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换药
依依没有第一时间搬过去,而是以看望楚倦年的名义,又去了一趟主院。
她怕楚倦年是想把她骗过去杀。
楚倦年确实醒了,但比她想的还要虚弱一些,躺在拔步床上,任由依依给他把脉。
“跟谁学的?”楚倦年闲聊一般,随意说道。
依依抿了抿唇,敷衍道:“幼时颠沛流离,跟着一位老道学的,上不得台面,公子见笑了。”
楚倦年歪着头打量她:“哪座山,哪座观的老道?”
“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是么?”
依依全当没听见他话里的怀疑,她刺了他一剑,差点要了他的命。
他不怀疑才有鬼。
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准备,简单的号脉后,依依在床边单膝跪下,请罪道:“不得已对公子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妾身实在惶恐,谢公子不杀之恩。”
“谁说不杀你了?”楚倦年单手支颐,懒散地看着她,“从我醒过来那一刻开始,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懂吗?”
“……妾身明白。”
“你明白个屁。”冰凉的手抬起她的下颌,逗猫似的,“起来吧。”
指尖在皮肤上一触即分,凉意却久久不散,顺着下颌蔓延到四肢百骸,依依无端觉得紧张。
“之所以现在不杀你,是因为你这对策虽然狠毒了些,但多少也算有用。”楚倦年说,“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朝中发生了不少事情,都是拜你所赐。”
依依知道。
十七皇子走得不光彩,梁王的外族又牵扯其中,中阳王坐镇要求彻查,借机干政,收了不少权利在手上。
众大臣本想拿楚倦年来做文章,没成想,这回楚倦年扮演的是受害者的身份。
他昏迷的这几天,京城但凡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被请来给他看过诊,且个个都说他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北郸得了消息,接连发了数封讨伐的信函过来,险些打破北郸和大安岌岌可危的和平。
众人这才发现,比楚倦年发疯更可怕的,是楚倦年死在大安。
中阳王原本想好好把握这次机会,来个过河拆桥,拿楚倦年开刀祭江山,结果反让楚倦年将了一军。
依依知道一时无法撼动两座大山,能让他们像眼下这样产生嫌隙、狗咬狗,已经算是不错的收获了。
至于梁王,他暂时不会有事。
不过,从他选择依附楚倦年,寻求他的庇佑开始,就等于把大安的国威、他身为皇子的尊严一并献祭了。
他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依依无需为他考虑。
“妾身是楚府的人,自然只为公子考虑。”
依依遮掩住眼中的情绪,“这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往后,妾身再不会做出任何伤害您的事情。”
楚倦年冷笑了声。
快算了吧,有本事摸着良心说,她自己信吗?
“话既然已经说开了,我也不瞒着你。”楚倦年说道,“中阳王这般背信弃义,我很生气。”
他看着依依,“你帮我算算,谁才是大安的未来。”
依依心中暗暗冷笑。
此等大事,岂能告诉你一个外人?
“中阳王不识好歹,自有那识好歹的。”依依哄他,“公子愿意捧谁,谁就是大安的未来。”
楚倦年挑眉,唇边笑意更盛。
“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跟那无名老道学的?”
依依:“……”
看破不说破,戳穿她的场面话,真的有那么快了吗?
依依最后还是搬来了楚倦年旁边的房间。
因她趁着楚倦年午睡,找借口要回去的时候,被余窈叫住了。
余窈似乎是在不好意思,说起话来支支吾吾的。
“夜明在冲霄院帮忙,还、还没回来,姑娘要到哪里去?”
他本想找人送她,却听见依依说:“想去膳房看看,公子刚醒,饮食需要格外讲究些。”
“啊,不用了不用了。”余窈告诉她,“殿下过午不食,现在都快晚上了,明日再说吧。”
没等依依反应,又说:“姑娘晚膳要吃什么?等会儿差人送到你房中,往后你就安心照料咱们殿下即可,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
唯一的借口也被四两拨千斤地推了回来,依依暂时想不到其他理由,只好同意了。
余窈带她去房间的路上,依依询问:“公子为何有这个讲究?”
担心余窈猜疑,她赶忙又说,“往后在公子身边照料,少不得要弄清楚他的喜恶,小余将军可方便多跟我说些公子的事情?”
“这有什么的?”余窈拍拍她的肩膀,“别这么客气……”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做完了才又想起那顿打,顿时不是滋味起来,老老实实抱着剑,不敢胡乱动手动脚了。
“咳,是这样,殿下身体不好,用膳不能太晚,否则胃痛难忍,难以入眠。”余窈交代道,“膳房的大厨跟着殿下多年,十分熟悉殿下的口味,你不用担心这些。”
依依想到他那混乱的脉象,知道余窈没有说假话。
只不过,传闻中的敌国质子,简直青面獠牙,茹毛饮血,实际上,却连晚饭都吃不得……
无端给她一种混世魔王其实是纸糊的混乱感,有些不可思议。
“很意外吗?”余窈瞧出她脸上的疑问,叹了口气。
将长刀枕在脑后,两只手搭在两边,余窈面向她,退着走路,“我知道外人如今是怎么讨论殿下的,立场不同,我对他们不做任何评判。”
“只是,我认识的殿下,和他们说的不一样。”余窈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依依也并未对这句话做出任何的评判。
“小余将军跟着公子多久了?”
“我和兄长,随殿下一同来的大安,都十二年了。”
依依做出羡慕又震惊的表情:“那小余将军对公子应该很熟悉吧?”
她笑起来很有迷惑性。
余窈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还好吧。”
“那,小余将军可知殿下的生辰?”依依天真地说,“上回殿下昏迷,我想到寺里为他祈福,可如今外面乱的很,她们都不让我出去,想来在家中念佛也是一样的……”
“难得你有心。”余窈说道,“殿下是腊月初三早上的生辰。”
依依故作惊喜地说:“那快了呀。”
“还有月余呢。”余窈打趣她,“你打算送殿下什么礼物呀?”
“秘密。”
余窈大笑起来,留在心底的阴影彻底消散,送她回了房间后,还给她拿了许多糖果和零嘴儿。
从小到大身边都是男人,好不容易逮着依依可以分享,简直相见恨晚。
只可惜不能待太久,让殿下知道了要不高兴。
陪她聊了会儿闲话,夜明带着两个小丫鬟过来之后,他就离开了。
松糖和白果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依依坐在窗边,无人打扰,于是悄悄推演出了楚倦年的命盘。
原本以为他至少已经及冠,没想到比依依还小两岁。
小小年纪就如此恶毒凶狠,长大了还得了?
依依很想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死!
结果,第一个流年大运都没看完,就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幼年母亲就离开了人世,北郸战败求和,将五岁的楚倦年送来大安做质子。七岁时,父亲被褫夺太子之位,冤死狱中。同年,自己也险些遭人毒害。
好不容易捡回性命,却突然得知,记忆中唯一仅存温情的胞弟,享受着他在异国他乡九死一生换来的安宁,越过他,成了北郸新王。
依依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不看也罢。
仰头朝着阳光,依依深呼吸几下,想要将方才看到的一切忘掉。
可脑海中却总是浮现余窈的声音:“我认识的殿下,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依依拍拍自己的脸,想要骂醒自己,“世上比他苦的人多了去了,济世救人也要分对象,少发那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要比惨,她自己不就更惨?
他还有几十年可以瞎折腾,自己明年就会死。
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
同情不该同情的人,才是真正的悲惨的开端。
依依反反复复提醒了自己半个时辰,心情总算轻松了许多。
“收拾好了吗?”依依对两个小丫鬟说道,“快到膳房看看去,今日乔迁新居,得吃些好的。”
“姑娘终于想通了!”松糖激动道,“要吃肉吗?”
依依摇摇头:“你们吃吧。帮我问问有没有红豆圆子。”
松糖顿时一阵无奈,红豆圆子算什么好吃的呀?……
天黑之前,三人在凉亭下用了晚膳。
香香甜甜的圆子熨贴着味蕾,依依满足地眯了眯眼睛,好像所有的不高兴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甜食就是世上最伟大的发明!
只可惜,刚吃完,夜明就又过来请她:“殿下的伤口要换药,劳烦姑娘去一趟。”
依依心想,楚府是没有人了吗?
让她一个瞎子去换药,不怕她一掌拍在伤口上,直接送他见阎王。
面上却老老实实:“带路吧。”
楚倦年正坐在窗边看书,见她过来,从书本中抬眸,就着摇曳的烛光瞧她。
“公子要换药?”
“嗯。”
依依先是沉默以对,见他似乎不明白自己的暗示,只好出言提醒:“妾身不中用,怕是……”
“换个药而已。”没说完,楚倦年将书本搁在了桌案上,打断她,“还没做就说做不好,若换成其他命令,你也是这个态度?”
“公子教训的是。”
依依心想,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缓慢移动步伐,来到他的身侧,双手摸索着,搭上了他的肩。
室内很暖和,他只着单衣,透过薄薄的衣料,依依感受到掌心下延绵起伏的肌肉。
他的肩很宽,锁骨明显,肌肉紧实,甚至有点硬。
依依刚从外面进来,指尖和他的体温比起来,泛着冰凉,不经意滑过他喉结时,感觉到他呼吸紧了紧。
依依赶紧移开手。
楚倦年也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外面这么冷?”温热的大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门边,“热水,在你面前。”
依依不解。
他干脆倾身向前,带动着依依的手腕,将修长的十指浸入温热的清水中。
热水裹上指尖,一点点驱走凉意。
依依像是僵住了似的,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
“好了没?”楚倦年居高临下地瞥着她的手指,白嫩细长,像几尾灵活的鱼。
耳朵尖儿冒出一点绯色,嘴上却说,“一点规矩都不懂,下次再敢这么冰我,我就把它们全部掰断扔湖里去。”
依依只好动了动指尖,将两只手都搓热,继而凭着本能的记忆,摸到架子上的布巾,仔仔细细擦干净,才又回到他的身边,继续帮他换药。
没成想,再次摸上楚倦年的肩膀,他的呼吸却乱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