金的两个大字:
李府。
天下无巧不成书。
怎么会在这种不期然的时候,重游故地。
“正是。”梁葫芦笑道,“还请小兄弟帮个忙,与我一起抬进公子的四轮车。”
沈辜垂眸,把复杂神情按进心底。
她应和一声,束起袖口上前,跟梁葫芦一块把梁诤带车,抬上石阶。
“多谢了。”
“无碍。”
随着梁葫芦进到府内,沈辜忍不住把回忆中的李府和现如今的模样对照起来看。
直至会客的内堂间,这路上的花草本卉都与脑海中的无异。
经过一棵落光叶子的高大树木时,沈辜不由停下。
这株梨树,是她来李府第一年栽种的。
后来跟李持慎离开时,她又在树下埋进了一坛酒。
“你年岁这样小,竟已爱喝酒了吗?”
“是为您准备的。待您进京,定能青云直上,届时庆功,就用家乡的酒罢!”
“那一坛可不够。”
“我年年来此,一年一坛,经年过后,必有十数之多呀。”
到她死在北疆的前一年春天,沈辜还在此埋进上好的梨花白。
“小兄弟,莫要发呆了,过来将匾换了罢。”
梁葫芦苍老的声音乍然响起,沈辜的思绪遭断,连忙扭头:“来了!”
快步跑开时,她最后望了眼树下平坦肥沃的泥土。
这酒...想必只有初年埋下的那坛最为醇美。
其余之数,不过是点锁情的祭物罢了。
沈辜背着木梯再次经过梨树时,半点余光都没匀过去。
“这牌匾真不题字吗?”
把刻有李府的匾落下,换上梁葫芦交代的无字木匾,沈辜爬下梯子,再三确认。
“刻字做什么?公子与我来此,本就不图将声名显扬出去。”
实际上,若不是忧心梁诤过不惯每日寂寞的时日,他们本是选好在狐鬼山后的小刘村住房的,那儿是与世隔绝的绝佳去处。
但人烟稀少,也不利梁诤的心性涵养。
梁葫芦叹口气,这样下去怎么好。
原本梁二被娇养时,脾性乖戾嚣张,有梁家罩着也无碍。
可现即被赶出京城了,梁诤愈发怪癖难言,口不饶人不说,眼里更时见恶毒之意。
梁葫芦抬头望望空荡的木匾,嗟叹两声,“小兄弟,我何等想你能留下啊。我们小公子就缺个年岁相近的玩伴,你若能来,我便将你奉作三公子都好。”
闻声,沈辜奇怪地瞥了这老仆一眼。
不过她也顺而想起小刘村诸人的排斥,再听这咫尺可触的荣华富贵的许诺,她叹气,真是泥上天里的对比。
“老人家言重了。”
梁葫芦不舍地问:“当真要走吗?”
“有缘再见。”沈辜对老人家作揖后,又转过身,对着曾经的李府府门深深弯腰。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为李持慎做冲锋陷阵的棋子,他指点江山,她从不辱命。
可满盘皆输的是她,被嫌恶抛弃的也是她。
她再活一生。
要做局外者,取得盘中棋,杀死执棋人。
“青山白水我在此,李持慎,我们明堂会相见。”
届时,他会是她刀下魂。
沈辜转身离开,走出邦衡街,去寻王老爹,准备回她的狐鬼小山。
而在她身后,梁葫芦把梁诤推出来,老小两人,注视其背影消失在街尾。
“你没给我留下她。”
“老朽的错。”
“若是在京,我可能会杀了你。”梁诤眉眼俊秀,眼珠却黑沉沉的,如那块被扔掉的旧匾,隐约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二公子,您现在身边只有老朽一人。”梁葫芦低眉顺眼,恭敬道。
“是,”梁诤单薄的胸膛起伏一下又平缓如初,他轻轻笑:“本来我该有两个人。”
梁葫芦沉默。
找到王老爹,其时正腆着肚子赤膊剁肉,沈辜上前用零碎的铜板买了二斤肥瘦相间的猪肉,“王老爹,您这活计还有几时?”
“不多,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关店,去对街粜米买面。”屠户使的是大把力气,故而穿着薄衫也累得满头汗津津。
沈辜把一挂肉提在手里,笑道:“再有这半时辰,您能挣多少?”
王老爹忙得心烦,小无赖这玩笑的口吻直接激怒了他。
拿着砍骨刀的大手往她威胁地劈砍一下,厉声道:“别跟我这没事拿趣,我没有迟先生那好心。”
被人像丧家犬般驱赶,沈辜也不是第一次,闻言笑而不语,把碎银一把子掏出来,摆在案板上依次码开。
“做什么?!”王老爹瞪眼如牛,满脸惊疑不定。
“王老爹,这些银钱,够抵你这半时辰的收入吗?”沈辜慢悠悠地捡起一粒银,黏在指头递到王老爹眼下,放大给他看。
“这...够是够的。”
不仅够,甚至远远多了。
难道真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果然,“那您这便能把铺子关了,与我去米铺将先生的事情办了罢。”
“你急什么,迟先生的事情我一直记得呢。若是疑心我因你而和先生叫板,那你大可不必的。”王老爹还算忠厚,大抵劝了下。
小无赖虽说无耻,可毕竟是迟恕庸的学生,想来会教好的。
他接着又说:“你没爹没娘没教养,这我晓得也怪你。但身上有钱不能随意挥霍,不然就是在先生家中住,日后也没出息。”
“王老爹,您还真是快人快语哈。”沈辜被这没爹没娘没教养的话给噎住了,哈哈两声,把银子往前推推:“您也莫为我操心,只是想买些私物,又不识得在哪里,这才央您来带路的。”
王老爹把砍刀往案板上一砸,把手上血水用衣物擦了,“我也不要你钱,只要你日后在先生面前多说些我家王苌的好,我便感恩你了。”
“诶诶,那自然。”
沈辜知道事情成了,乐滋滋收好钱。
待关好铺子,二人先去米面铺子买好粮食,米面各三十斤,王老爹瞧着瘦,但将六十斤重物背着,却腰板挺直,仿若无物。
有大力者在侧,更是省了顿驱车装载的钱。
后应沈辜的央求,王老爹带其到成衣铺里购置了四身衣物:两套大小冬衣,两套春夏的。
后又买些茶叶与笔墨纸砚,这才算结束。
不知觉中,酉时也将近了。
王老爹说再不回,便赶不上渡河的船家。
两人方启程回山。
......
把米面放进小厨房,王老爹捶着肩头,低语纳罕:“奇了怪,今天村子怎么这样安静?现是下学时候,以往孩子们都大喊大叫地到处跑了。”
沈辜把衣服等物也放好,依言朝前院瞥了瞥。
却见众书案上的笔纸都凌乱不已。
若说是学生下学心切,不想收拾倒合理。
可刘玄淮的矮案上也是如此,那便真是奇特了。
要知玄淮此人,好洁爱净,更别提对那些书啊纸的珍惜宝贝。
这种样子,好似听见什么震撼的消息,众人慌忙跑出学堂一般。
正疑惑间,迟恕庸面目疲累地进来了。
当头望见王老爹,其喜怒难辨的脸难得露出一丝愧意:“王兄,您...”
“迟先生!今天村里是怎么了?没闻到烟火味儿不说,人影也都没有了!?”
迟恕庸抿唇,“王兄,您千万承受些。”
他看看沈辜,眼神晦涩。
沈辜不解,上前扶着他,这次没被拒却。
接着,迟恕庸沉声说道:“午时下学时,王苌回家吃饭,但直至下学,都没再回学堂。”
“原本以为是贪玩忘时,可半个时辰前,刘大上山砍柴,找到一件带血的鹿皮衣。依样比照,正是王苌今晨穿的。”
“将要入冬,山上野兽出没不止,王苌他...”
轰!
霎时间,七尺汉子站立不稳,王老爹粗糙的脸上露出实质性的惊痛神情。
他接连颤声问:“尸体...王苌尸身可找到了?”
迟恕庸缓缓摇头,“村中诸人皆上山去寻了,没见尸身,想来还有一线生机。”
闻言,王老爹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他告辞不及,如头悲痛的公牛般,冲出学堂,上山去了。
“先生...”沈辜思及王苌,那张怒气冲冲的少年面庞清晰无比。
若真被走兽吃掉,她心里也不忍。
于是自告奋勇:“我亦是王苌兄的友人,欲同去寻他!”
迟恕庸只说一句:“跟着村中人,莫独自逞勇。”
“是!”沈辜奔到墙边抢起长棍,一溜烟跑进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