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桐,我……我发朋友圈忘记……屏蔽阿姨了。”
胡棠快步迎出来,抓着祁一桐的手,有些仓皇地解释到。
她是真的完全没有印象自己什么时候加了祁一桐的妈妈,前一天因为高兴发了一张两人在峪园的自拍,今天下午的时候阿姨突然私聊她,点名问祁一桐是不是回了苏市。
“你不要怪小胡,是我跟你妈非要来这一趟,看看你有什么理由有家不回,在这外面住酒店!”祁骋在不远处站定,沉声哼到。
邬丽芬在他身后扯他衣袖,小声数落:“不是说好了不动脾气,好好说话的吗?”
“我这不是在好好说话吗?”
“没事,你去聚餐吧,帮我跟他们说一声抱歉。”
祁一桐看了一眼说小话的父母,回握住胡棠的手晃晃,又转头朝杨暹笑:“谢谢你的衣服,我洗过再还你。”
杨暹早便察觉气氛不对,了然回避朝电梯走去。
经过祁骋和邬丽芬时,那位眉眼温婉的女士悄然打量了他一番,带着十足的好奇。没有恶意,杨暹便装作不知,略略颔首后快步进了电梯。
等到外人都走了,祁一桐才上前喊人,“爸,妈。”
祁骋在邬丽芬的叮嘱下软化了脸色,发号:“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说。”
邬丽芬也揽住她,半是推半是拉把她往停车场带,“是,你爸特意定的你爱吃的松鹤斋,走走,先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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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邬丽芬都在没话找话,若是不知她家的前因后果,看着倒也和谐,遗憾的是自她与祁骋大吵一架离家之后便再没见过面,四年间一家三口的感情全靠邬丽芬的几通电话,以及祁一桐每月打回去的钱联系。
祁一桐不忍心她妈这样殷殷切切的样子,所以尽管觉得滑稽,却还是耐着性子配合演这出亲情戏。
松鹤斋晚饭点人多,祁骋绕了一圈都没找到停车位,只好叫母女俩先上去点菜,自己再去找找。
祁一桐瞧着崭新的奔驰S级在视野里开远,平淡道:“爸买新车了。”
邬丽芬弯起了眼睛,一副人到中年心满意足的模样,“上个月提的,你往家里打了这么多钱,你爸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受用着呢。”
祁一桐点点头,“喜欢就好。”
上了楼才知道订的是包间,这家酒楼包间难订,想来祁骋费了心思。
母女俩坐下点了菜,等祁骋的空档,邬丽芬又忍不住开始操心。
“你好久没尝正宗苏帮菜了吧,你爸一下就想到桐桐爱吃松鼠鳜鱼,这不,立马就订了包厢,他这次是真的肯低头了,你也给你爸点面子,难得回来一趟,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吃个饭。”
其实他们想错了,一直以来祁一桐都没在跟谁怄气,不回家并不是因为她不想回,而是她清楚,她和祁骋的关系在根本矛盾解决之前,再怎么设法和缓都是白搭。
这些邬丽芬不明白吗?她跟着祁骋走南闯北大半辈子,对自己枕边人的性格了如指掌,只不过在这绳结的两端,她总是潜意识希望祁一桐先松手罢了。
祁一桐有点意兴阑珊,但是一顿饭而已,她不至于在这点小事上给父母难堪。
邬丽芬见她欣然应允,显得很高兴,试探着开口:“那你今年春节回家过好吗?”
“好,我今年回来。”祁一桐再次点头。
祁骋推门进来就听见她没头没尾的这一句,顺口问道:“说什么呢?”
邬丽芬喜笑颜开,“老祁,女儿说今年回家过年哇!”
祁骋原本要在祁一桐正对面落座,听罢,大手一转,拉开了靠向她这侧的椅子。
他年轻时意气风发,说一不二,身边跟了不少兄弟,人到中年虽不复从前,举止间还是留下些江湖气,祁一桐知道他这是心里舒坦了。
一顿饭在三人有意之下吃得算是和乐融融。
席间祁骋不顾邬丽芬阻拦,喝了点酒,聊起小时候背祁一桐下学她拉裤子的糗事,谈笑间那根绷在二人之间的弦渐渐松了下来。
可惜他们共同的回忆到底有限,聊着聊着,又回到眼下的光景。
“你看你,钱也挣的差不多了,老在外面跑也不是个事,我跟你妈的意思,觉得你回家找个稳定工作也好,你洪伯公司就有个位置,跟你专业也相关,赚的没你现在多,但胜在离家近也稳定。”
祁一桐夹菜的动作顿住,看向祁骋,他正自饮自酌,面色从容,像以往每一次宣布家中决定那样对祁一桐的事业一锤定音。
见祁一桐没什么反应,邬丽芬温声接道:“你要是舍不得你的摄影啊,就当个爱好,平常周末出去约着小姐妹们拍一拍也是可以的,女孩子家家总不能在外面一辈子风吹日晒吧?”
祁一桐一直等到他们二人说完,才擦擦嘴巴,放下筷子。
“我不想要稳定的生活。”
祁骋以为她完全没听进去,又生气又好笑。
“你现在不想要,那是因为你现在年轻!你能一辈子年轻?名牌大学出来的,每天灰头土脸去给人扛机器!”
“老祁!”
“你别拦我,这事儿跟她好声好气说不明白!”祁骋推开邬丽芬阻拦的手。
“我告诉你,没有商量的余地,年后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去你洪伯公司上班。”
祁一桐盯着面前的玻璃转盘,上面倒映着半截祁骋指点江山的身影,好像木偶戏里的小人,令她有种游离于现实之外的不真切。
半响,祁骋的鼻息不再像是拉风箱那样喧嚣,祁一桐才平静地抬头,却是说起另一件事。
“去年春天,我在巴丹沙漠拍摄的时候,遇到了流沙,好在当时幸运,人没有危险,就是车动不了了,手机也没有讯号,在沙漠里过了一夜。”
“当时我就在想万一我睡着的时候掉进流沙里怎么办,然后我就开始数我还有哪些想做的事没有做,思来想去,竟然发现——没有。”
祁骋刚降下的火又有烧起来的趋势,随即被祁一桐一句话噎住。
“爸,你知道我爱吃松鼠鳜鱼,但是你知道想要做什么,成为怎么样的人吗?”
祁骋铁青着脸,祁一桐又看向邬丽芬,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惨白得像一片纸。
祁一桐抿了抿嘴角,笑开:“四年前的我也答不上来,因此这几年里我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去找这个答案,才发现我前二十年压根不算活过。”
她第一次在父母面前说这些,祁骋略有动容,却还是摇了摇头,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苦口婆心:“这世上有多少人能一辈子做自己想做的?我跟你妈就你一个孩子,还指望着你在跟前敬敬孝道,给我们养老,你看看这个家现在像什么样子?”
到了这里,祁一桐方有种意料之中的无力,或许有些东西在他们老祁家的血脉里一脉相承,比如祁骋的独断,比如她的执拗。
——谁也说服不了谁。
她舒了一口气,拿起包。
“我们家什么时候像样过?”
“我能给的,都给了,你们可以安心养老,其他你们都从没做到的事情,也不必拿来要求我,毕竟——”
祁一桐的视线从桌上的车钥匙滑到祁骋脸上,她直视着自己的父亲,一双眸子古井无波,不带笑意的时候冷清至极。
“——毕竟我已经承担了作为这个家一份子应该承担的,哪怕那本不该是我的事。”
隔着半个桌子,她看到祁骋的瞳孔在震动,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那样,不敢置信这样的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话已至此,说得通的说不通的她都摊开了,她已经决定的事情不会因为他们认可与否而改变。
“我还有工作,先走了。”祁一桐没再管哑然失色的父母,推门离开了包厢。
出了松鹤斋,随手拦下辆空车,报上酒店的名字。
司机刚换了班,人正精神,看祁一桐年轻漂亮,便找她搭话,是祁一桐熟悉的乡音,听着亲切。
快到酒店的时候,车载导航突然提醒前面路段严重堵塞,司机“啧”了一声,有些难办:“哈宁倒怪(吓死人了),又堵咯!修路修到商场门口,塞进去了弗晓得啥辰光出得来哦(不晓得什么时候出得来)。”
祁一桐听出他的意思,便让他在调头位置放她下来,果真没走两步便瞧见那大堵塞的一截儿马路。
这也算是苏市比较繁华的地段了,人来人往都是出来逛街的市民。
祁一桐坐在商场门口的小广场上,对面高楼的巨屏广告牌在冷色的地砖上铺开霓虹色泽,恍惚间这场景很是熟悉。
她闭上眼睛回忆了好半天,才在记忆里找到这么一块灰蒙蒙的斑点。
那是和杨暹分别那年的年末,家中突逢剧变,兵荒马乱,连带着她的命运也摇摇欲坠。
年三十那晚,她特意穿了许久没穿的漂亮裙子,在家附近的商场里吃了好吃的晚饭,久违的感到身心放松,所以邬丽芬打来的电话她想也没想便接了起来。
那时候她刚跟家里闹翻。
祁骋将她私自休学从事摄影的行为视作迟来的反叛,把她赶出家门后就再也没有联络过她。
邬丽芬倒是偶尔会打来电话,但目的也只是劝她早日低头。其实这些她早就想得到的,或许是那天的节日氛围太浓,让她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期待邬丽芬能说些别的。
然而到最后也没有。
希望落空的瞬间,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就是有些想杨暹。
那天晚上她坐在商场门口的冷风里,精挑细选了一条群发祝福,可惜直到夜色深沉,成群结队的人群一一散去,那条祝福都没有传递给那个她想念的人。
只有那高楼上循环播放的巨幕知道她的故事。
回忆和现实太过相似,想到这里,祁一桐阖着双眼笑起来,感受那霓虹色彩在视网膜上打下的光亮,那是黑暗中荧荧跳跃的一点红。
那抹红向她席来,仿佛带着炽热的温度,令人眩晕,恍然间竟真的在她颊边一擦而过。
祁一桐睁开眼,如同童话故事里仙女送给她的魔法,“哗”的一下。
一个放大的,绚丽又斑斓的杨暹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