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如果祁一桐知道杨暹在自己身上见到的是一个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的人的影子,她一定会感到十分惶恐。
在她看来,她只是惯常的完成了一次分裂,说起来有点诡异,但就像灵魂抽离一般,从波动的灵魂中分割出一半,让它高高竖起,凌空在上,能够清醒地俯瞰自己。
有的人就是能在捕捉到快乐的时候,也提前预知到失去的痛苦。
毕竟世界上快乐的事情如此之多,你可以通过眼、口、耳、鼻,通过各种知觉去感受它们,但不属于自己的快乐,就是天上高悬的卷云,是贯彻空谷的狂风,是一切自由无法束缚的东西,你可以短暂的伸出双手将它们攥在掌心,但你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它们。
所以祁一桐在感到快乐的时候,就必须提醒自己,不能沉溺,不能贪心,就记住此刻感受到的浅薄的快乐,这样快乐消失的时候便不会被巨大的失落吞没。
这对她很管用,她旁观了许多人的快乐,借由从别人那儿偷来的一点点光,她也留下了许多珍贵而美好的回忆,这对一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而言,是补充她活力的生命剂。
但不久前她发现记忆也是不可靠的,会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模糊。
所以感谢人类的高科技,发明出了定格时间的相机,祁一桐高呼万岁。
她买相机不到两个月,但为了打发时间而看的海量电影还是为她打下了良好的审美基础,在摄影这方面她无师自通,自我认为还是有些天赋。
这一点,出乎意料的在杨暹那儿得到了肯定。
那天之后祁一桐与杨暹陷入了某种不曾言明的默契。祁一桐没有问他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讲座,他也不曾解释,彼此默默的达成共识遗忘掉那段不算愉快的经历,就像两个普通的旅途中结识的友人那样相处。
不得不说,祁一桐观光式的戏剧节之旅因为杨暹的到来,变得深刻了不少。
他会提前一天告诉她他的行程,这在祁一桐看来已经是一种邀请,如果祁一桐没有什么安排或者感兴趣,就在第二天一早在他民宿楼下等他。然后他们一起去参加各种活动,再彼此分别去看各自要看的戏。
托杨暹的福,许多祁一桐没抢到名额的活动,都能靠杨暹刷脸进入。
但也不是每天都一起活动,杨暹作为闭幕大戏的主演,还是代表剧组的先遣人员,有很多事情要对接,电话那头不是组委会的知名大师,就是负责他们演出剧场的工作人员,还得经常给导演高龚民报备情况。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坐在咖啡馆、茶馆里,就着远山白云看看窗外来往的各式各样的游客,或者去重温某个嘉年华的表演,看看演员们又有什么新的即兴发挥,当然,也会出去逛逛那姆周边的景点。
祁一桐很喜欢这种状态,用杨暹的话来说,她悠闲的仿佛真的是来度假的。
说是这么说,但杨暹似乎不反感她的无所事事,有时候也会和她一起,在某个安静的清晨坐在茶馆里什么也不干,只是吹风喝茶。
云省是个多民族聚居地,那姆镇里也有一些民族茶馆,某一次,他带祁一桐去一家很有意思的白族茶室,那家茶馆开在小镇西边的山脚背处,镇上地势最高的地方,一路环山而上,就能看见那座二层的木质小屋。
小屋二层有一个向阳的小型观景台,能够看到柔和的日光一寸寸照亮睡梦中的小镇,东南方向一路平坦吹来的风,会在这里遇到群山的第一个门槛。
茶室牌匾上没有名字,只有三个“茶”字,呈金字塔状叠落。
祁一桐奇怪,“这家茶室叫做茶茶茶?”
杨暹眼角晕出笑意,告诉她可以叫它“三重茶”。
直到真正喝到这家茶室的茶,祁一桐才明白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杨暹一边煮茶一边给她介绍,白族的茶要喝三道,第一道是苦茶,选较为粗和苦的茶叶,将它们放在小砂罐里用文火烘烤。
杨暹不时转动小砂罐,让底座均匀受热,直到里面传来茶叶“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拿起一旁煮沸的开水缓缓倒进砂罐。
“第一道茶也叫烤茶,虽然很香,但是喝起来有些苦,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
祁一桐凑近嗅了嗅,闻到一股清淡的苦香,喝到嘴里确实是苦的,可比起她高考期间灌过的黑咖啡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她接受良好,甚至多喝了两杯。
第二道茶是甜茶,在茶里加入核桃仁、芝麻、乳扇、红糖,茶室都已经事先为客人准备好了,切成薄片、细丝摆在碗口大的木盘里,圆润小杯里装着珍珠大小的红糖粒,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
第三道茶叫回味茶,这道是在茶水里加蜂蜜、花椒、姜、桂皮末。祁一桐喝进嘴里就直皱眉头,第一感觉就是又辣又麻,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可能是她整张脸都纽在一起的样子太好笑了,杨暹难得爽朗的大笑出声。
最终她还是咽了下去,这时候能品出一点回甘,但在舌尖还留着花椒和姜余味的情况下,这点回甘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身旁的杨暹泰然自若地饮着这第三道茶,祁一桐神色复杂,默默把手里没喝完的茶杯推远了些,再给自己倒了几杯苦茶清口,对比之下苦茶变得格外美味起来。
喝茶的时候,祁一桐一直注意到他们座位左侧的一副书法,上面从右向左写着“再作不可”四个字。
见她似在琢磨字里的意思,杨暹也凝视着书法,说道:“这是一个明末清初的云籍画僧的字,意作创作不可复始,哪怕是同一副画作,当你再提笔时也不是当时的光线、当时的心情……”
他停了下来,想到祁一桐描述的那片“宇宙时空里独一无二的云”,或许祁一桐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创作者,因为无形中她已经具备了关照万物的能力。
他在思忖的同时,祁一桐已经掏出相机拍下了这一副字,回头打趣他,“这你又是从哪知道的?”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她发现好像就没有杨暹不知道的东西,不管是各种形式的戏剧,还是各地的风土人情,甚至是民族传说,只要她开口问了,他都能说出很多言简意深的见解来。
祁一桐常常怀疑他真的只是一个舞蹈演员,而不是某位学者吗?
其实早在知晓他是舞蹈演员的那天,祁一桐就悄悄查了他的资料,毛曼云真的没有夸张,自从去年《爻祭图》在斯波莱托艺术节连演三场后,国外戏剧届久违的再度掀起了“东方热”。
戏评人们一路从戏剧探讨到电影,从东方表达中的意韵、留白到中华服饰的神秘、精巧,最后齐齐发文赞美《爻祭图》的“惊奇之美”,也赞美这个在国际上初露头角,男扮女形却将东方灵欲表现得淋漓尽致的青年舞者。
一些报道中会提及杨暹和他的履历,在祁一桐眼中,杨暹已经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可他却并不以为然。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剧场吗?”
“因为在剧场里,哪怕站在灯光下,也几乎没人能看得清你的脸,你只是个塑造角色的普通人,所以也没有哪个戏剧演员会将自己看作是明星。”
当时他们正散完步,坐在某个大剧场外面等着晚上的特邀剧目开戏。
杨暹喝光了手里水瓶最后的水,投篮似的将瓶子扔进不远处的垃圾箱,十分随意的张口:“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一样。”
那个将黑未黑的夏季傍晚,他给祁一桐说了个故事。
在他还跟在毛曼云身边跳舞时,毛曼云几乎走遍了云省的每座山每个寨,寻找跳舞的好苗子,她是一个靠跳舞改变命运的女人,所以也希望能够帮助更多的孩子。
她带回了不少人,有来自城市的,也有家在乡下的。
在教育资源落后的地方,小孩最多也就读到高中,之后就到处去打工赚钱,能够被毛曼云看中带走,那是天大的幸事,意味着至少拥有了改变命运的一线生机,大多数家庭都是十分愿意的。
只有一家例外,那个孩子是杨暹最小的师妹,住在一座山腰间的村寨里,村子里穷得一毛不拔,她家里只靠三寸贫瘠的土地种菜为生。
女孩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老人、一个哥哥,因为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女孩在镇上读完初中后就一直在家帮工。
毛曼云数次上门劝说,承诺她会自费揽下孩子的食宿,但女孩的父母都不愿放她去跳舞。
因为那个女孩,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劳动力,要和她的父母一起,供养哥哥读书。
“我跟着老师去过一次她家里,那时候我15岁,还在读高一,人生第一次,见识到比电影里还穷的地方。”
“他们家最大的财产,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牛,你很难说是牛住在了他们家里,还是他们一家五口就住在牛棚里。”
杨暹顿了顿,不再细谈,转口说:“我已经记不得那个孩子跳的怎么样了,也许她原本有机会靠跳舞走出她狰狞的命运,就像老师那样,但也只是‘也许’。并不是成为老师的学生,就和成功挂钩了,她能提供的,也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祁一桐在心中想到,尽管如此,但从毛曼云数次上门就可以看出来,她是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
“那最后那个女孩……?”
“她只跟着老师学了半年。”
祁一桐有点后悔问出口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女孩的命运已成定局,那么学习跳舞的那半年,对她而言或许不见得是好事。
“如果说我选择跳舞只是选择了众多人生跑道中的一条,不提起点如何,有的人甚至连站上跑道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杨暹顿了顿,用那双透亮而平静的眼眸直视着祁一桐。
“不要用光环套着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我也只是在走我的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话语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像一片轻得没有重量的落叶。
祁一桐隔着夜色和他对望着,那对琥珀石的晶体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只闪着星点光亮。
拒绝他人的崇拜,拒绝一切来自外界的标签与期冀,打定决心不背负任何东西的活着,杨暹拥有一颗这人世间最自由的灵魂,但这颗灵魂望之耀眼,触之冰凉。
谈到他人的不幸时,他的眼里闪过冷眼旁观的怜悯,让祁一桐轻轻战栗。
他知道自己出生在许多人人生的终点,所以你在他的身上找不到阶级性的骄矜,但也仅限于此,他对改变这个世界不感兴趣,他的眼里只有他脚下的路。
祁一桐心想,这样的人应该也是有人的情感,但情感之于他们,也许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就像风呼啸世间,眷顾海浪,眷顾山岗,却永远前进,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