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是夜,朱崖城。

白日才下了一场雨,悬着十二只灯盏的长街沉寂在月色里,细微的声响也被晚秋时节降下的寒霜吞没。

戌时一刻,西城门外。

身影穿过城郊小路,绕过城门外的酒肆,自一片漆黑中缓缓走来。

脚步声沙沙响动,来者身披大氅,氅衣染了浓重的夜色,几乎要融进夜幕里。

有风拂过,氅衣掀开一角又落下,隐约可见其内青黑色的袍角。

中洲北地是风浔州的管辖之地,朱崖城亦在其中。

南岭墟以符文篆术起家立身,朱崖城的结界是四年前南岭墟与风浔州人合力所布,只每逢巡察亦或换值时才会撤下片刻。

朱崖城中的镇魇狱历来关押着风浔州重囚。

许多年前,狱中曾关过一个人。

当年以一己之力与整个中洲为敌的魔修,曾经的风浔州首徒,苏南齐。

苏南齐曾修习风浔州禁术,想凭借此研制一种名为融灵引的术法。

被逐出宗门后,苏南齐修魔道,此后齐更肆无忌惮与魔道之人勾结,多次寻来宗门弟子,生抽出活人的灵脉用以研制融灵引。

先有宗门合力追捕,后有云浮宗宗主千瑜出关去擒,苏南齐伏诛后,曾被抽出灵脉打碎筋骨,锁进朱崖城的镇魇狱。

可他中途逃出,直到五年前被凌泉宗人生擒,再一次被关入牢狱中。

又一年,苏南齐死在狱中。

朱崖城门有宗门弟子守卫,因其地处偏远,白日鲜有异处孤客走动,别说是黑漆无星的夜晚。

城门才过换值,守城弟子正欲重新布下结界。

见来人捂得密不透风,弟子持剑拦下:“朱崖城重地,来者止步。”

话才说了半截,面前人氅衣招展,戴着手衣的一只手将玉牌递至眼前。

玉牌通体纯白,牌身刻着上古风伯兽的纹样,与守城弟子袍角的衣纹式样是同一种。

能身携风伯兽玉牌四处行走的俱是风浔州高阶弟子,守城弟子躬身拜礼,将腰牌接来瞧过,面露惊色。

那弟子还想开口问些什么,冷不防瞧见面前人氅衣掠动,腰间坠着柄温玉一般的长剑。

守城弟子噤声,不忘低声提醒旁侧同僚:“是宗主,昨日才传过音信。”

风浔州新任宗主沈衔青,向来不苟言笑惜字如金。沈衔青任宗主后掌宗门诸事,来朱崖城前曾传信于此。

守城弟子从未见过这尊大佛,匆忙将玉牌奉还,再次躬下身。

来人目不斜视,一言不发的将玉牌收回氅衣里,缓缓走入城中。

风声吹动巷侧灯盏,晦暗的光线将他的影子烙得深长。

行至不见人的地方,那人指尖掐一道符印,转瞬消失不见。

临近镇魇狱的一条小巷中。

小巷的四周以红石筑壁,巷口晃荡的灯光像是新燃的火。

巷尾是一间典当行。

典当行年深岁久,却丝毫不显破败,外面的牌匾看起来也是近日才写上去的。

只是不知为何,白日看上去笔画平顺的牌匾放在深夜中,竟透露着一股阴森的鬼气。

典当行的门落了锁,檐上纱灯明灭飘摇,快断气了似的挂在上面。

符印映亮周侧,青烟渐消,其间现出个人影来。

晚风拂动兜帽,依稀可见那人纤细苍白的颈。

虽然未解面上易容,颜渺还是将兜帽压低了些。

她抬首看一眼红漆染上去的木匾,上前叩门。

门上铜环冰的刺手,木门吱吱呀呀的,从内打开了。

寂静的巷子里传来沙哑的铃铛响声,半开的门缝中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

状若枯枝的小指上挂有一串生了锈铜铃,叮当乱晃。

似乎是被铜铃声吵得头疼,颜渺晃荡一下身形,自怀中取出一只掉茬的小瓷瓶。

那只手见此,再伸向外一点,似乎想抓住颜渺手中的瓷瓶。

颜渺的手上还带着手衣,指节略有些僵硬的回躲。

“好不容易换的。”

她将瓷瓶捏在手里,额侧轻靠在门畔,“我要的东西呢?”

门内人嗓音沙哑,呕哑得几乎和那锈铜铃有一拼:“早备下了,时隔这样久,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颜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门内人重新伸出手,心不甘情不愿的递了只木匣出来。

木匣的边缘已磨损了,边角被狗啃过一样,凿出几道凹凸不平的浅坑。

颜渺打开看一眼。

木匣正中躺着一只生了锈的灯盏。

灯盏不过巴掌大小,其中的灯芯非明黄火种,是一小截泛着赤光的灵脉细丝。

是风浔州的引灵灯,过去常作寻人之用,因需以人的一截灵脉作灯芯,已遭宗门禁用多年。

颜渺收好引灵灯,将瓷瓶放在枯枝手上。

小指尾的铜铃震荡一声。

门内的声音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指节发出咔哒一声响,颜渺回忆着自己才到朱崖城的时间:“戌时五刻?戌时六刻?”

门内的人长吁一声:“亥时一刻,镇魇门降,引魂阵起。”

颜渺没搭理他。

她转身欲走,枯枝手在门缝中摇一摇,声音再次将她喊住了:“你不想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吗?”

颜渺:“不想。”

门内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等引魂阵生效,到时候想找我帮忙,多少灵脉都没用。”

颜渺头也没回。

说不好奇是假的,她的确不知引魂阵是什么阵法。

南岭墟记载符文阵法的书她曾翻过许多,从未见过这一道。

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况且无论什么,她总要前往一趟镇魇狱。

近日以来,多处宗门管辖之地都有动荡发生,沈衔青自四个月前出关平乱,遍访风浔州管辖之地。

祸暂未殃及朱崖城,但沈衔青一路北上,已给朱崖城守卫传过将要至此的音讯。

为此,颜渺落脚在距离朱崖城最近的槐宁镇中,等待了两月有余。

镇魇狱前。

颜渺裹好氅衣,走近镇魇狱大门。

时值朱崖城换值,牢狱前只有两个弟子换守在此。

音石传信快过脚步,狱门前的弟子已接到城门弟子所传音信,说是宗主亲临。

守卫弟子见人前来,躬身拜礼。

颜渺仍是一言不发。

守门弟子正要放行,另一旁的小弟子上前:“镇魇狱重地,不得擅入,还请拿出玉令。”

那小弟子年岁尚轻,看起来有些眼熟,大概是才被派来此守卫牢狱,面上神色十分认真,一言一行都按规矩所办。

颜渺伸手,手中复又浮现出那块玉牌来。

一旁弟子忙朝旁侧拽了拽他:“都说了,城门才传了信,是宗主。”

小弟子犹犹豫豫:“可是师兄,镇魇狱的规矩……”

颜渺手持玉牌,轻笑一声。

再开口,她的声音也换作低沉一道:“能进入镇魇狱的玉令皆由我下发,不知该让谁来给我玉令?”

‘沈衔青’的声音冷冽肃然,守门弟子将小弟子再向旁拦了些,忙恭敬上前打开结界:“宗主勿怪,贺师弟他今日是代师兄前来镇魇狱守卫,对此地的规矩还不够熟悉。”

颜渺径直朝镇魇狱中走去:“那还要劳烦你好好教着。”

弟子连声称是。

缓步走入镇魇狱中,身后的大门关上,四下壁灯幽幽燃起。

颜渺身上的换形术逐渐消散下去。

她的身形变小了些,兜帽下现出一张有些苍白的脸来。

手中是才自典当行中换来的引灵灯,被红线缠起的一小截灵脉躺在灯盏中,连方寸之地都照不太明晰。

灯盏指引着颜渺绕开沿途的岔路,直奔牢狱深处。

牢狱中寂静,朝深处而行是漆黑一片,四周愈发散出陈年积下的血腥气味。

三天换水,五天换鱼,宗门之中镇魇狱刑罚残酷无出其右,罪犯生死迭代的速度也是数一数二。

颜渺走至一间空牢房前。

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将人淹没,引灵灯所映下的微弱光亮中,她的眸光沉寂而幽深。

她面对着空荡的牢房,轻声道:“许久未见。”

指尖微勾,一段赤色的灵丝自石壁攀爬而上,顺着牢狱的铁栏一路游走自颜渺的指尖,埋入她的衣袖中。

事情进展比想象中的要顺利许多,颜渺回身朝外走。

身后响起脚步声。

颜渺正欲绕过,转眼已瞥见提灯映照的光亮。

影子晃动在光亮中,一步,两步。

还是被识破了吗?

她的伪装不算精湛,但那只风浔州的玉牌足以唬人,难道是一路上浪费的时间太多,沈衔青已经来了?

四周壁灯骤然亮起,照亮石壁上残存的斑驳血迹,脚步声响接踵而至。

“大胆贼人,敢仿制玉牌假扮宗主闯入镇魇狱,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可是师兄,我方才看过,那只玉牌是真的……”

“真的?那我说的还能有假不成?城门的师兄接到宗门传音,宗主此时尚在聆泉山,南岭墟的周宗主今日会代其前来。”

颜渺这才找到原因。

沈衔青做事惯来亲力亲为,今日破例找人代劳一次,好巧不巧给她赶上了。

颜渺收起手中引灵灯,指尖结起一道符印。

符印映亮青黑色的手衣,指节弯曲处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微芒闪动一瞬,又灭了下去。

换形术法耗费心力,颜渺一阵心悸,术法一时未能生效。

指尖再次燃起星点微光,冷风自耳畔略过。

颜渺闪身躲过,符印与剑刃相击,顷刻破碎。

氅衣剐蹭到石壁,沾染了些陈年的乌血,一片晦暗的光线中,颜渺缓缓回过头。

四周的幽灯落下昏暗的光,光影掩盖下难以发现颜渺神色的异常,只隐约可见她面上似是一片苍白死寂。

在壁灯的照映下,像一个生气尽失的死人。

小弟子抬眼看她,悚惧顿生,脚步不受控的退后两步。

他的肩膀轻颤,唇畔微动:“颜,颜……”

颜渺:?

他要说颜什么?颜渺?这小弟子见过她?

可见这小少年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等他记事的时候她该是已经离开了宗门。

别是在谁编的画册上见过吧?

身旁弟子本持剑将小弟子挡在身后,闻言拿手肘怼他一下:“颜什么颜?颜渺?你傻了吧?那个魔头早死了,分明是这贼人化作她的样子,企图用那魔头的模样来震慑我们。”

颜渺:“……”

她的模样有吓人到那种程度吗?

小弟子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他抬头再仔细看一眼颜渺,略有些犹豫的点头:“也……对哦。”

颜渺:“……”

指尖结印已成,两个弟子转首之间,眼前人已换了一副样貌。

稍年长弟子:“我就说吧。”

小弟子一脸‘果然还是师兄英明’。

颜渺:“……”

后生可畏啊,风浔州这一届的弟子真是后生可畏。

看着眼前神色笃定的两个弟子,颜渺幽幽开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弟子乖乖作答:“亥时始了。”

亥时始,典当行的老板说的是什么时刻来着?

亥时一刻?

小弟子话音才落,一道剑光骤然袭来。

持剑弟子:“你跟这贼人废什么话?”

风浔州的剑法颜渺再熟悉不过,她错身躲过长剑,不顾身体关节处发出的咔哒声响,转朝狱门闪去。

才布好的结界还未牢靠,颜渺的指尖捏起一道符印,硬生生闯出镇魇狱门前的结界。

结界外是一条长巷,前后皆不见人影。

四下风声大作。

颜渺神色一肃,抽出一张符纸。

却不等指尖符印结成,灯盏一息之间暗下,符纸噼啪裂开,顷刻碎成齑粉。

符印如利刃在指尖绽开,颜渺手上顿感痛意,一道血口自原捏着符纸的指尖一路蔓延至腕骨。

伤口未见血,只灼得人手背发烫,她来不及查看,匆匆后退两步。

长巷口现出一道人影。

青年一身玄色衣袍,袍角织金,双眼前覆着半指节宽的黑练,腰间坠着一枚裂纹斑驳的青石坠。

观裂纹可见那枚青石坠早已碎得不像话,是硬生生被他用灵力凝起的。

青年指骨修长,指尖捻着一小块重聚而起的符纸残片,面无表情的站在颜渺对面。

“阁下还请留步,你我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