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少年
茶过三巡,管家和李嬷嬷一齐前来回禀,说苏姑娘已经在偏殿房间内休息了,骆太医和徒弟正在赶来王府的路上。
“殿下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江寻澈正在翻阅她方才写好的奏表。
该说不愧是不世出的才女,不仅精心写的几篇作品能让京城纸贵,就连现在拖着狼狈身体仓促完成的文章,都挑不出半点瑕疵。
他缓缓合上了稿子,指节轻叩奏折封面,黑眸微敛,片刻后才说:“府中的药,都可以给她用。”
李嬷嬷有点意外地张嘴:“殿下是说所有丸药,包括那几枚最好的——”
“对。”他简洁地回答。
李嬷嬷心想,就苏栖禾的出身、名分和现在的地位,肯定配不上那些那几枚珍贵无比的丸药。
那可都是专门给皇家贵胄留着养身续命的,除了秦王本人,也就秦王妃会有这样的资格。
殿下如果对苏栖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当做家臣看待,就不该发出这样的命令。
好似看懂了她的腹诽,江寻澈又补了一句:“让她早点醒过来,后面我还有用。”
是为了接下来不耽误他的谋划布局,所以才给女孩吃最好的、与她的地位不符的补品。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他心里起了怜惜。
旁观了全程的程誉此刻缓缓开口。
“寻澈,我想,如果苏小姐醒来后体力恢复、愿意走动,可以到玉安书院来散散心。”
“书院常年焚香,用的木料也都是养神定心、颇有裨益的。而且苏小姐咏絮才高,应该会喜欢里面的氛围。”
苏栖禾睁眼的时候,李嬷嬷正守在床边,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
“苏姑娘,醒啦,”嬷嬷嗓音轻柔,“现在感觉有力气吗?”
她模糊地感受了一下,只觉周身气力恢复了很多,不再有如影随形的虚弱感,手上身上的那些伤疤也愈合淡化得更快了。
“那是自然,因为给你用的是秦王开府时从宫中带出来的,最好的药。”
李嬷嬷的语气添了几分复杂,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脸上。
“如果不是殿下专门吩咐,我们肯定不敢拿来给你。”
苏栖禾听得懂她话里意味深长的暗示,睫毛颤了颤,目光躲闪,没有说话。
她记得自己抱着奏折,满怀期待地去找殿下,却被冷言相对,不想看见她。
也记得他任由她倒在冰凉的地上,居高临下坐视不管。
这种失落感名不正言不顺,却难以抵御,像一道冰冷的暗流,始终冲刷着少女破碎的心墙。
“对了,殿下说,如果姑娘想去玉安书院散心,随时都可以去,不用跟他请示。”
苏栖禾点点头表示了解,抬手撑起身子就要下床。
“好,我马上就去。”
李嬷嬷还担心她的身子没恢复好,“就算想出府去玩,也不用这么急吧,姑娘很喜欢那书院?”
少女唇边勾起一丝苦笑:“我想,既然殿下说了这句话,那肯定是想让我去的。”
她自己的意愿根本不是值得参考的条件。
江寻澈想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程誉亲自到玉安书院的大门外接上了苏栖禾,寒暄之后,一边带着她往里走,一边突然问道:
“苏小姐,你觉得寻澈这个人怎么样?”
她心里一凛,猛然抬头,而他没有回身看她,只是继续低声说着,语气模糊复杂,难以明辨真实情绪。
“他作为秦王,作为主子,作为朋友,作为男人的样子,你都见过。”
“——你现在如何看待他?”
这个时候,是该说几句客气的套话,就像那些文采斐然的颂圣文章,还是将眼前人视作朋友,真诚坦然地讨论一些看法?
他为什么要问她这些?
或许程誉作为秦王朋党,在给她上眼药说别产生异心;抑或是他在暗示她,别陷得太深。
但总之更重要的是,苏栖禾想,自己现在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看待江寻澈。
心里塞着一团纠缠的乱麻,胸口也发紧,半天没说出话。
好在程大少爷似乎并不需要她的答案,说完就很体贴地转了话题,开始介绍起他家的书院。
玉安书院作为前内阁辅臣开办的讲学之地,虽然名义上是私人办学,但与朝廷官员还有不少联系,算得上半个官学。
每逢春闱、秋闱的时候,书院都会敞开大门,容一些进京赶考的书生暂住,同时举办几次“文会”作为模拟考试,让考生们小试牛刀。
该生肚子里究竟有几两墨水,能否考中,从“文会”的结果便可窥知大半。
他带她在书院里转了一整圈,边走边讲解,说到这里颇有些自豪。
“所以几次文会我们都是公开张榜,全城的有心人都会关注。”
苏栖禾问:“全城?”
“方便榜下捉婿呀。真正的人才都非常抢手的,需要未雨绸缪,抢占先机。”
说罢,程誉引着她继续往前,出了正门。
今天是秋闱前最后一次文会出结果的日子,张榜的地方是沿街的影壁,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
苏栖禾抬眼去看榜首的名字,看清之后,眉心倏地一跳。
程先生没注意到她的表情,也去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啊,又是黎徽。”
“苏小姐,要看看这位黎同学的卷子么?”
“他今年还是第一次进京,却表现惊人,连着几场文会一举夺魁,我们几乎笃定他就是今年京城的解元。”
“我甚至觉得,来年春闱,在各地赶考的举人中,他说不定都能脱颖而出,位列三甲。”
少女垂眸颔首,顺着他的话说:“能得程先生如此评价,想必一定是才华过人。”
正待跟着进去看卷子,有声音从背后传来,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栖禾?”
她回过头,看见刚才夸赞过的榜首本人就站在身后。
原来真的是他,不是重名。
黎徽算得上她在彬州唯一的同龄朋友,但两人初识的场景却并不愉快。
因为他的孤母是开酒肆的,而她父亲不巧是那家小酒馆的常客。
那是她又一次出门尝试将父亲叫回家,辗转一圈,最终找到那个破落不起眼的小店。
父亲正在里面一杯接一杯地猛灌,右手搂着老板娘,两人且醉且笑,如胶似漆。
当时女孩哪见过这般场景,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她转身跑了出去,站在店外才觉得茫然无措,不敢再进去,也不敢回家给母亲说,进退两难,脑海一片空白。
“你怎么了?”
背后传来清朗的少年音。
苏栖禾回过头,这才发现酒肆门口坐了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膝盖上摊了本书,是她上个月才读完的《大学章句》。
大概是自己来回的脚步干扰了他阅读。
她抱歉道:“不好意思,里面那位是我的父亲,我想来叫他回家,对不起打扰了你。”
黎徽弯起唇角,轻轻笑了一声,却不是出于快乐,而是无可奈何。
“哦,你看到的老板娘是我母亲。”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从此结识,偶尔在街上相遇还能寒暄几句,说说最近读的书。
黎徽白天和母亲一起搬货做工,只有晚上有机会学习。
可家中没有灯油,只能就着酒馆门外陈旧暗淡的灯笼,潦草读上几句,耳边还要听着母亲在里面接客的调笑声。
在苏栖禾决意进京挣钱为母亲治病的那天,黎徽是唯一一个来送她的。
彬州地界荒凉,黄沙漫天,不能折柳相赠,只能干巴巴地面对面站着。
他清楚她的难处,所以没说任何挽留或者规劝的话,只是定神看进女孩的眼睛里。
“祝你一切如愿。”
现在蓦然重逢故人,苏栖禾恍惚地想起黎徽这句话,却发现自己实在难以回答,遇见秦王殿下的这段经历,到底是悲是喜、如愿与否。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谁是男二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