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第18章

若要问瑰臻到底什么年纪了,瑰臻自己也答不上来。

从她出现在开宗掌门身边那一天算起,距今已有一千零二十七年了。

但她的记忆却不是始于那个时候。

在更远更久之前,她脑海里就存在一个画面,瑶草琪葩,仙台琼阁,一位女仙子抚着她的法顶,往她白嫩的小手里放了一颗火红的种子。

瑰臻隐约记得自己有个什么使命,与那颗种子有关。

可又实在记不清具体。

她好像大多数时间都沉浮在混沌中,在她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见自己高高的掉在枝头上,临水一照,发现自己竟然是一朵桃花的形态。

……

禁林中,瑰臻伸手抚摸着这棵老树。

这就是她的生命伊始。

她傍着这棵老树生活了不知有多少岁月,后来被那位年轻的修士折下带回家里,从此一头扑进了十丈红尘中,直至今日。

瑰臻闭上双眼,她的身体化作残影,融进了这株老树中。

枯死的树干在接纳了她的进入后,瞬间焕发生机,在风中轻轻摇摆着,驱散了浓夜里的寒气,云端的枝头上绽开了一朵小花。

高处不胜瑰丽。

瑰臻看到了云海外翻涌的朝霞,金乌都被踩在了她的脚下。

她向着山门的方向望去。

那里一个身影沉默着跪着,却抬眼眺望着东山的方向。

……

霈川跪在山门外,看了七次的日出东山。

第七日了。

霓霞仙谷里瑰臻失踪了好几日,谁也不知她的行踪,髓芝送来丹药时,发现人不见了,找遍了整个东山,只在禁林外围捡到了一只琉璃灯。

她在禁林里,倒是安全的。

髓芝放心了些。

但随即,又有另一桩烦心事挂在心上。

……那个魔子还跪在山门外不肯走。

七日间,很多人去劝过他,但没有一个人能劝的动。

难道霓霞仙谷真要破例容纳一个纯血的魔吗?

一想到这里,髓芝便记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往事。

髓芝自问没那么大的本事去渡化一个魔。

李桂当然也不可能退让,他如今上了年纪,脾性温和了许多,不杀已是最难得仁慈了。

至于瑰臻……

髓芝叹了口气,那就更不可能了。

朝霞的绚烂只持续了片刻,日头高升,入夏之后,炽热地灼烤着人间。

一个圆滚滚的馒头顺着高高的石阶滚下来,砸在他的膝盖前。

霈川捡起来,又冷又硬。

仰头看向山门,那里站着一个少年,身穿崭新的弟子服,银色绣线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泽。他双手抱在胸前,喊道:“你怎么还没走?”

霈川不理会。

那少年一步一步踩着台阶走下来,嘟嘟囔囔:“真不明白,师尊和师兄们为何不杀你,魔族这么该死的东西,多看一眼都晦气……你有父母吗?你是怎么生出来的?你是靠吃什么长大的?人?还是畜生?”

霈川抬眼:“你难道没吃过肉吗?你吃的是什么畜生?我跟你一样。”

那少年狠狠地给了他一拳,打在脸上。

霈川口中尝到了血腥。

霓霞仙谷里禁止本门派弟子暴戾私斗,但出了山门可管不着,所以,守门的弟子们都远远瞧着,并不上前阻拦。

霈川的希望早已磨的一点儿也不剩。

他现在只想再看一次日落前的霞光,等过了今天,他或许再也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了。

霓霞仙谷,有教无类。

他可是魔,怎么就信了呢。

他从北地一路流亡至此,曾见过游历红尘的散仙,一身仙风道骨,膝下带着个活蹦乱跳的小徒弟,衣钵相承,自得其乐。

他在山门前跪着的这几日,心里暗中发愿,假如有仙君愿意接纳他为弟子,无论身份,无论修为,无论地位,他定珍之重之,终生侍奉,不生二心。

请拉他一把吧,随便是谁。

霈川被打的惨兮兮的,又直起身跪回原地。

打他的那位少年鄙夷道:“你可真是没什么脸。”说罢大摇大摆往山下去了。

霈川才安宁了没多久,又有脚步声下山来。

他耳聪目明,不用抬头看也知这次来的是熟人。

陆斯言和他的师妹又来给他送水送吃的了。

他们每日清晨与晚间各来一次,都选在没什么人看见的时候。

一开始他们也劝过霈川,人魔殊途,何苦自取其辱。但渐渐的,他们意识到劝不动,也就不多言了。

霈川接了陆令仪送来的水红色小仙果,说:“你们今晚就不必来看我了。”

陆令仪意识到:“你打算走了。”

霈川唇边带伤,点点头。

陆斯言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位师姐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修道一途,到最后,都是一条禹禹独行的不归路。你只有你自己,也只能相信你自己’,此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常品常新,现在已经有点领悟她的意思了。你与我们虽不是同道中人,但总归你也能找到你的道。”

霈川完全没听明白。

但是提到那位师姐,霈川忍不住问:“你们见到她了吗?”

陆斯言和陆令仪摇头:“尚未,仙谷中的弟子远比我想象中的多,也许是缘分不到吧。”

相遇重逢都是讲究缘分的。

霈川点头表示晓得。

一朵绯红从枝头飘下,落地成人,瑰臻脚下一顿,飞身便往岫云草茅的方向去。

第七日,李桂和髓芝还在为了魔子争论。

髓芝说既然他不曾作恶,留下也未尝不可,放在外门,也就多了一张嘴吃饭而已。

李桂简简单单一句话就驳了她:“外门收养的多是些无父无母无仰仗的孤儿,他们祖上多少都被魔族屠戮过,你把那魔子放进去,好啊,明天就还你一堆白骨,倒还省心了,不用脏了你我的手。”

髓芝:“……”

掌门依旧不肯拿主意,他只是静静地对着先辈的画像发呆。他的书房中,正北墙上挂着五幅画,最中央一副是霓霞仙谷的开宗祖师,一席玄衣,手持宝剑,立于山巅。

其两侧各两幅画,左侧是一位同样洒脱的男子,右侧是一少女,容貌脱俗,赫然就是瑰臻的模样。再往外两侧,是髓芝和李桂年轻时的画像。

李桂忍不住:“掌门啊,你就算把师兄的画盯出一个窟窿来,他也不会再开口指点你了。”

髓芝朝李桂心平气和地怼了一句:“你实在不会说话可以把先嘴先闭上。”

瑰臻来的正合适。

掌门沉默着,髓芝头痛不已,李桂刚把嘴闭上。

她一进门,便说道:“把那魔子领进来,我东山收他。”

屋里众人齐齐震惊。

李桂的神情一言难尽,看得出他不赞成,却又勉力想劝:“理解你收不到徒弟的苦恼,但你有点饥不择食了。”

髓芝的反应格外激烈:“阿臻,他身上的魔气纯粹,你要收他在你身边,你想清楚了吗?!”

掌门转过身,终于开口说话了:“阿臻师叔,我刚得到传信,琼州府和神月山听说了魔子的事,将此事看得格外慎重,各自派了话事人前来,这一两日就能到。”

瑰臻今日身上干净得出奇……倒不是说她往日脏,那是一种从神魂中透出来的清透感,往屋子里亭亭玉立的一站,整间屋子都似乎盈满了干净的清香。

瑰臻板起姿态,道:“收他入东山,可以通知琼州府和神月山的人不用来了。”

霓霞仙谷的现任掌门都说不出这么硬的话。

聪明人,彼此心照不宣,琼州府和神月山这个时候来人,多半是赶着斩草除根的。

——你霓霞仙谷下不了手,没关系,我们来!

瑰臻要收他,便是要保他。

李桂一阵见血的点道:“你保了他,到时候千夫所指,你怎么向其他仙门交代?”

瑰臻道:“我就在这里等着,谁想要交代,谁就来见我。”

李桂纳闷地打量她:“你这是在哪受什么刺激了……”

髓芝也将不赞成三个字挂在了脸上。

瑰臻直勾勾地盯着掌门,问:“掌门允否?”

年轻的掌门永远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像是断情绝爱了一般,无论是喜是怒,都让人难以察辨,他缓缓道:“阿臻师叔难得开口求一次什么,晚辈当然无有不允。”

掌门竟然也同意了。

当最后一抹晚霞被黑暗吞噬干净,夜色漫上了山头,霈川知道该回头了。

他活动了一下跪麻了的双腿,正打算起身,山门忽然飘出了几盏浮灯。

有两位弟子板着脸出现在他面前,道:“请随我们进谷。”

霈川这时候反倒懵了,肢体僵硬的站起来,跟着那二位弟子走进了山门,脑子里搅成了一团浆糊,似乎有很多想法和猜测缠绕在一起,但是太杂太乱了,甚至理不出一根清晰的线。

刚入了夜,霓霞仙谷还是热闹的,莲花浮灯玲珑剔透,十步一盏,稍宽敞的地方有弟子打坐吐纳,幽静一些的地方,也有弟子闲聊观景。

但无论是练功打坐,还是闲聊观景,霈川的经过,就像是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惊起了一大圈波澜和暗涌。

霈川一路上收获了无数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被带到了岫云草茅。

掌门在厅堂中等着他。

霈川头一次见着临仙道上备受尊崇的仙君,刚要拜。

掌门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你不必跪我,接你进谷的人不是我。”

霈川第二眼才注意到掌门身后还有两位老前辈,他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不定,露出疑惑,不知自己该拜的是哪位。

李桂上前一步站到他面前,问:“你还记得我吗?”

霈川仰头仔细打量着李桂,道:“记得,小时候,你曾救我于泥潭。”

他记得李老桂曾把他从泥潭中拎了上来,却绝口不提那强加在他身上的封印。

李桂明知他从头到脚都是无辜的,可对着这样一张脸,再想起他的血脉,根本提不起半点怜悯。他说:“你求师倒是诚挚,我们谷中东山君——瑰臻仙子,座下缺一弟子侍奉,你愿意吗?”

什么东山君,什么瑰臻仙子,他听都没听说过,曾经都是他不敢奢求的人物。

霈川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不真实,他问:“瑰臻仙子……她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