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涂药
“往后,你便叫昭一吧。”
面前少女不过及笄,此刻笑眼弯弯的看着他,目光炯炯,语气清甜,让他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
谢妄目光微滞,随即一点点亮起,他的双眸像映着星光点点。
生母低贱,不被父亲所喜,在生下他不久后就被府里赶了出来。母亲带着他颠沛流离,什么活计都做过,只为让他活下去。
那年寒冬,他与母亲辗转来到青州,母亲终是挨不过冬日凛冽,撒手人寰。
他一人神色恍惚走在街上,大雪纷飞,他对这世间也再无留恋,倒地的那一刻,他蓦然看到一截淡蓝色的裙摆,似蹁跹的蝴蝶,手心里突然有了柔软的触感。
“大哥,我们救救他吧。”
耳边同样是她清甜的声音,穿过刺骨寒风,穿过这十年的风霜雨雪,再次直达他的灵魂深处。
魏昭月搬了把锈花椅放在床前,忐忑的坐下,扣着手指。
她自重生回来,迫不及待就去暗卫营将谢妄带回昭阳殿,完全没有询问他是否愿意,如今又没经过他同意给他起了名,魏昭月在心里腹诽着。
可没想到,谢妄似是很欣喜,语气颤抖:“奴,谢殿下赐名。”
魏昭月愣了一愣,轻声道:“你既是我昭阳宫的暗卫,不必自称奴。”
殿内寂静了片刻,谢妄身形一晃,顺从道:“属下谨记,谢殿下。”
他垂着头,极力压制自己已经欣喜若狂的内心,怕被殿下看到一分一毫。
他不敢相信,他怕眼前的一切是梦一般,一眨眼便没了。
他控制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唯恐这些年刀光剑影的血腥裸露一毫,吓到了殿下,他万死难辞其咎。
谢妄没学过礼仪,他生怕礼数不周全,掀开被子就想跪下谢恩。
魏昭月见他动作,慌乱的站起来,还没反应过来,谢妄已经“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说是跪,其实是他从床榻上滑跪下来。
双膝着地那一声闷响,格外响亮。
谢妄跪伏在地面,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他闭了闭眼,尽情让自己的情绪短暂流露。
从魏昭月的角度可以看到少年弓起的脊背,一条脊柱异常明显,怕是多年食不果腹,血雨腥风。
他伏在自己面前,单薄寝衣下是他看似瘦削却有力的臂膀,身子微微发着颤。魏昭月赶忙弯腰扶他起来,她有些急切,语气不自觉便带了严厉。
“你已是本宫的人,不准以后动不动就跪下。”魏昭月搀着他坐回榻边,“在昭阳宫里做事,不必如此拘谨。”
她说,他是她的人……谢妄脸颊慢慢升腾起一股热意,他手指划过耳垂,才发现竟烫的出奇。
谢妄低着头,眼睛不知道该看向何处,先前十年间每每幻想与殿下重逢后的情景,都不如此刻来的真实。
“呀!”魏昭月惊呼一声,吸引去了他的目光。谢妄即刻抬起头,以为她发生了什么事。
魏昭月皱眉望向他的左肩,默了半晌。
谢妄冷汗浸湿了后背,他这才意识到他左肩好不容易包扎好的伤口又被崩裂开来。
他呆愣了一会,又想跪下谢罪。
殿下找了太医为他包扎,他竟然不好好疗养,以至于伤口再次流血。可他又想到若是跪下,伤口必定撕裂得更大,更何况殿下才说过不准动不动就下跪。
于是谢妄左手撑在榻边,另一只手提着被子准备掀开,现下便愣在那里,渗出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臂流淌。
太医刚走不久,魏昭月也不打算将年迈的太医再唤回,她沉默的转身便准备离开。
“殿下……”见状,谢妄低低呢喃,却不敢出声太大,生怕惊扰殿下。
殿下定是嫌弃他了,连看他一眼也不愿,谢妄心里想着,他真该死,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伤口,污了殿下的眼睛。
谢妄敏锐的听到外间有翻箱倒柜的声音,隔着四折小屏风,隐约可以看到殿下纤细的身影。
他想多看看殿下,努力伸长脖子向外间望,魏昭月绕过屏风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少年杵着脖子,看到她的那一刻,欲盖弥彰的快速低下头。魏昭月突然觉得他很有趣,上一世不过匆匆几面,她与他并未说过几句话,更遑论了解他的性格。如今一瞧,他倒是看着憨厚。
这样想着,她不自觉笑出声。谢妄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偷偷抬眼看她。
魏昭月在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白瓷小瓶。瓶里的是玉露膏,魏昭月少时生活在青州,知晓下人在干活时经常容易不小心划破手指,于是她在每个厢房里都备了玉露膏,以备不时之需。
她走近,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将上衣脱了,我给你涂药。”
脱……脱掉寝衣?谢妄脸噌一下就红了,但是为了殿下的清誉,他有气无力的拒绝:“属下贱躯,不敢污殿下的眼,不劳烦殿下了。”
魏昭月道:“本宫让你将上衣脱了,治伤要紧。”
她用了本宫的自称,谢妄和她僵持了一会儿,终是慢吞吞的解开腰间系带。
魏昭月眼看他手臂上的血液流淌,她怕伤口撕裂得更大,于是上前一手覆上他的系带,轻轻一扯寝衣便敞开来。
两人离得很近,魏昭月弯着腰,注意一直在他的伤口上,谢妄则低垂着双眸,长睫忽闪。
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里一样,真实的不相信。
寝衣半褪,露出谢妄半个臂膀,他看似清瘦,寝衣下却是一块块紧实的肌肉。此刻他弓着背,每一束肌肉都恰到好处,不薄不厚。
前世因皇城内斗不断,皇兄将她送去军营,那里毕竟是男人的天下,魏昭月也看到过赤.裸着上身的男子,一身腱子肉明晃晃,夹杂着一身的汗味儿。
可当她看到谢妄时,少年瘦而不柴,腹部肌肉壁垒分明,肩膀宽阔而有力,猿臂蜂腰,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身上干净清爽,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闻着并不令她厌烦。
魏昭月旋开盖子,指尖蘸了些药膏,涂抹在谢妄左肩处。
谢妄身子绷直,别过脸去,这么近的距离,他不敢直视,怕冒犯到殿下。
“昭一。”魏昭月轻轻唤他,看似不经意询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到的暗卫营?”
她纤长手指覆于他的伤口之上,缓慢涂抹。她动作极其轻柔,但却能明显感觉到手下少年灼热的躯体僵硬起来。
谢妄左肩的伤口是箭伤,她拆开细布,就看到一个血淋淋的小洞,此刻没了阻挡,一股一股的往外流。
谢妄唇色淡白,薄唇轻抿,并没有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好似已经麻木,又或许这些年受过的伤太多太重,这小小的一个箭伤不足为提。
他的胸膛也敞露着,无数的伤疤纵横交错,还有几道鲜红的划痕。魏昭月于心不忍,手下动作更是轻如鹅毛拂面。她微微倾身,看到少年原本光洁的脊背也是伤痕交叠,一道接着一道。
他的后背,甚至贯穿着一条从后颈到腰身的一道疤,寝衣在他腰间堆叠,那条疤痕隐藏其中,魏昭月看的并不真切。
不过眼前的状况已经令她惊诧不已,就算是她前世在军中,见过无数的伤残,也从未见过能有这么一个人,身上背负着如此多的伤口疤痕。
魏昭月倒抽一口凉气,有些心疼的问道。
谢妄的声音微沉,顺从道:“属下十岁来到暗卫营,至今已有八年。”
八年……从底层任何人可使唤的低贱暗卫,到如今的有资格参选皇家暗卫营选拔,并拔得头筹。
魏昭月虽然不了解暗卫营中残酷的训练,但她知道,那里,如同炼狱一般。
大魏自开国以来,便有皇帝招募训养暗卫的先例。说是暗卫,其实就和死士一样,一旦进入暗卫营,唯有死才可以解脱。先祖时期的世家大族争先恐后想让自家公子当选,以为可以光耀门楣。但暗卫此职,风险系数高,且并无荣光。
渐渐地,越来越难招募到合适人选,于是先帝便将主意打到天牢死囚犯身上。先帝给予他们性命,他们则要为了他卖命,做尽肮脏下贱的事。
所以,谢妄是死囚吗?魏昭月心不在焉的想着,斟酌许久,有些不安的问出口:“昭一,你是哪里人?”
他若真的是死囚,难道是前些年先帝大赦天下时,被分配到了暗卫营?
她问的并不直白,怕伤害少年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她也本可以派人去查探,可她想亲自问问谢妄。
魏昭月为他涂好药,略往后退了些。谢妄抓起寝衣披在身上,指骨泛白。
“回殿下,属下是岭南鱼县人。”
魏昭月眨了眨眼,望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疼。
谢妄停顿了下,语气沉沉的又开口:“属下的家乡于庆平三十五年遭遇暴雨,洪水决堤,属下无家可归,听闻皇帝招募暗卫,便赶来了玄京城。”
魏昭月顿感心中五味杂陈,原来他是走投无路才来到了皇城,可是前世,他到底为什么要拼死护她,难道只是因为皇兄的命令吗?
她想不通,她不知道前世自己和谢妄之间到底有什么交集,她又有什么值得他舍命相救。
这些恐怕今生都不会得知了,魏昭月如是想着。
她目光忽然触及到谢妄的伤口,魏昭月抬手将谢妄将将披上的寝衣脱掉,轻声道:“我去找绢布给你包扎,你不要乱动。”
她修长指尖滑过他的躯体,引得谢妄一阵颤栗。
作者有话要说:不可以瑟瑟呀!(捂眼)(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