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高峰，电梯很挤。

周日睡了一整天，钱佳宁总算满血复活。拎着咖啡一溜小跑，她在电梯门闭合前闪了进去。

旁人让开些位置，她胳膊一紧，被人拉到最后排。

抬头，又是衣冠楚楚的严凛。

严凛个子高些，环顾四周，确认这趟电梯里除了他俩没有朝暮新闻的其他员工之外，压低嗓音问：“开会通知收到了？”

钱佳宁就烦他那个神神秘秘的样子，“嗯”了一声，低头喝咖啡。

“财经组好像就咱俩收到了，”严凛继续压着嗓音，“我听说社会组和科技组那边各有两个，封总怎么开会还挑人啊……”

他神色骤然惊恐：“会不会要裁咱们？”

钱佳宁面不改色：“可能性蛮大的。我天天迟到，你穿得骚包，封总对咱俩有意见很久了。”

电梯“叮咚”一声，朝暮新闻的层数到了。钱佳宁和严凛一前一后地出了电梯，和前台打了个招呼，继而拐进了财经组的办公室。

公司不用打卡，他俩到的都不算准时。稍微收拾了一下，就拿着笔记本往会议室走。

一进门，很惊讶——

说是其他新闻组也有收到开会消息的，但会议室里就坐了两个。左边一位扎着马尾的姑娘，是摄像组的新人，叫卢依依。右边一位内向清秀的男生，是视频组新来的剪辑，叫江蒙。

最前面站了个老头，就是朝暮新闻的总编兼大老板封总了。

朝暮新闻，其实就是传媒巨头“朝暮集团”旗下除了朝暮影业之外的另一家分公司。公司08年创立，靠一本杂志做出影响力，出过不少震惊业内的特稿。

公司起步的时候，带队的就是刚从体制内跳过来的封总——封总真名也没人叫，反正大家当面叫封总、封老师，背地全叫他……

封清扬。

对，就是《笑傲江湖》里面那位风清扬。

八年过去了，封总岁数大了，纸媒的下坡路也走得很明显。老爷子现在每天思考的事情就两件——一个是怎么让这帮散兵游勇的记者按时上班，一个是怎么把公司搞出数字化转型。

看放出来的幻灯片，今天要讲的是第二件。

严凛落座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老年人不敬。

“封老师，”他指了下幻灯片，“这几个视频平台您也刷？难为您了啊，找您孙子给下的app？”

封总白了严凛一眼，点开了手底下的幻灯片。看四个人都到齐，脸色又变得和蔼起来。

“那么——”他拖长了声音，“我们特报一组，人员就到齐了。”

四个人面面相觑。

特报一组，听起来像是一群卧底——好在接下来的发言很快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封总想法也简单。说来说去，还是想把媒体从线下做到线上。做了几十年内容的老前辈，看东西毕竟鞭辟入里——

新闻媒体嚷嚷着数字化转型，做来做去也无非设立几个账号，连门户网站也只是把网页版做成手机软件，玩流量甚至拼不过雨后春笋般长起来的自媒体。

但媒体的数字化转型，绝不是把线下的文字搬到线上那么简单。网民的阅读习惯和纸质受众完全不同，视频对文字呈现降维打击。

封清扬要把朝暮新闻视频化，但集团的高层领导还在犹豫。为了证明自己的前瞻性，他申请从科技组、财经组和社会组各调两个记者出来，再给每组配一个摄像和剪辑，作为视频化的“先驱队伍”。

封总一番慷慨陈词的演讲后，被选中的钱佳宁和严凛可谓是二脸懵逼。

“有问题？”

“那个……”严凛缓缓举手，“那视频……是继续做财经线吗？”

封总挥手：“特报——特别报道，只要是能做出突破，做出话题，做出共情，留住观众的，都可以作为视频选题。那个小钱啊……”

被点名的钱佳宁正襟危坐。

“你本科呢，在电视台实习过。来财经组之前，又在社会组历练过。这个队伍呢，暂时就交给你带，争取打响咱们朝暮新闻视频化的第一枪！还有问题吗！”

还有问题吗？

全是问题啊！

这才说了几个字啊！

钱佳宁犹疑片刻，反问：“您……说完了？”

“完了啊。”

“封总，”她眉毛跳了跳——这一切来得都太突然了，“这视频是……往哪发？公司有没有给什么……规则？限制？扶持？或者说……”

她顿了顿，艰难继续：“指导思想？”

刚才还觉得像卧底，现在，钱佳宁又觉得像游击队了——没枪没炮没指挥，军区领导传来电报，说敌人就在这个山头，你们想辙去给打下来！

临时册封的游击队队长钱佳宁看着封清扬，试图从领导的脸色中看出更多信息。

“指导思想？哦，有的，”封总冲她郑重点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个小会议室以后专门给你们用，你们先开第一期视频的选题会吧。”

四人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封清扬远去了。

钱佳宁和严凛对视一眼，脑海里都是封清扬那几个笼统的词：做出突破，做出话题，做出共情，留住观众……

不愧是领导，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摄像组和视频组的新人都在旁边看着，他俩也不能沉默太久，但提出的选题又被很快自我否决——

视频策划和以前的文字采访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考虑画面感，考虑可看性，还得考虑能不能拍到需要的画面。再加上封总的意思是网络传播，视频的呈现效果和电视节目也是壁垒分明。

钱佳宁先叫了停。

“所以咱这视频到底发哪啊？”她问，“那电视台和网上不一样，短视频和长视频节奏也不一样。咱们之前的新闻都是发自己的门户网站——”

“B站吧，”卢依依把手机拿了出来，“其他视频平台封总也一直在推，不过官方账号现在在B站效果是最好的，粉丝也比较多。”

严凛也来兴趣了：“我这平台用得不多，现在那上面有什么特别火的视频吗？”

卢依依思考片刻，随即恍然大悟地说：“有一个我刚看的，最近特火，都上首页了，平台还推了个话题有流量扶持，现在好多up主都在做这个主题吐槽。”

严凛和钱佳宁把头探了过去，视频标题一行大字即刻映入眼帘——《装修的第260天，信女愿重新参加高考》。

视频内容很有梗，就是一个游戏区的女up主突然发了个生活向视频，疯狂吐槽自己新房装修的点滴。惨是真的惨，搞笑也是真的搞笑。触目所及，弹幕里除了“哈哈哈”，就是在和她比惨。

还有就是钱佳宁这种看到一半就犯了装修PTSD躲到一边顺气的。

她气顺了，严凛也看完视频了。再抬头的时候，望向钱佳宁的目光简直闪出光了。

钱佳宁用眼神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严凛拿着卢依依的手机走过来，猛拍她肩膀，差点把她人从椅子上拍下去。

“钱老师，选题竟在我面前！”

钱佳宁顿时知道他想干什么，当即抗议道：“不了吧！”

“不什么呀？”严凛挥舞手机，“做出突破，做出话题，做出共情，留住观众……这领导的四个要求，全靠来自上海的受害者钱女士了！”

钱佳宁一脸抗拒地看着对方，手机恰好振动起来。她随手接起，世界上的另一位话痨也在此刻来找她了。

“哎佳宁姐，”陶九思说，“下午来趟门店吗？周六给你量了尺寸，设计师这边在设计图纸呢，有的地方想和你商量下，当面说清楚点，你要不方便发微信也行……”

钱佳宁揉眉心：“我去一趟吧。”

一声“好嘞”，对面也挂了电话。再度抬头的时候，她都能看见严凛脑门上被点亮那盏灯了。

“你又要做什么？”她语气不善。

“是我给你介绍那家装修公司吗？”他说，“你等着！我下午把视频脚本搞完，我和你一起去！我和你说啊钱佳宁，幸运的装修大多类似，不幸的装修却各有不同，我觉得如果这个视频有业内人士出镜那就做出权威感了，就和那些自媒体区别开了……”

“大哥？”钱佳宁想象着陶九思上镜的样子，语气微颤，“你是策划视频还是卖保险？怎么都从身边开始下手啊？”

***

当天下午，严凛就厚着脸皮蹭上钱佳宁打的车，奔八千里路去了。

上次来门店，她晕着进来，跑着出去，都没有好好打量门店的装潢。这一次，严凛和陶九思二位话痨你来我往，倒是给钱佳宁留出四下张望的时间。

她之前也跑过几家装修公司，审美都很大众，属于看到门店装潢的同时就对他们装修水平抱不了太大希望的类型。

八千里路的门店风格其实有点像路焱本人，主体是一种带着光感的黑色，在角落点缀了一些火焰红的纹理。

“看什么呢？”

男声自她身后响起，钱佳宁蓦然回头。

路焱刚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拎着车钥匙。她眼神起初和他锁骨齐平，顺着脖颈往上，在他喉间停留片刻，又抬到他脸上。

他垂着眼看她，呼出的气息还有室外的燥热。

钱佳宁倒退了一步，略显结巴：“等、等设计师，看装修图。”

路焱点头，目光在沙发上的陶九思和严凛身上落了两秒。转回来的时候语气倒也没什么变化，很平淡地问：“你同事陪你看装修？”

钱佳宁摇头：“不是，他有点事问陶九思。”

路焱“嗯”了一声，没再和她多说，拿着车钥匙往二楼的办公室去了。钱佳宁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心里纳闷：他怎么知道严凛是我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