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自食
陈定霁的眼底平静无波,庄令涵的心也跟着平静无波。
“君侯,”她慢慢地开口,却没有意料那般颤抖,“妾夏门庄氏行迹疯癫,惹怒君侯。自忖无可辩驳,不敢妄求君侯怜悯,任凭君侯处置。”
她知道,眼前的男人聪明绝顶又狠毒异常,自己再如何砌词狡辩,也逃不过他的法眼。
又何必真的献丑呢?
听到她的话,陈定霁挪开了眼神,往外走了几步,对身后的小厮吩咐:“先把萧毅和李氏带出去,除夏夫人以外,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侍从,全部杖毙。”
“君侯!”又伏下身去的庄令涵却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膝行着上前,抱住了陈定霁深墨色的长靴。
“夏夫人,”陈定霁停了脚步,却没有转身看她,“是否对我的处置有所不满?”
“妾不敢妄断,”他鸦青直裰的下摆在她眼前嫳屑,“妾斗胆求求君侯,饶了妾两名贴身侍婢的性命,她们会和妾一样,对今晚之事守口如瓶的!”
虽然磐引和晴方都没有跟随她进了这屋子,但她害怕殃及池鱼,让磐引和晴方因此无辜丢了性命。
她实在无力救下其他的人,只能想尽办法保全她们。
“夏夫人,明明萧毅和李氏才是罪魁祸首,”听到庄令涵的请求,陈定霁颇为不解,扬了扬声调,“他们都不敢开口保他们的下人,你又为何要强出头?”
“妾的两名贴身侍婢,一个从小在妾的身边,与妾一同长大;另一个出自君侯的宋国公府,代表了君侯对妾的关念,妾……”她松开抱着他的手,重新伏了下去,恭谨卑微,如履薄冰,“妾实在不忍心,看着她二人因为妾而无辜丧命。”
许是“宋国公府”这个身份引起了陈定霁的关注,他这才转过了身子,似是若有所思般道:“刚刚夏夫人还说要任凭我处置,如果我说,我可以不杀夏夫人的两位婢女,但是有一个条件,不知夏夫人又可否同意?”
果然,他根本不会轻易放过她。
虽心知不妙,但救人要紧,庄令涵定了定心神,沉声道:“妾无怨无悔,任凭君侯处置。”
“夏夫人刚刚一番花言巧语,无非是想要劝我吃下你亲手所制的龙须酥。这龙须酥虽然被夏夫人亲手打翻了,但我觉得,就此浪费,实在是可惜。”陈定霁的话里竟然带了几丝玩味,“夏夫人若要两名贴身侍婢活命,便把那落在地上的龙须酥吃上一口
——他特意顿了顿,“只要一口,我就答应放了她们二人。”
庄令涵的心抽了一下。
原来,他早就看穿一切,刚刚的虚与委蛇不过是逢场作戏,即使没有萧毅出来横生枝节,他也一定会想着办法让她也吃下那下了媚.药的龙须酥。
至于陈定霁自己吃不吃,她也根本捉摸不透。
罢了。不过是吃掉不洁的食物,不过是吃掉她亲手制成的媚.药,为了救人,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庄令涵小声应允,伏跪着朝刚刚与萧毅起了争执、又最终将那碟龙须酥打翻的地方挪了几步。那食碟反扣在地,她小心翼翼地拨开,拿起了早已掉落在地、碎成几瓣的龙须酥。
龙须酥的糖丝被她捻在手里,那酥糖绵软,是她费了不少力气才做成的,现在她从地上将它拾起,白色的细须像她此刻的心境一般脆如蝉翼,她抖了抖红唇,却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陈定霁。
原来他一直在看着她,只是眼神晦暗不明,没有期待,也没有得意。
她将那手中的几缕糖丝放入口中,绵甜甘软,是她思念了许久的邺城的味道。
眼泪不合时宜地滚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却不是为她此刻的屈辱,而是为了她所护所念之人。
她是罪人,现在所受的一点屈辱,不过是赎罪而已。
“罢了,”陈定霁再度转身,不再看她,“夏夫人今日辛苦,带着你那两个婢女下去吧。不要再妄图为别的人求情了,饶恕她二人,已经超出了我的底线。”
房门外战战兢兢的磐引和晴方闻言赶紧进了房,将已经小脸通红的庄令涵搀扶着架了出去。房中所余之人皆嚎哭不止,十余名婢仆不断哀求,但陈定霁命令已下,一切都不会再有别的变数。
一路返回夕香院,庄令涵知道药效已起,浑身火热不能遏制,只觉似有无数蚂蚁在身上血里撕咬攀爬,又痒又痛,又酸又麻。
“快,快取我的银针来。”等到终于进了夕香院卧房,庄令涵早已支撑不住,才刚刚吩咐完磐引,还未及坐上次间的小榻,一口暖流上涌,她已将体内鲜血喷出。
“女君,你可要紧?”晴方到底才过来服侍庄令涵不过半日,与女君不甚熟悉,此时见庄令涵口吐鲜血,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昨日整日奔波,昨夜又没有休息妥当,吹了一整夜的秋风,”庄令涵接过晴方递来的绢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今日一大早便被京兆尹召去了府衙里问话,又一路忙到现在,虽然我制的那媚.药只吃了一口,可我体虚不受,自然会吐血。”
说不碍事是假的,她此刻心痒难耐,只能勉力维持体面。
毕竟是媚.药,无论男女,吃了会有什么结果,答案不言而喻。
磐引此刻也找了她的银针包回来,见她脸上那萧毅掌掴后留下的清晰红痕,不免心疼万分,“女君,太子殿下将你打成这样,我,我看着实在心疼。”
“以后不用叫他太子殿下了,他只要活着就行。”庄令涵颤抖着拿出银针,熟练地找寻身上的穴位,为自己针灸,“脸上的伤只是看着骇人,用凉水浸了帕子敷一敷便好,晴方,你去帮我拿一块过来。”
晴方闻声应诺,磐引见晴方出去了,又小声问道:“女君此举甚是冒险,一开始连磐引都瞒着,是否是为了拯救男君出来?”
这话问得笼统,三言两语又解释不明白,庄令涵正在斟酌言辞,却见晴方已经拿着帕子回来了,便示意她为自己凉敷。
房内突然安静下来,便只剩下庄令涵胸中的欲.火灼烧,幸好脸上冰凉,可以稍微解了她的难耐几分。
“女君!”见她愁眉不展,磐引也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磐引从小家破人亡,是老爷和女君将磐引从边地捡回,让磐引有瓦遮头、有饭果腹,这份再造恩德,磐引本就没齿难忘。今日,女君为了保全我们的性命,竟然做此牺牲,磐引无以为报,做牛做马,任凭女君差遣!”
磐引伏地痛哭,晴方见状,也跪了下来,泪流满面痛哭不止:“晴方与女君相处不过半日,女君却也甘愿为晴方这条贱命舍去尊严。女君宽仁善良,是晴方在宋国公府当差数年都从未得见的。今日女君救晴方一命,日后无论女君有何吩咐,晴方就算是赴汤蹈火,也要报答女君今日的恩德!”
“你们快起来,不必这样!”庄令涵眼见身前跪着的两个婢女越哭越凶,却也不好上前去拉,只得强忍心痒,说道:“我本就是医女,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今日铭柔阁中的杀戮多半因我而起,只救下你们二人,于我而言本就是罪孽,不是图你们的回报。”
说完,磐引和晴方都渐渐不哭了,庄令涵看着两双哭得有些红肿的泪眼,抿了抿唇道:“我如今,处境艰难。长安一行只余我一人,男君身陷囹圄,男君此次的使齐重任也近乎中道崩殂,前途未卜。在我身边,又只得你们二人值得信赖,以后我和男君的身家性命,也全都仰仗你们了。”
“女君这是说的哪里话?”晴方道,“没有到绝路,便不能轻言放弃。即使身在绝境,我们也不是没有绝地逢生的可能。女君和磐引初来长安,人生地不熟,而我被拐来长安做婢女已逾十年,若女君对大齐朝堂中事、世家之事有什么不解之处,我愿意尽力为女君解惑,替女君分忧。”
上一世的晴方为了自己的清白丢了性命,这一世她对她珍而重之,她再以真心回报。
庄令涵伸出双手,一手拉着一人,长舒一口气:“晴方所言极是,未至绝路,不可轻言放弃。从今以后,我们主仆三位一体,勠力同心,定会早日摆脱当下困境,迎男君顺利东归邺城。”
***
直到终于把磐引和晴方打发出去,庄令涵才又拿了巾帕,接住她口中吐出的、忍耐了许久的鲜血。
所幸,那龙须酥她只吃了一口,媚.药的药性虽烈,但剂量不大。方才她两次吐血,已经几乎将那药性吐出大半,剩下的,只有今晚自己慢慢熬过,明日再抓些汤药来吃了。
今夜之事,虽祸起李季婉,但她自作主张为后来变故埋下祸根,确是棋差一着;但萧毅被囚、李季婉单独禁足,兜兜转转,好在最初的目的已然达成。
只是牺牲了那几名侍从的无辜性命。
庄令涵心中愧疚万分,那愧意与身上还隐隐翻涌的欲.火交织,她难耐,却丝毫想不出任何纾解的办法,只能摘了穴上银针,除了鞋袜,合衣躺上了磐引一早为她铺好的床榻。
只要熬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她在榻上辗转,努力不让欲.火占据心神,想着夏谦还在牢中不知受了多少苦,一双玉手不自觉胡乱摸索……
突然,好像摸到了另一个滚烫的身躯。
“夫人,早知道会如此,又何必给我下药呢?”依然是那冷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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