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章
翌日云今是被奇怪的咄咄声吵醒的。
好似有人在很有耐心地敲门,又像是变调的木鱼声。
循着声响去寻出处,却是“啊”一声尖叫。
“霍连霍连霍连——!”
霍连早在她发出尖叫声的那一刹冲了过来,窗外明显有个黑影晃动,他一手揽抱起云今将她护在身后,一手破开了窗。
“什么东西啊……”云今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刚才隔着窗纸只看到黑乎乎的一团,心都快跳出来。
“白琵鹭。”
霍连将身子让开些,却没想到她害怕得紧,跟着他转身,仍紧靠在他身后,小尾巴似的。
他失笑,“水鸟,不咬人。”
云今探出头瞄了眼,与那什么白琵鹭面面相觑。
它身覆白羽,双眼圆溜溜的一眨不眨。嘴又扁又长,还真像个琵琶。
见屋里的两个人没动静,白琵鹭不甘寂寞地叨了两下窗框,随后懒洋洋地把喙搁在了窗沿处,长喙前端的明黄成了屋内唯一的亮色,漂亮却没有攻击性。
云今长出一口气,原以为它会目露凶光,怎么反倒有点憨憨的。
她索性也趴在窗边,与它对望,很是新奇。尹州没有白琵鹭,倒是有白鹇,长长的尾羽展开时好似仙鸟,夺目的白,冠子则是鲜艳的红,让人过目不忘。还有一点很巧,云今喜欢的沙棘果,他们遇见的那只白鹇也很喜欢吃。
云今下意识回头想叫霍连看,可对上他的眼,才醒悟过来,他们不再是夫妻了,这一世的他们,没有一起喂过白鹇。
霍连不明所以,逗她说:“我把它捉进来陪你玩?”
“不用了。”
云今跳下床,背对着他低声道:“快回温泉山庄吧。”
真是过河拆桥,变脸也太快了。霍连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方才她遇险第一反应就是喊他的名,这一点勉强能安慰到他。
半夜雪就停了,萧条万物被厚厚的雪色覆盖,远处可见山峦连绵,高空飞过一行鹭鸟。
云今被抱上马时还在嘟囔,“那个呆头鸟是不是被其他鸟落下了?”
“怎么,你要带回去养?”他作势要回去寻白琵鹭。
“没有没有。”
片刻后,仍是一人坐在马背一人立在地上。
云今疑惑地问:“你不上来吗?”
霍连把马鞭塞她手里,随口道:“想要我抱着你?”
“不是!”
云今低头摆弄着缰绳,低声说:“但我又不会骑马,你把我弄来就要负责带我回去啊。早一点回去别被人发现了,你也不许往外说,知道吗?”
没听到回话,云今奇怪地看他一眼,一颗心悬了起来,总觉得他又在谋划什么。
霍连微抬下巴,示意她看座下,“你没发现你不畏马了?”
云今露出讶异的表情。
身下骏马很老实地立着,鼻间呼出热气,很快在寒冷的半空消散殆尽,是往常她从不会注意到的细节,因她重生以来见着马就不免想到那场意外,头疼还伴有呕意,是从不靠近马的,更别提这么近观察。
可现在……莫名适应了。
云今抿唇不语,心道是被他逼出来的。
“坐稳。”
霍连牵起缰绳促马儿慢行。
“你,你不上来吗?”云今身形晃了晃,犹记得他昨晚教的腿要怎么夹马腹,手又要如何如何,但心里纷乱一片,早忘了大半。
看霍连是真不打算上马,云今急了,“它万一突然跑起来怎么办?”
他反问:“缰绳是干嘛用的,你的手是摆设?”
“可我又不会骑……”
“这不是在学吗。”
云今:“……”
就这样,霍连牵着马带云今走了近一个时辰,又鼓励她自己试试,还好挑的是一匹相对温驯的母马,小跑起来云今还能接受。只是因为太过紧张,手腕脚腕都像与马较劲似的僵持着,没多会儿就开始酸软。
她轻勒缰绳,等坐在一旁休息的霍连过来。
枯木从生,视野所及都是白茫茫光秃秃一片。看着他踏雪而来,玄色披风随风扬起,他的轮廓也一点一点清晰,忽然想起昨夜临睡前他垫来的枕头,云今怏怏垂眸,胸腔漫开阵阵酸涩之感。
由此也产生了一个奇怪念头,若是霍连的性子能和显郎结合一下就好了,嘴甜一点,温柔一点,不要总将他的念头强加于她,而是能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是被爱的……
长靿靴踩在雪上嘎吱轻响,转眼间霍连已来到近前。
那双黑眸望过来,云今一下子清醒了。
她别开脸,不想被他看出自己在想些什么荒唐东西。
回到温泉山庄,云今担心被人瞧出他们半夜出去过,一下马都没和霍连道别,撒腿跑走。
霍连望着她绝情的背影,气笑了。
临川大长公主似乎和老张重归于好了,午后约着云今去逛附近镇上的市集。
还是老样子,不允霍连与云今走在一道。渐渐的,就变成大长公主、老张和云今走在前面,霍连踱在后头,活像一家三口与他们的跟班。
今日天晴,苍穹一片明净,冬日的柔暖阳光透过几朵薄云洒下,娘子们鬓发间的珠钗银钿缓缓流动着光泽。
云今外罩一袭棠色镶兔毛织锦披风,头上挽了双髻,插戴一支羊脂玉茉莉小簪,未坠耳饰,清新素雅,衬得肌肤胜雪。她挽着大长公主的臂弯,看起来心情很好,脸上带着笑意,行走间披风上的软毛扬起来,像只快活的小兔。
杂耍叫卖的喧闹喝彩声不绝于耳,霍连却身形一顿,于人潮汹涌中目送她越走越远,背影也越来越小,他忽然意识到,从前他很少能看到云今的背影。
上辈子时常是他在前面大跨步走着,衣衫曳摆,而她捉着裙子在后头跟随。
有一次云今拉住他的衣角小声地说“夫君能不能等等我”,可那时他们才刚成亲,他拉不下脸来迁就她,加之早已习惯那个步速,最后竟是甩开她的手说“我去前头等你”。
现在才知,原来看人的背影走远,是这种感受。
他眉宇聚拢,提步追上。
不远处大长公主带着云今在茶肆坐下,老张得了大长公主的眼色,绕出去揽住霍连的肩,两个男人走远,去往斜对面的酒肆。
老张坐下后笑问:“就这么喜欢云丫头啊?”
霍连这才将视线收回来,却没有立时回答。
喜欢?
这个词有点陌生。
从前娶亲时完全没考虑过心仪与否,只是不讨厌不排斥,娶就娶了。后来发觉云今很好,温顺贤惠,有她在他很舒心。如今呢,虽出了些差错,但她早晚会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不过霍连心知老张把他叫过来定没有好话,估计是劝他少纠缠云今。
他不由气闷,大长公主貌似也是这个态度。他在这方面是孤立无援的。
这时老张却笑了笑,语气很平和:“听大长公主的意思,你从前生活在尹州,那么在尹州就认识云丫头了?”
霍连颔首。
伙计送上一壶酒。老张自斟自饮,悠悠地说:“云丫头可是和我说不认识你,只在净因寺说过几句话。”
霍连的脸色登时就变差许多。
老张但笑不语,虽然徒弟没有明说,但他看得出这两人的关系绝没有那么简单。
想着霍二郎的人品有临川做保证,他索性摊开了讲,提点几句,“云丫头这孩子认死理,现在还是陆家妇,你追得再紧有什么用,她的性子做不出偷人的事,太过强硬反而会把她越推越远。”
偷人……
霍连的指骨几乎要把杯盏捏碎。
明明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云今的夫婿,转眼的功夫就变成外室了。不,连外室都不如,云今根本没想跟他好!
看霍连一副恶气罩顶的模样,老张兀自笑了笑,“云丫头有天分,我不管她是陆家妇还是霍家人,要是能一直跟我学彩塑倒是好,我这一身的手艺能往下传。”
提及此处,霍连顺口问了老张。
老张果然就是十几年前那个小将。
他爹是木匠,半辈子给寺庙干活的,老张打小耳濡目染但更钟爱彩塑。十岁出头的时候,村子遭突厥洗劫,老张是家里唯一活下来的,把什么泥塑彩塑都放下了,转天便投了军。
原本就是为了给家里人报仇,老张在战场上很不要命,落下大伤小伤不少。就是在养伤的那一年遇见临川,登时老张的目标又加了一个,建功立业迎娶心上人。
命运却弄人,除了身份悬殊的阻力,老张还迎来了致命打击——腿上中了毒箭,毒走经脉,及时救过来却永远伤了腿。
驸马若是兵丁、武将都还能接受,但驸马是瘸子……那不是笑话吗。
老张留了封书信便远走了。
霍连听到这里,神情莫辨,借着喝酒的姿势暗自腹诽。
老张看上一眼就知他在想什么,“你小子别不服气,换了你多半也怂了!”
被说破心思霍连微赧,不过他可不觉得自己会孬会怂,不就是伤了腿么,又不是死了,他就算只剩一口气,媳妇该是他的就是他的。
此刻的他定然不会知晓,未来会有一语成谶的一天。
又聊了两句,霍连问:“晋阳人人皆知临川大长公主要往净因寺静修,您也是听闻这个消息才去做工匠的?想再见殿下一面?”
霍连不懂塑像,在他看来四大天王都差不多,怎么表姑母就是能认出是老张所作呢?难道老张留了什么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记号?
良久,当他以为得不到回答时,凉风送来一句叹息:“我怕她来,又怕她不来。”
霍连不解,直直望去,却见老张恰偏过头。
——眸中闪着的,是泪光吗?
霍连微怔。
酒杯拿起又放下,老张啐了声,“你这小子还是太年轻不懂情爱,跟你说这,简直对牛弹琴了。”
在温泉山庄住了七八天,日子倒是悠闲,只是云今总对霍连避而不见,哪怕在同一间屋室用餐也只当没瞧见他这个人。
霍连想,不得不承认人有时候确实是贱的,从前云今总跟在他身后,他嫌烦,因休沐的时候他想拥有自己的时间,做点自己乐意做的事。
可现在,云今仿佛成了寒夜里的一盏孤灯,而他是衣衫褴褛跋山涉水的旅者,不自觉向她靠近,希望从她那儿获取一丝暖意。可这盏孤灯不是单单悬给他一人看的,云今的好,他看得到的,与他看不到的,总在吸引着别人。
是以,他会多出一份急躁,既希望这盏孤灯多照照他,又担心她被别人摘了去。可老张又叫他松弛有度,霍连只得耐住性子。
又一日,一行人回到晋阳,在城门处分道扬镳。
因归期未定,陆家自然没有提前接到消息,大长公主便遣侍卫护送云今回去。霍连看着犊车远走,没说什么,兀自策马离去,却一个转身撞见了前来寻他的傅七。
此前霍连交代给傅七两件事,一继续盯着陆显庭,二查姜氏女。
看来,是有眉目了。
作者有话要说:陆哥,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