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良善的先生
村学堂就设在村头开外两箭之地,这儿绿竹森森,远离农田,寂静清幽,最适学书读字。
甫一进学堂的门,方才还大声叫喊的众人宛如被摁住嗓子的鸡鸭,个个闭口不言,放轻呼吸。
粗粝麻绳绑着手腕,沈辜不好多动作,只能借着耳清目明,注意到自学堂后门处,隐隐有咳嗽声,她偷着门缝去看,约莫瞧见一个清癯灰影在弓腰做些事。
竹影杂乱,那道灰衣尤其显目。
她站在最前端,偷瞧后院的行为很快被压她的汉子发现,高壮的男人低声呵斥她:“别想你那些鬼点子,我们这次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他声未落,又有个瘦子沉声道:“不要惊到先生。”
“小贼不老实,我吓他一吓啊哥。”
男人被瘦子瞪住,转眼一巴掌拍到沈辜背上,直将她拍得趔趄,前无着物供以搀扶,她自然只好哗然撞开后院小木门。
“欸!遭了!”
瘦子在后急得拍腿。
听见身后人慌乱,沈辜抿嘴,门开后更是没东西可扶,眼见就要摔倒在地,吃它一嘴泥——
那位闻声回头的灰衣衫先生却本能地伸出援手,扶她一把,难料壮汉推力实在是大,电光火石之间又能消去几分?
这一扶,沈辜难逃落地之灾不说,先生本人更是被她压倒在地,干净的灰布衣粘的是泥草皆是。
“先生!先生哎!”
纷乱的脚步声立马赶上来。
沈辜只感到有双手扶着她的腰,面上也有温热的呼吸,还没等看清实况,后面突然扑上一双壮臂,掰着她肩膀像扔秽物似的扔开。
眼光霎时天旋地转,后背也猛地溯起密密麻麻的刺痛,还不知垫着多少尖石硬物。
她低低嘶了声,撑臂忍痛坐起,就看见那帮粗汉围着一个清瘦先生问东问西。
她略看眼后,埋头关心完自个儿身上大小轻重的伤,再缓缓爬站起来,又扯唇莫名笑了笑。
粗汉们只管有没有摔坏教书先生的屁股,并没有看见其已皱眉,退出他们过于靠近的触碰。
“某谢过诸位关心,只是天色已晚,还望快快将寻我的急事说出。”
先生隔着几步远,微不可查地松口气。
他薄唇微张,遭到这阵对待,不恼不怒,言语温和。
而听见先生这样问,瘦子立马作揖称是。
站在旁边不吱声的沈辜下一刻就被他狠狠斜了眼:“小贼,还不快上前拜见先生,给先生磕头!”。
沈辜拖着伤腿,摇摇晃晃走向灰衣先生。
她洁面后倒见不一般风采,明眸善睐的样子比早间讨喜不少。
迟恕庸认出面前小孩就是那个撕书的无赖,神色淡漠下去。
掸掸长衫下摆的草屑,他启唇道:“诸位,某头疾发作,先回...”
“求先生饶恕!!”
眼见迟恕庸要走,沈辜哪能轻易送行,在所有人未能反应过来前,扯开嗓子暴喝一声,随之深深折腰,表明心中诚意。
“...喊那么大声干嘛!”瘦子一掌拍在沈辜脑后,恨声说道。
沈辜咬唇不言,只是身形剧烈晃动两下,好似随时能倒下。
绑她来的瘦子自不信她,觉得小无赖在耍什么把戏,转而想到来时对迟恕庸的惊扰,也皆因沈辜起,心下按捺的怒气哪里还忍得,右手高扬,作势要狠打。
“王兄弟,切莫再伤她。”
迟恕庸无奈伸手,阻止了瘦子的暴行。
听见先生有所松动,沈辜自知留下能有可能了,便保持着作揖手势,但直起身两眼含泪,满面虚弱道:“多谢先生相救。”
她接着将小无赖的凄惨身世慢慢抛出:“求先生原谅,小人也不是生来便喜欢作恶的。
小人原是关南人士,本也有爹娘疼爱,但流年不利,家县被河水决了,全家只剩我一人苟活。逃难至此,无人收留,又奈何力小,寻不着吃饭的活计...这才,这才偷抢财物,只为饱腹。”
小刘村人都晓得小无赖性子惹人恨,可确实不曾关心过她的来历。
如今乍听她这悲惨的身世,不得细致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沈辜破裳破裤的,露出的皮肤上遍布新陈伤痕,令人看之惊心。
尤其是瘦子,好像才想起小无赖年岁不大,而他和身后汉子们的年纪都能当她父亲了。
——他们一直以来都是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忽然就心虚起来,瘦子暗暗退后几步,哂笑连连。
“世事无常。”迟恕庸颇被沈辜的话打动,他倒不怀疑她的言语真实性,因他不想去怀疑一个孩童机心深重。
沈辜顺势哽咽,“小人从未见过像先生这样好心的人,今早是小人铸下大错,只愿先生能给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亡羊补牢...这成语用得不错,这么说,你曾念过书?”
“不曾读过几本,只是儿时跟着爹娘认过些好词名句。”
小无赖一字不识,但沈辜做李持慎书童的那几年,被李强求学过几十个大字。
如今将这经历说出博取怜惜,以求可栖身之地,也是造化弄人。
“这,”迟恕庸沉吟,他不需要沈辜补偿任何物什,可如果就这般拒绝她,那么这孩子既无亲人庇佑,也无师长可亲,可怜还读过书,就这般又回到偷生的营道上,哪日被人打死,也是未可知,那才是真正的不可挽回。
故而,善心的先生叹口气,走到沈辜身旁牵住她的手说:“你若不嫌我家中清贫,倒是可以留下,平日和我一起种些菜磨磨墨也是好的。”
“先生...您将这小无赖交给我们吧,我们给她吃百家饭就行,怎敢叨扰先生呢。”
王瘦子挠头,鼓足勇气上前,讷讷说。
“诸位尽早回家吧,”迟恕庸摆摆手,“也谢过大家对迟某人的看重关心了。”
说着,他反身对大汉们施礼,这一礼可将对面诸人惊得不轻,赶忙也都弯腰还礼。
沈辜机灵,跟着埋头行礼:“小人也多谢各位叔伯们手下留情,从此之后,小人定堂堂正正为人,不再行恶,只乞求赎免以往过错。”
没人理她,但也没有过多纠缠,等迟恕庸送完客,把后门拴好,夜便彻底下来了。
夜星闪耀,晚风中携带山中草木清香,拂过脸面,很是沁人心脾。
如今这竹林茅屋只剩两人。
沈辜小跑到先生身侧,伸手想扶着他,却被其温声拒却:“你不必讨好我。”
她心里确实是想讨迟恕庸欢心,好巩固长住久学的心思的,但沈辜不能嘴上也这么说,她一边伸手搀住男人小臂,一边笑道:“先生此言差矣,小人既幸得您收留,为您顾家看路自不在话下。”
“再者说,我手中无银钱给您,只好多给先生行方便。这样的事情哪叫讨好呢,这分明是小人图自己心安呐。”
她一通话说完,迟恕庸难免多看她几眼,末了随她搀着走到茅屋门口,轻笑道:“小孩的嘴还挺伶俐。”
沈辜装傻充愣,明知是调侃,却摸头嘿笑:“小人多谢先生夸奖。”
相伴进屋,才看见里间地方着实不算小,光用来盛书的四层木架便已摆了五个。
这些木架搁在最中,将整地一分为二,左边那间小室为迟恕庸日常入寝的地方,右间即是他读书写字的场所,还摆了很宽长的一张书案,上面更是书堆如山。
沈辜进去,真切地慨叹:“先生,您家中藏书能有万卷吧?”
她以前喜欢收藏各样兵器,也曾摆满整屋子。
“小册尔尔,”迟恕庸口吻轻淡,他领着沈辜到写字的书案旁,叫她稍等片刻后便进到左室。
沈辜四处张望,发现架子上各样的书都有:天文、经史、地理...那样多生僻的字眼,瞧得她头晕。
也心生希望,跟着有大学问的先生,定能学得许多东西。
不多时,迟恕庸拿了套干净的衣衫走来。
沈辜双手接过衣物,低头瞥见先生下衣摆处还有许多泥迹。
黑眸倏然亮起,直腰道:“先生放心,待沈辜有那出头日,必报答您恩情。”
只要迟恕庸日后不会加害她,那今天这收留之恩,她会铭记在心。
“你叫沈辜,哪个辜字?”迟恕庸不在意报恩与否,他问道小孩姓名。
沈辜说不出什么典故来证明她的辜字是哪个,歪头将衣服夹在肩侧,丝毫不避防地拉起先生的手,伸出手指在先生宽厚的手心一笔一划:“上边是个古人的古字,下面即辛苦的辛。”
看着小孩垂下的毛躁后脑,不喜与人接触的迟恕庸忍了忍,皱眉耐着性子任她动作结束后,收起手背在身后,说道:“我素不爱和人肌肤相亲,你以后记着可好?”
“啊...”沈辜抬脸愣了愣,她以前在军营,和将士们同吃同睡,倒不顾及这些。
回神是今非昔比,便连声应道:“是小人莽撞,以后再不会了。”
她接着把衣服抱在怀中,对迟恕庸躬身说:“请先生勿恼。”
“也不必这般惶恐,”迟恕庸叹口气,捏着袖子点了点沈辜的头,“你先换身蔽体的衣服,我去给你备水洁身。”
小孩露出的伤他早在关注,药都备好放在外间了,只等沈辜擦洗一番再用。
“多谢先生。”再一深深作揖。
待迟恕庸推门去外面的小厨房,沈辜便麻溜地脱干净破布飘飘的脏衣。
先是看了看浑身杂乱伤痕,啧啧两声,她抖了抖先生的衣服套上身。
穿好衣服,也算人模人样的,沈辜不顾疼痛,开始从头到脚细细捏骨。
捏骨是她如今最直接查看身体练武天赋的手段了。
半刻钟时间已过,外边迟恕庸已来轻声扣了几次门,唤她出去吃饭,而沈辜则摸到最后的指骨。
“咔吧——咔吧——”
摸完骨,活动活动肩颈,听见清脆的骨节声,沈辜甩开双手,上下使劲跳了跳。
“沈辜,怎还未出来?”迟恕庸再次敲门问。
“就来!”
沈辜扬首,按住嘴角好一会儿,好像看不出明显的表情了。
她就把手放下去,可手指刚落,嘴角便克制不住地上扬。
终于忍不得,沈辜捂着双眼,自胸膛深处蹦出畅意的低笑。
真是天爷相助!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穷山坳里的小无赖,竟然还能有身练武奇骨呢!?
换比年岁而言,上辈子天赋平平的沈将军练武二十一年,还是在日夜勤勉下,才能拥有人挡杀人的好功夫。
而她现在,虽然十一岁练武已是错过最好时候,可只要勤学苦练,不出十年,她必赶超前世功力!
而这更代表,她最多只要十年时间,上京之后便不需要畏惧把守李持慎府中的重兵,取仇人头颅如探囊取物而已。
到底是死过一回的人,沈辜自持几息,终于平复下汹涌的恨意和急迫。
武功再高,也不能疏忽,杀李持慎如作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能给那样多疑狠毒的人丝毫反击的时机。
“先生,劳您辛苦。”
推门出去,正见迟恕庸把热粥热饭摆在竹下石桌上。
“先来吃些饭。”他淡淡应了声,将竹筷摆好。
“多谢先生。”
沈辜乖乖入座,她饿得过分,现在只感觉腹中疼痛,连带身上其他伤痛一同尖锐起来。
“我姓迟,名恕庸。你日后可唤我迟先生,亦或其他称谓。”迟恕庸把稠粥递给沈辜,自己留下稀得见碗底的那碗,“叫什么没要紧,你认得字,还未被世道磋磨忘了干净,可见天性也聪明。”
“既入这学堂,也得时刻记着圣贤书在侧,勿要再做出让自己也难以饶恕的事。”
“好的先生。”
迟先生尚未动筷,想来是在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君子守则。
他说了几句后,望见沈辜撑着下巴望他,也还没吃。
虽说叫她不要惶恐,但迟恕庸也想到这么大的孩子,被人打完还扔到陌生的学堂来,敏锐些也是应当。
他有心让沈辜松弛些,便端碗喝了口粥。
沈辜见状,双眼果然眯起来笑了,她接着端碗,却是把稠粥倒了一半进迟恕庸的碗里。
“先生尊上,沈辜年纪小肚皮也小,吃不了这许多饭。方才我的嘴没碰到碗,先生也莫要嫌我。”
她说完就风卷残云喝掉粥,对迟恕庸作了揖,“想必迟先生备的水就在小厨房,我自去洁身,过后再来拜先生。”
“...可堪一教。”
沈辜离去良久,迟恕庸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将碗筷收好后,直身自语道。
沈辜进入小厨房,一套尺寸更小的衣服正端放在长凳上等她,除此外,金疮药和裹伤的布条也俱全。
她望着这些,褪下衣物后,跨进木桶里泡着,才慢悠悠道:“这迟先生看似清高文气,实际心细如发。”
她低头,扯唇自嘲,“怎么当初就看不透李持慎呢?”
可见重情过了,灾祸就已降到头顶。
待她上完药出来,迟恕庸把她的床榻都整理好了。
是在右室的一方,用厚厚的棉被在身下垫着,更有团花的褥子铺盖。
沈辜将将躺好,顿感浑身舒畅,困意绵绵。
“多谢先生。”
探出头,含着乖顺的笑意道谢。
迟恕庸灯下读书,闻声转脸望她:“还不知你如今几岁?”
“十一岁了,先生。”
沈辜打了个瞌睡。
今日装模作样了一整天,上辈子表情冰冷,神鬼不侵的时日,如今也是再不复返了。
为人在世,不能只囿在一人身侧。
她没有友人,李持慎杀她,恐连尸体都不曾好好安葬。
“十一...可有小名?”
“迟先生,我倒有个小字叫抚安,是爹爹去世前为我取的。”
其实是她曾班师回朝时,偶遇会卜算的老道士,央他给的字。
很少人知道,杀人如麻的镇国将军,表字竟这般得体儒雅。
迟恕庸颔首,提笔写下‘抚安’二字,等墨迹干透,他将其折好,端端正正地放进手边书中。
再回头看,沈辜早已静静入眠,睡颜并不安稳,双眉紧蹙,显然梦中也深受苦楚。
......
迟恕庸撩起袖口,剪断灯光,也悄声进到里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