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没有做任何的伪装，就跟平时一样，脚步轻快地出了院子，绕过曾经住过的冲霄院，从楚府的侧门上了建南街。

去京华渡口的路，依依早已烂熟于心，不用别人带她，自己完全可以过去。

但今天的街道显然和她平时走过的不太一样。

人多，拥挤，大家似乎有些兴奋，吵吵嚷嚷的，路上几个用来标记的叫卖声都被人群的欢声笑语掩盖了。

为了欢庆两国和亲，互通贸易、永修秦晋之好，今夜京城不宵禁，城隍庙还准备了烟火。

商贩为了招揽生意，提前许久就做了准备，虽然还没天黑，摊位前已经点起了各式各样的花灯。

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平常百姓眼中祥和温馨的景象，却给依依带来了极大的阻碍。

她不得不放慢脚步，沿着路两侧的摊位缓缓前行。

好不容易才穿过建南街，到了更宽阔更繁华的民安街上，人群更如潮水般朝她涌来。

依依脚下仿佛生了根，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引以为傲的听力此时成了负累，让她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与此同时。

大公主司云熙着一身潇洒的月白男装，风流倜傥地绕过朱雀大街，去往城隍庙的方向。

“公主，咱们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她身边一个同样作男子打扮的圆脸宫女惶恐地跟着。

司云熙身高腿长，小宫女身高只到她下颌处，时不时就要小跑两步才能跟上。

司云熙一抖折扇：“又不是头回这么出来，怕什么？”

“不是。”锦星战战兢兢地说，“问题是，圣旨刚到，您就约太子在城隍庙见面……这、这实在是，不成体统。”

“哦。”司云熙瞥她一眼，“那你让大理寺把我抓起来吧。”

锦星：“……”

“公主！”锦星一跺脚，嗔怪地看着她。

司云熙大笑，捏捏她的脸：“再像老嬷嬷似的念叨我，你就自己回宫去。”

锦星一听，连忙抱住司云熙的胳膊：“不敢了不敢了，我给您把风。”

甚至主动拉她往前走，“咱们快些走啊，等会儿肯定人更多，该找不到好位置了。也不好让太子等太久。”

司云熙：“……”

她只是面上不显，内心其实也很忐忑，毕竟十几年没见，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外邦男子都高大健壮，万一他也跟那些使臣一样雄壮，看起来似乎一拳就能捶死一头熊！或者大胡子！或者皮肤黝黑、满脸横肉！……

司云熙越想越紧张，使劲摇着折扇，脸上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如临大敌。

“公主，这都快入冬了，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您这么扇啊……您不冷，我冷。”锦星握住她冰凉的手，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

司云熙有点尴尬，合起折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话多。”

锦星揉了揉脑袋，连忙又去追她。

依依在路口站了会儿，还是鼓起勇气，迈开了步子。

然而，民安街是十字形的，四面八方都有人，她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就分不清方位了。

想要转身回去，后面的人又涌上来，竟就这么带着她，往一条未知的路线行进。

依依无语，心想，早知道带根手杖出来，行人知道她眼睛不方便，至少会跟她拉开距离，但现在想这些也晚了。

只能等到人稍微少一点的地方，再另外找人问路。

她并不担心师兄们会抛下她先行离开，因为前两天她探好路线后，就又让大师兄给千回师弟传了卦，让他们先在渡口前的京华酒家会和，谁到的早了，就等一等对方。

眼下甚至还没有到他们约定的时辰，所以不用那么着急，慢慢走，迟早能走到。

唯一怕的就是被楚府的人发现，派人出来找她。

不过，眼下这个场面，反而有利于她藏身。这么一想，逃跑的紧张都消退了大半。

混在人群中被动前行的同时，依依从路人或惊喜或挑剔的言语中，也把这条街给逛了个遍。

左手边的花灯是兔子形状的；右手边是卖糯米糕的；前面还有卖手串的……

最让依依感兴趣的是一个卖花的摊位，依依碰巧被挤到摊前，花香扑面而来，她于是停下脚步，惊喜地问：“现在怎么还有花？”

“搭个温室就可以。”卖花的老婆婆说，“姑娘真好看，喜欢什么花呀？”

依依蹲下，精致的脸凑到花前轻轻嗅了嗅，转而想到自己没有带钱出来，腼腆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今天先不买啦。”

“没事。”老婆婆看着她笑，“送你一朵吧。”

说着，剪下一朵徘徊花·1，又耐心地剔去枝茎上的刺，递到她手里，语调婉转地唱了句：“徘徊花上月，共度可怜宵。·2”

依依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

“谢谢婆婆。”她接过花枝，从发髻上拆下个金夹子，“我用这个换。”

老婆婆推辞不成，于是说：“那我把这些都给你包起来。”

“不用啦，一朵就够了。”依依起身，将红色的花朵凑近鼻端，微笑着闻了闻，“好香。”

星星点点的灯火下，络绎不绝的行人中，娇艳欲滴的花朵前，她比今晚的月色更加皎洁动人。

楚倦年牵着两条体型巨大的家兽，倚在她身后的一家店旁，饶有兴趣地瞧着她。

过往的行人对他避如蛇蝎，更一窝蜂加快脚步往前涌。

楚倦年的目光始终落在依依脸上，见她捏着一支嫣红的花朵，像得了什么珍宝一般，脸上漾起欢喜的笑容。他的嘴角也不自觉松了松。

随即，又觉得不解。

寻常路人给她微不足道的一朵花，居然能让她笑得这么开心。

自己给她珍馐美味，给她真正的珍宝，给她所有能让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她却毫不在意。

以至于，随手就可以送给别人。

楚倦年很想知道，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依依从头到尾都没发现自己被人跟着，拿着花继续缓步前行。

跟随着她的脚步，楚倦年牵着狗来到花摊前，两只巨型犬好奇地耸着鼻子去闻浓烈的鲜花。

老婆婆却不像其他路人那样害怕，反而觉得它们憨态可掬似的，笑了笑，挥挥手，作势要驱赶它们：“这个可不好吃喔。”

楚倦年嫌弃地将狗踹到一边。

两只狗都怕他，哼哼唧唧的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位公子，可是要买花？”

似乎，老婆婆也更怵面前这位冷着脸的大活人。

楚倦年没答话，而是扯下玉佩，目光落上她手里的金夹子：“换它。”

老婆婆怔了怔，眼前这块玉佩显然无比贵重，不知道能买多少这样的金夹子了。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什么，笑着将金夹子递过去：“不用换，还给你吧。”

楚倦年脸色有些僵硬，仿佛被戳中了心事。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接过金夹子，将玉佩放到了摊位上，踹着狗离开了。

依依走的不快，耽误了会儿时间，仍能远远看见她的身影。

走这么远，到底要去哪儿？

楚倦年皱眉，步子快了些，两只巨型家兽惶恐地小跑着跟上。

依依跟着人群来到城隍庙前的石拱桥上，渐渐发觉周围的空隙大了许多，不再像方才那样拥挤。

原来桥两边分辨都有十分宽阔的交叉路，人群得以四散开去。

依依没来过这里，带着她的人群消散，她反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桥对面的茶馆，牧弦听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听评书人一拍惊堂木，绘声绘色地说：

“金环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咱们的恰诺太子·3砍去，恰诺太子却不慌不忙，轻轻一个弹指，霎时间飞沙走石，霹雳贯天，那叫一个风云变幻呐！莫说一把金环刀，就是整个契宁军队，都不战而降！”

牧弦听：“……”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恰诺是他的本名，这人说的是他的事迹？什么时候发生的，他怎么不知道？

如此夸大其词，胡说八道！汉人，果然最会骗人！

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眉头皱得更紧。

茶也难喝。

顿时心情烦躁地四下扫视起来。

下属阿依穹知道，殿下生气了，可又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他还觉得这说书人挺有意思的，假是假了些，但在他们阿兰沙部，恰诺太子的确与神明无二。

“应当快到了，”阿依穹谨慎劝解道，“殿下莫急。”

牧弦听脸色更沉，突然，他的目光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看到了桥上拿着花，神情徘徊的依依。

皱起的眉头逐渐散开，表情由微愠转为惊疑。

——这张脸，他见过。

在画上，在他幼时的梦中……

牧弦听骤然起身，带动着桌子剧烈地一晃。

他身形远高于中原人，肩宽腿长，穿着汉人的衣服，五官却明显更加深邃。

高鼻深目，眉弓优越，睫毛长且黑，且，两只眼瞳颜色不一样，左眼是正常的黑色，右眼却像蒙了层烟雾似的，隐隐透着灰。

“帮我给她。”牧弦听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拍在桌上，紧接着，大步朝桥上走去。

阿依穹端着茶碗正要喝，差点被他起身的动作带的泼了一脸，好不容易稳住，太子居然丢下他走了！

怎么回事啊？

但太子一向脾气不好，连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部下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赶紧将信收好，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结果，差点儿一口喷出来！

这也……太难喝了啊，难怪殿下要生气。

嫌弃地将茶水尽数渡回碗里，阿依穹也换上烦躁的表情，一手撑着膝盖，边抖腿边等。

茶馆侧边的阴影处，司云熙和锦星一脸菜色地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恐。

“是、是他吗？”司云熙声音颤抖，几欲昏厥。

作者有话要说：司云熙：我原地悔婚。

哈哈哈哈哈哈！

·1徘徊花：玫瑰的别称。

·2徘徊花上月，共度可怜宵。——《临江仙》苏轼[宋]

·3恰诺：狼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