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知晓了
裴璟……
与陆家的婚约。
那昨日遇到的陆家小姐,岂不是他未过门的妻。
白玉眸底盛满了清泪,滑过脸颊,滴在方帕上染成一圈又一圈印痕,无穷无尽。
日出中天最暖时,骄阳落在美人肩头瑟缩,俯视着石板上那抹清瘦黑影,摇摇欲坠。
似是风一吹,人就要倒。
压着,抑着。
喘不过气。
白玉后背贴着墙壁,整个人身体像是没了骨头,支撑不住往下滑,她咬紧唇瓣,豆大的泪珠滚进泥里,断断续续止不住。
手中香囊攥得紧,白玉轻抚泪水又忍不住潸然,眼波迷蒙。
裴家,陆家。
门当户对,何尝不是一件别人艳羡的婚事。
而她算得了什么呢。
来路不明,无家可归,又或者是裴璟养在偏僻角落,见不得人的外室。
也许。
丫鬟们说得对,她就是个妄想攀高枝的,想飞进凤凰窝的一只山雀儿。
她虽地位卑贱,但捧出的真心不是,也不是任何人随意可以践踏的。
三妻四妾,人之常情。
芸芸众生,不愿随波逐流,人该有各有各的活法,也恕她难以接受,心中所盼唯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偏偏有的人,心啊,比冰还冷,比铁还硬,怎么都捂不热。
本以为靠近了些,原来全是妄念,全是她的一厢情愿。
想着,白玉定定看向裴璟所在方向,近在眉睫间愈感遥远。
伸手扑了个空。
啪嗒一声——
白玉手中帕子坠地,香囊随之滚落地面,她失魂落魄蹲下身子,想把裴璟生辰礼拾回来。
可上天好像给白玉开了个玩笑,她指尖好不容易碰到,又让人抢先一步捡走。
一双黑靴停留在她眸底。
“你怎么在这儿?”他声线如往常淡漠,在白玉头顶响起。
白玉没抬头,她嗓音里藏匿着哭腔:“我本来找将军有事,可看到将军与人谈事,就没打扰……”
听到裴璟说话,尽管强忍着,白玉还是不争气地哭了出来,喉咙哽得生疼,肩膀跟着轻轻发抖。
一句话到了头,满是呜咽。
她失态了。
裴璟问:“你哭了?”
“没,没哭。”白玉撑着墙壁踉跄起身,当目光触碰到男人伸出的手掌时,她敛睫,别开脸,往后躲避着。
裴璟停在她面前的手一顿,意料之外,那刻意拉开距离的模样,分外生疏。
要划清彼此的界线一般,心里不知不觉空了一点。
而后缓缓握成拳头,他手臂垂了下去。
“风沙迷了眼。”白玉许是意识到这答案太过荒唐,又苦笑道:“我想家了。”
裴璟恍然,记起嬷嬷说白玉前些日晕倒时所说的也是这句话,他对此深信不疑:“那你可记起来了?”
白玉愣怔,沉默片刻:“若我想起来了,将军会开心吗?”
她目光明晃晃注视着裴璟的脸,想要从他面容上看出一丝不舍,一点动容。
可惜,一无所获。
他答:“你与家人团聚,自然是好事。”
“是啊,好事成双。”白玉其实很想问一句,她离开后裴璟会不会挂念自个儿,但她忽然觉得不重要了,也不想知道答案了。
白玉早已心知肚明,答案是不会。
“好事成双?”裴璟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嗯。”白玉牵强地点着下巴,一次比一次沉重,“将军既然我恢复了记忆,将军府是不是没有待的必要了。”
她实在无法眼睁睁旁观心爱之人与他人成婚。
“你人生地不熟,待你见到家人那日再离开吧。”裴璟眼神落在她肩膀,解释道,“你是我的恩人,我应报恩的。”
白玉清楚他意有所指。
是啊,恩人。裴璟若不提这茬,她自己都快忘了他们之间还有这层关系。
难不成之前裴璟对她有意无意的好,全是报恩吗?
好一句报恩,好一个恩人。
“我暂且住着。”白玉背过身,不再看他,“还有事,先走了。”
没有留恋,每一步都迈得决绝。
梧桐叶扫过美人发梢,她身姿窈窕,端正不曾偏离,下颚冥冥中上抬,流苏稳当停留,不失大家风范。
裴璟抬眼,看见白玉背影在眼前,他察觉到了她骨子从内而外发出的傲气,是从未有过的陌生。
黝黑的眸子下移,他才察觉到掌心握着白玉掉地的香囊,绣工精细,图案栩栩如生。
颜色是裴璟常用墨蓝,小角处绣着他的名。
送给他的?
裴璟向往前走了几步的白玉问道:“你的香囊不要了吗?”连他也没发觉,这句话到底是存了些试探。
“本就是送将军的生辰礼。”白玉停住脚步,笑又不像是笑,“滚到泥里的玩意儿,将军有洁癖,还是尽早扔了吧。”
白玉走了,留下裴璟站在原地。
她向着偏僻小院去了——
风卷起满地枯黄,碎叶覆盖住了她来时的那条路,待她身影消失在高墙后边,风又恰好止了,仿佛从来没人来过这一般,寻不到任何踪迹。
蒲欢缠着嬷嬷问了许久,才知晓其中内情,她惴惴不安走在回小院的必经之路,满脑子都是想着如何劝解姑娘。
想了一百个,一千个。
想来想去,恨不得撞南墙,跳黄河。姑娘对她那般好,蒲欢怎舍得让姑娘受委屈。
可又实在不得不说。
瞒着也不是法子,姑娘总会知道的,不过是早晚问题。
想着想着,蒲欢懊恼地敲打着自个儿,转个拐角她就看到了白玉一个人倔着身子走,那样子像是哭过,楚楚可怜。
蒲欢顾不得旁的,她将所有事抛之脑后,慌里慌忙小跑过去。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蒲欢不会安慰人,又道:“姑娘,谁欺负你了?别难过,我给你做小糕点吃好不好,可好吃……”
蒲欢话没说完,便感觉到怀里一热,白玉扑了过来,埋在肩膀,她忍了一路的委屈,顷刻间爆发出来。
蒲欢茫然,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蒲欢,谢谢你。”她声音哑得厉害,一字一句颤抖着,令人心疼,“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裴璟与陆家有婚约。”她闷闷说道,“我不能心悦他了。”
不能给彼此造成不必要的负担。
“我累了,想歇歇。”
再后来,蒲欢扶白玉进了院子,她躺在塌上,脑海回忆着往事,美人阖眼,忽地笑了。
恢复记忆,幌子而已。
她记起的只有和裴璟一起在边陲的日子,旁的再也没有。
*
陆府,迷花眼笑。
“再高点,再高点。”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陆浅意踩在奴才弓着的身子,正双手攀附着树干,想要往上爬。
“哎哟,小姐。”丫鬟从院门另一侧跑来,“快快下来,老爷回来了。”
“爹爹回来了?”陆浅意昂着下颚,抬起纤纤玉指,身侧就有人殷勤扶她下了地。
“是啊,奴婢瞧着像是从裴家回来的。”
“哦?”她面露嫌弃,捏着帕子捂住鼻尖,瞥了眼身后大口喘气的奴才,“裴家想要何时来上门提亲。”
丫鬟低声附和:“老爷还未透露,想着是要偷偷告诉小姐。”
“裴家配我算高攀。”陆浅意眉头紧蹙,“我本以为爹爹说的是裴家另一位,软弱无能还贪财好色,不过昨日碰巧遇见裴璟,总觉得他变化不少,有些生疏了。”
丫鬟手法娴熟为其捏着肩:“小姐别多想。裴将军如今在宫里风光无限,又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再加上小姐与将军从小青梅竹马长大,怎么瞧着都很般配。”
陆浅意舒服眯着眼:“那是自然。”从小裴璟对她言出必达,只不过有很长一段时日没见,身形样貌长开了,性子倒是不如儿时粘人,变寡淡了。
谈话之际,陆大人慢步走来,捋了一把胡须,摇摇头:“得推些时日,待小王爷回宫再谈。”
“女儿知道了。”陆浅意乖巧福身,本来嫁人就非她所愿,陆家家道中落,长辈让在高门子弟中选夫婿。
她选中裴璟,并不是因为心悦,而且觉得有利益可图,再加上他儿时听自己话,嫁过去做了正妻,不用想也知道是只手遮天。
别家,陆浅意不敢断定。
陆家就这么暗中观察着将军府一举一动,除了婚约,还有太后的指示。
意料之中的,平日里大门紧闭,偶尔有乞丐讨要要点吃食,没几个官员来拜访。
裴璟来回进出也是屈指可数,可谓再平常不过。
高墙内的白玉因大喜大悲,扯出了旧疾,昏昏沉沉睡了好些日子,仍然不见好转。
先前为白玉治病的老先生被召入宫,一直未归。
蒲欢又急又怕,团团乱转。
四角的天,楚雀羽翼微微扑闪,压低了高墙外几株兰花。它低头轻啄几口,看见来人又飞入院落中去。
公子手握着伞柄,一袭青衫走得稳当,连着腰间的玉石也未曾摇曳,静静靠在绣了兰草的面料上,他弯下身子将兰花小心扶正,才抬眼看向将军府的牌匾,轻笑一声。
“小家伙,兰花可不是这般糟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