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坠落

从野和沈星陌有缘这件事是圈子里公认的。

因为他们同月同日生。

从八岁认识从野的那年,一直到十五岁生日,沈星陌都是和从野一起过的。

周围家长也不止一次借这个缘由开过她和从野的玩笑。

他们都说巧合是天生注定的缘分。

后来两人都长大了,进入青春期后再再拿生日开玩笑,难免显得轻浮暧昧。

久而久之,就没人再提过。

今天不是陶千慧提起,沈星陌已经很久没听别人这样调侃过,居然有些不太适应了。

结果这个话题还被母亲带到了饭桌上。

陶千慧说起两人小时候一起过生日,常常有小伙伴把礼物送错。

还有一年,沈星陌的蛋糕送货过程中被摔坏了,从野便慷慨让出自己的三层蛋糕给沈星陌,让她先吹蜡烛。

一说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情,做母亲的就津津乐道停不下来。

叶咏心笑眯眯地看着沈星陌,又转向从野:“现在小野也回国了,明年的生日,要是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一起过。”

沈星陌有点懵。

她不知道对话怎么转成这种走向。

齐纵还在一边捂嘴偷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从野表情寡淡,他手指虚虚搭在桌上,敲了几下:“还早呢。明年的事,明年再说。”

就这么把这茬混过去了。

话音刚落,他似无意地掀起眼皮,正好撞上沈星陌肆意乱飘的目光。

他的眼神很平静,不夹杂任何情绪,但即使俩人对上了眼,他也没挪走视线。

就这么安安静静看着她。

沈星陌突然想起加他微信时,看到他的网名里有0329这串数字。

那也是她的生日。

所以她当时修改他的备注时,心底才会有种怪异的情绪。

最后是沈星陌先看向别处。

他们怎么可能再一起过生日。

都已经长大了不是吗。

饭后。

齐纵见时间还早,晚上又没事可做,决定拉从野和沈星陌出去续个摊。

沈星陌只想回家,但耐不过妈妈们兴致比她都高,推着她出去跟齐纵他们玩。

她只好点头答应。

齐纵和从野都喝了一点酒,无法开车,于是齐纵叫了司机,载上沈星陌和从野直奔一家苍蝇馆子。

作为二十三年没离开过霖越的超级土著,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餐馆,但凡有点儿名气的,就齐纵不知道的地方。

这次他找了家藏在老城区里藏在弄堂里深处小酒馆,掩在一众古朴老旧的居民楼中,小小的黄色招牌散发着微弱的光。

掀开透明卷帘,裹挟着肉香的腾腾热气扑面而来。

酒馆总面积比沈星陌的房间还小,就摆了三四张桌子,还是那种极其老旧的木质桌。

齐纵看上去和老板很熟,老板一见到他,笑着从冰箱里拿了几听啤酒,还问他这次怎么破天荒地带了俩人来。

看来这地方以前他只跟女生来过。

齐纵搂着从野的肩,歪头神气道:“我发小,帅吧?”

老板想必和齐纵混得很熟了,答得有板有眼,也不怕得罪人:“哎哟齐少,我怎么觉得比你还帅。”

从野挑眉,坦荡接受老板的夸奖。

齐纵撇嘴,跑过去接菜单:“行吧,你说他比我帅,我只能认了,但凡换个别人,我可不乐意。”

他跟老板说了声“老样子”,老板会心一笑,立刻去后台准备了。

菜很快上齐,羊肉锅和几个凉菜,还有一打冒着冷气的啤酒。

齐纵揭开砂锅盖,边捞羊肉边抱怨:“刚刚那顿素斋吃得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我得赶紧吃点肉缓缓。”

他拉开啤酒罐,举起来,义正言辞道:“肉配啤酒,这才是人生。”

齐纵把打开的啤酒罐子递给从野,自己又开了一罐,最后,食指搭在第三罐啤酒上。

从野就在这时,不轻不重瞧了他一眼。

一瞬即逝却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

齐纵好像幼儿园里做错事的小孩,立即收回手,讪讪地笑。

“沈星陌,他又管我!”他冲沈星陌嗷嗷大喊,“不过你这小身板,特殊时期还是不喝了,这啤酒让给哥哥喝了。”

沈星陌觉得她身高一米六七点五,怎么着也不能用小身板来形容。

她撇他一眼:“……我没事。”

“也是,我们沈大小姐什么时候服过软。”齐纵朝从野挤眉弄眼,“也就某人眼睛尖,看得出来。”

从野没理会齐纵,嗤了声,自顾自喝酒。

沈星陌原本就没打算喝酒,她倒了杯茶给自己:“我喝茶就行。”

齐纵切了一声:“小时候你可没这么听话。”

沈星陌握着筷子,给自己夹了一块羊肉,波澜不惊地反驳道:“齐二,你摆正一下自己的位置。我什么时候听过你的话了?不一直都是你跟着我们?”

话音落下,她心中一跳。

她好久没用过“我们”两个字来指代她与从野,以至于说出口,觉得喉咙那边刺刺的。

在边上默不作声吃东西的从野突然笑了,好整以暇道:“她说的没错。”

“……”

齐纵语塞。

岁月变迁,好像很多事情不一样了,很多事又没变,还维持原来的样子。

这俩人还是这样同仇敌忾,一唱一和。

就好像没有中间分道扬镳的那几年。

齐纵左看看右看看,注意到店里墙壁上贴着跨年演唱会的海报宣传单,顺口一问:“对了,这都快12月了,你们跨年打算怎么过?”

从野正在慢条斯理地把羊肉汤里的香菜一根根挑出来,随口一答:“没计划。”

“不是吧,你这种红人,别人的邀约还不是一堆。”

从野没否认,笑了笑:“不想去啊。”

齐纵转头问沈星陌:“那我们沈星陌同学呢?”

“……”沈星陌无法解释为什么齐纵每一次都能精准踩在她的雷区上。

还都是无意识的。

“纵乐世界跨年演唱会。”那是她原本的计划。

她早就在四个半月以前就计划好跨年要怎么过了。

但现在全都泡汤了,因为她和季泽已经分手了。

齐纵“哦”了一声,目光中透着嫌弃:“你怎么会想去那里?那演唱会办得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就请了几个十八线小明星,其他全是新人乐队,说名字你都觉得像非主流网名那种乐队。主办方还穷得要死,据说今年连烟花秀都没了。”

沈星陌闻言,怔然抬眼。

她答道:“反正我本来就是为了去支持朋友。”

自己当时会买票,一是为了支持朋友乐队的演唱,还有就是想和季泽一起看烟花。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

话题很快被齐纵转移到别的地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原本喧闹的苍蝇馆子也安静下来,只剩下老板站在那里拨算盘记账。

桌子上叠的空酒罐也越变越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喝多了,齐纵没来由地惆怅起来。

他拍了下桌子,又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说,现在这里就我们三个,要不要开诚布公,说点真心话?”

沈星陌斜睨他:“谈什么?”

“我需要你们两个帮我解答两个埋藏在我心中多年的疑惑。”

他话音一落,沈星陌和从野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齐纵眼珠转了转,伸出手指,指向从野:“第一个疑惑,为什么你这家伙这么多年了都不谈恋爱,你可是从,野。这根本不科学。”

还没等从野出声,他邪恶的手指转了个方向,指着沈星陌:“还有你,为什么高中说不理我们就不理我们?”

沈星陌眉心一拧。

齐纵的目光在他们两者之间来回切换,让她有点烦躁。

就好像……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存在某种关联一样。

齐纵大概是酒真的喝多了,见两个人相顾无言,胆子越来越大:“还是你们俩当年真的谈过?”

沈星陌还以为他难得正经了一回,结果又开始胡说八道。

她蹙眉,一脸嫌弃:“不会说话就闭嘴。”

“那我是真的不明白。”齐纵看着沈星陌,一改往前吊儿郎当的模样,表情像在研究一个艰难课题,“你们俩现在干嘛装不熟啊?连微信都是刚加的,至不至于啊?”

齐纵是真的不懂为小时候那么亲密无间的三个人就这么散了。

也不明白为什么从野给沈星陌送个饭卡,都要叫上他来避嫌。

好歹当年,三个人天天混在一起,胜似亲兄妹。

但齐纵能感受到,从野表现的疏远,只是为了配合沈星陌。

真正矛盾的源头是沈星陌。

沈星陌从很久以前,对他们,尤其是从野,设了一道无比厚实的防护膜。

这层膜是透明的,看不见摸不着,但始终存在。

今天他喝了酒,气氛也不错,所以他非要在这儿把这层膜给扒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沈星陌面对齐纵的质问,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齐纵大概是喝多了,才如此直接。

余光中,一直安静喝酒的从野也放下了啤酒罐,眉眼敛起,不咸不淡地盯着她。

就好像。

他也在等这个答案。

气氛有些凝滞,沈星陌耳边只有隔壁桌发出的谈笑声,她的手搁在腿上,无意识地上下抬落,就像敲击琴键。

等到砂锅里的汤汁都快烧干了,沈星陌才开口。

“我跟你们本来就不是一届,你们高考完了,我才刚读完高一,后面是最关键的两年”她抬起头,给出了一个合理的原因,“在加上学校里人多口杂,我跟你们混在一起,总有人说闲话。我那时候成绩不稳定,想好好学习。”

她说这句话时挺平静的。

但却是第一次真正把这件事诉之于口,虽然,那只是冰山一角。

齐纵刚想反驳,他觉得沈星陌不会是那种会向流言蜚语低头的人。

一抬眼,看见从野那张多年如一日过分招摇的脸。

话就说不出来了。

他和从野自小学以来就读一个学校,小学初中还行,一到高中,少年少女情窦初开,对学校里外貌出众的人总是会多几分关注。

从野当年是学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

事哪怕他帮某位女生课代表搬个作业,都会被人搬到贴吧扒皮他们关系的程度。

更别说是沈星陌,因为一起长大,他们对她没什么边界感。

但在别人眼里,未必是这么想。

而且那个节点,齐纵知道沈星陌父母感情又出了点问题,已经闹到分居的地步。

那时很多事情撞道一起,想必对她影响很大。

齐纵想说些什么,但沈星陌显然没有意愿再继续这个话题:“都过去了,没什么好提的。”

就这么草草结束了这段模棱两可的对话。

吃完夜宵,各回各家。

齐纵喝酒上脸,他意识清醒,但满脸通红,看起来像个喝多了的失足少男。

最后他被司机捞走了,剩下沈星陌和从野站在巷子口。

沈星陌家的司机在过来的路上,她见从野还没打电话,于是问了一嘴:“需要送你回去吗?”

从野眉梢一扬:“那不客气了。”

这个语气,好像早就在等她这句话似的。

从野也喝了几罐啤酒,但看上去丝毫没有酒精反应,甚至身上都没什么酒味。

沈星陌避无可避地看着从野。

他套件了黑色夹克,迎风而立,恣意又锋利。

微风吹拂,卷起他的发丝。

这个人和她在某种程度上很像。

是锋芒毕露的那种好看,张扬有度,让人挪不开眼。

可沈星陌知道从野的自信是天生的,那是刻在灵魂里的东西。

他们家同辈里,他年纪最小,从小他就是最受宠的一个,想要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

沈星陌几乎没见过他失落的表情。

……除了那一次。

“沈星陌。”就在她思考之际,从野的嗓音从耳边划过。

像晚风一样轻盈凛冽。

路灯微弱地映在他身上,晕染出他高瘦的身体轮廓。

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身高差距。

外面温度低,从野张口成烟:“你跟齐纵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沈星陌扬起脸看着他。

她自然知道从野问的是什么。

从野的脸就映在她眼前,眼皮很薄,下颌线利落流畅,笑起来时右脸带一点点浅浅的酒窝。

这张和高中时并无变化的脸,像一把开启记忆的钥匙,将她拉回到七年前。

那是高一下学期,一个星期五。

那天齐纵发烧没来学校,从野像往常一样等她放学一起回家。

他站在学校门口,斜背着包,时不时地望向高一教学楼。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他大大方方,甚至肆无忌惮。

那时候他就是这样张扬肆意。

但那时候的沈星陌,和现在不一样。

在最后一个转角,她亲口对他说,“希望我们以后可以保持距离,在学校里你们就当不认识我,也别来找我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少年错愕的表情。

甚至他的手里,还握着她喜欢的葡萄味冰棒。

他们的关系也就是因为那句话彻底改变。

其实当年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了。

时过境迁,一晃他们都大学毕业了。

但她到底还是欠他一句抱歉。

“其实齐纵说的没错,我高一的时候状态不好。”沈星陌吸了口气,一鼓作气,“所以没能处理好自己的状态,对你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现在想想,都是我的问题,抱歉。”

语毕,她觉得身体莫名得轻松。

因为和自己内心敏感纠结的那部分和解了。

但她仍然有点在意从野的反应,所以抬头悄悄打量他。

不远处一阵车鸣声响起,在人头攒动的巷子里,从野站在她身前,挡住了所有的喧嚣。

他叫了声她的名字。

狭长的眼睛扬起,从野勾起唇角,笑意从浅色眸子里一点一点曳开。

比路灯散发的光还要柔和。

“齐纵有句话倒是说的没错。”从野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沈星陌感受到头顶的温柔,怔忪地问:“……什么话?”

下一秒,他继续说。

“沈星陌小朋友,你别这么战战兢兢的。”他眨了下眼,笑得意气风发,“搞得好像我们真的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