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片刻后,林山雪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闹,隐约能听见几个兴致高昂的男声,大约是江绥说了什么,那些喧闹渐小渐消,被歌声掩盖。

林山雪拿起床上的睡衣,闻到了江绥身上的味道,笑了一下。

果如她想的一般虚伪。

做坏事不敢明说,做好事也藏着掖着。恶心,不好不坏,像烂了一半的苹果,吃,心有芥蒂,不吃,则浪费。真叫人恶心。

她把睡衣扔到床上,叠得整齐的睡衣就此散开,皱成一团。本该如此,本该如此,林山雪感到一股别样的畅快,好像她打散的不是衣服,而是扯下了江绥虚伪的面具。

为什么人总是这样?装出一副善良的样子,平白无故给人希望,然后又亲手打破,嘴上说什么我们家也不容易,我们实在负担不起多养一个人,如果你有困难以后可以来找我,这不是多一双筷子的问题……可是善良本来就不是廉价,他们在脱口而出假装善良的时候就应该明白,善良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要想起一件从前的事,记忆就像开闸放水,奔涌而出。林山雪讨厌回忆,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就像她讨厌自己,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自己溺死。

在浴缸里泡了一个多小时,水温凉透,她才拖着淅淅沥沥的身子爬出来。一米七的身高,胜在骨架小,穿着江绥的睡衣空空荡荡,衣服还算好,把纽扣全扣起来也能穿,裤子只好用手腕上的皮筋扎住。

她推开窗,让咸湿的海风进来,然后缩着一团,抱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远处的灯塔屹立在海浪中,灯光闪烁,照着蓝色的寂寞。

不知看了多久,楼下散场的寒暄惊扰了她。三三两两的走出来,互相搀扶,笑着,“怎么回去?”、“我送你啊”、“回头再约”……林山雪仔细听着,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在心里分辨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大半是真的,起码在说出口,对方还未作答的那一瞬间,是真的,但也仅仅如此。

林山雪雾蒙蒙的眼中又浮现出熟悉的笑意,洞察一切的刻薄与黑暗。

数着人头,大约快走光了,出来一个身着草绿色连衣裙、披着白色外套的女子,头发全撩到右侧。

她很好看,林山雪只能看见背影,但不妨碍她得出结论。

美丽和有钱一样,即使本人再怎么宣称自己普通,举手投足还是透露着“我就是有钱”“我就是漂亮”的高傲。

她与同行的人说了两句,同行的人先走,然后她站在路灯下,在等什么人,紧接着,江绥走了出来,在她对面站定。

二人在路灯下低声交谈,林山雪听不太清,后来不知道说了什么,女子的情绪激动起来,左耳上的珍珠流苏耳环不断晃动,我见犹怜。

“你为什么要喜欢她啊?明明是我先来的,明明我们更般配……”

原来如此,自己冥冥中尽阻碍了江绥的桃花。是你自己不解释的,林山雪小声为自己辩解。

她看见江绥漆黑的眸子中透出几分无奈,月光在他身上流转,冷白色的皮肤在夜色中仿佛会发光,光影交错,尤衬得他脸部线条完美。

接着,那几分无奈也不见了,只剩冷淡和礼貌,“怎么回去?”

“……和他们一起。”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还有某种期待。

“嗯,早点回去,再见。”一句话打破所有旖旎与暧昧,林山雪正愣神,忽见江绥毫无征兆的朝她的方向看来,心跳漏了一拍,急忙缩回窗帘后面。

不对,她为什么要躲?她又不是故意偷看的,是他们偏要走到她的视线范围内。

等她想明白再伸出头去,只剩绿裙女子站在原地。

岑寂的灯光下,几只飞虫围着路灯狂欢,女子的肩膀微微颤动,好一会儿,她擦干眼泪,从包里掏出化妆镜补妆,像什么都没发生,昂首挺胸走进夜色中。

被拒绝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五分钟就足够擦干眼泪重整旗鼓,但绝计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必说不够专情,不够真心。

深情也不必广为告知,真如林山雪所说,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最后收获一句人生浅薄的评价。

人生如此,说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像个天枰,巴巴保持中间状态过活,幸苦一生,也不过平庸而而。

搞极端像养了只刺猬,扎别人扎自己,平庸在这种境地下成为了大多数人追求的褒义词。

林山雪自己就是只刺猬,她宁愿身上的刺倒长把自己扎得血肉模糊,也不愿意妥协。好在她离群索居,交际对象有限,没有扎到多少人,因此没人来拔她的刺。

她看不清江绥是极端还是平庸,好像是极端,好像是平庸,好像兼而有之,又好像都没有。矛盾,是林山雪给第二次见面的江绥的评价。

他对世俗有足够的妥协,能按照世俗给予的道德标准行事,又足够冷漠,嘲讽人、拒绝人不留情面。

但依然虚伪,林山雪不愿收回第一次见面对他的评价。

门被敲响,林山雪回神,江绥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个瓷白的小碗。

林山雪面前的桌子是玻璃的,碗放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黑色的袖口露出冷白的手腕,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她看见了碗中的东西。

一碗鸡汤泡饭,大半是汤,饭只薄薄的浮着一层。奶白色的鸡汤鲜香扑鼻,白嫩的鸡肉特意去了鸡皮,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多少吃点。”

说完后也不走,在林山雪对面坐下。修长的腿交叠在一起,玉雕般手放在膝盖上,江绥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海,心不在焉。

林山雪晃动瓷勺,一下一下搅着汤水,偶尔碰到碗壁,不是很想吃。想自寻死路的人大抵是没心情吃晚饭的,林山雪没有寻死,但她也确实没有吃晚饭,不止是晚饭,这一天什么都没吃。

林山雪很少吃饭,工作日还能想起来去食堂对付一顿,要是放假,就在床上躺上一整天。饥饿感一开始很强烈,能感觉到胃壁摩擦,疼痛从胃里蔓延,延伸到心脏,有一种烧心痛感,喉咙涌上一股腥甜,再然后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疼痛、饥饿、外界的一切。整个人懒懒的,打不起精神,也没有力气。

等到第二天,实在饿得头晕眼花,林山雪就给自己泡碗面,后来连泡面也觉得麻烦,索性囤了几箱饼干,无甚滋味,仅能饱腹。

吃饭和活着对于她是一样的,可有可无。活着固然可以,不过是睁眼闭眼,对前一天、过去二十多年的机械重复,死了当然更好,长眠不起杜绝所有麻烦。

她不会特意追求活着或者死去,一切随心、散漫。

瓷勺再一次擦碰碗壁,江绥的注意力从窗外拉回,盯着林山雪搅动汤匙的手,沉默一阵,然后说:“再不吃就凉了。”

放下汤匙,指尖触碰到碗壁,温度正好,手好像就黏在碗上,舍不得移开。很多年没有人催过她吃饭了。

十四五岁把自己关在房间,滂沱的大雨敲得雨棚劈里啪啦响,妈妈在厨房声嘶力竭的叫吃饭了。林山雪带着耳机,声音开到最大,源源不断朝耳廓倾倒嘶吼出来的反抗与乱七八糟的自由。怪异、嘈杂、烦躁、闷热,像要把所有不满所有情绪都从音乐中倾泻出来。林山雪跟着节奏晃动身子,青春期自以为是的忧郁在身体里四分五裂。

然后门被愤怒撞开,一把扯下头上的耳机,妈妈还拿着锅铲,怒目切齿地大吼:“你聋了?叫你吃饭呢!去拿碗筷!”

那时与父母的矛盾在于,他们总是要在不适宜的时间叫你去干别的事,非去不可,不去就一声接一声的叫,叫得心烦、叫得躁动。

林山雪快气死了,又不敢撒气。吃饭什么时间都可以吃,晚吃甚至不吃一顿又不会死,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叫出去,说不通,只能对着空气挥拳。

现如今再回顾,只剩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唏嘘。一句话被用得多了,再说出来未免烂俗矫情,可如果用得不多,林山雪也记不住它,况且,她也找不到更准确的诗词来形容她的感受,只能沿用。但情绪本来就是矫情的,写诗的人矫情,用诗的人矫情,回忆最矫情。

于是把手从碗壁上移开,直视江绥,“你不关心我吃不吃饭,却要守在这儿看我吃,你也不关心我是死是活,却一定要带我回来,为什么?”

她的目光直白而□□,看得江绥头疼,伸手去包里摸烟,他不常抽,买一盒能装十天半个月,摸了空才想起上次买的烟傍晚葬身于大海,也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我不关心你吃不吃饭饭,为什么还要守着你?我不关心你的死活,为什么要救你?”江绥曲着手指,不间断地敲击膝盖,把问题抛回去。

林山雪弯了弯嘴角,看着他不说话,守着她吃饭、救她的理由可以有很多种,并不一定就是他提出来的那两种可能。

江绥蹙起眉头,眼神无奈看向窗外,“就当作是一次陌生人的善意不好吗?”

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眼底漫起一股隐秘的兴奋,林山雪说:“你要是换一个理由我也懒得追究,可我就是讨厌有人用善良当幌子来掩盖真实想法。”

江绥挑眉,指间的频率慢下来,似在考虑,“真要刨根问底?”

林山雪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凌晨十二点。

海鸟绕着闪烁地灯塔飞个不停,沙哑的叫声此起彼伏。林山雪趿着一双脏兮兮的帆布鞋,怀里抱着还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看着身后紧闭的大门,耳朵里回荡着江绥关门前最后一句话。

“睡衣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