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没敢贸然回答，隔间的空气冷下来，显得楼下斗兽场格外热闹。

“我要先问清楚，”依依沉吟片刻，才开口说，“公子究竟是想赢，还是想输。”

楚倦年挑了挑眉，单手支颐，一副懒散的表情，说的话却充满深意。

“赢又如何，输又如何？”

“都会很麻烦。”依依无辜摊手，“早让公子不要来了。”

“此处是公子的地盘，场内又都是达官贵人，无论今晚有血光之灾的是谁，公子都很难摘干净。”

她在提醒楚倦年。

来京城之前，她就确定了楚倦年的目的：皇帝病危，他想扶持中阳王做太子，以更好地控制大安朝廷。

今晚，他是来杀人的。

这个斗兽场，表面上是杨氏的产业，实际上早已被他暗中控制了。

杨氏是梁王的外族。

亲王无诏进京本就是大罪，他先安抚哄骗梁王要保他，给他提供暂时的安身之所，继而设计埋伏，只等点燃引线，理所当然地挖出这个大祸患。

引线，就在今晚，同场竞技的两名不受宠的皇子身上。

依依对朝中大事没有一点儿兴趣，可中阳王空有野心，实则暴虐无道，不适合做太子，更不适合做皇帝。

她必须要阻止楚倦年。

——将那些家兽喂成那副面目全非的模样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她要让楚倦年信她的能力，无条件的、出于本能地信她能铁口直断，言出法随。

楚倦年的疑心非常重，取信于他简直难如登天。

“不过，难不倒我。”依依状似随意地说，“公子只管耐心等待，我定能帮公子化解这个大麻烦。”

楚倦年看着她，眼中的猜疑变成了兴味。

他是斗兽场真正的主人，这件事鲜少有人知道，她却知道。

要么身边有内奸，要么这小瞎子真的有点本事。

不过……她既然知道了这些，就一定也知道了他的计划。

想来，她到底还是站在梁王那边。

楚倦年眼中的兴味退去，恢复成了冷淡懒散的神态。

“知道的越多，死的也就越早，这道理你没听过？”楚倦年瞥她，“什么都敢往外说，不怕我杀你灭口？”

“无用之人才会有这样的担心。”

依依眨眨眼睛，一副轻松俏皮的语气，“妾身对公子来说，可是有用的很呢。”

这话说得实在欠揍。楚倦年压住心底的火气，手肘撑在桌子上，凑近了她，压低声音威胁。

“我很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

铛铛铛——

楼下传来锣声，第一轮竞技即将开始。

双方斗兽入场，主事朝众人宣读规则。

“殿下，您要的东西。”夜明拎着一个精美的食盒，悄无声息出现。

边观察着楚倦年的脸色，边战战兢兢地打开。

正要将食物摆在楚倦年面前，就听见自家主上漫不经心地一摆手：“给她。”

夜明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向依依。

刚好撞上她明媚的笑脸：“谢谢你呀。”

夜明年纪不大，从没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异性，脸一红，赶紧低下头。

楚倦年冷冷瞥过去，夜明条件反射般，跪在地上。

“滚出去。”

“属下知罪，属下告退。”

依依莫名其妙地侧耳听着两人的对话，不知道这凶兽突然又发什么疯。

“对谁都谢来谢去的，”楚倦年将碗碟推到她面前，“你的感谢就这么不值钱？”

依依：“……”

又怎么惹他啦？

实在不知道该跟疯子说些什么，索性干笑道：“公子教训的是。”

这回答楚倦年显然更不满意。

磨了磨牙，却是什么都没说。

依依没有感知到这些，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面前这碗从未尝过的新鲜玩意儿吸引了。

有点儿烫，依依巴巴地用勺子轻轻搅动散热，像只小馋猫。

楼下又是一阵锣响，斗兽场内的两只凶兽凶狠地撞在一起，撕咬着对方。

看客席顷刻间沸腾起来，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掀翻屋顶。

依依下意识蹙眉，搅动甜汤的动作也顿了顿，显然不喜欢这样原始野蛮的场合。

两只斗兽显然杀红了眼，疯狂地吼叫着缠斗在一起，血花四处迸射，洒满青石铺就的斗兽场。

看客愈发兴奋、激动。

楚倦年冷眼旁观着众生百态，唇边勾起嘲弄的弧度。

相比畜生之间毫无理智的厮杀，这些愚钝庸人被欲望控制的模样明显更有趣些。

暴力，贪婪，堕落……这是他送给人间的礼物。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偏头看向依依。

她会怎样呢？

面对这样混乱失序、丑态百出的场景，她会是什么反应？

依依没什么反应。

又看不见。

顶多觉得吵闹。

楚倦年似乎有些意外，歪了歪头，从另一个角度看她。

依依垂眸，小心珍惜地舀起一只沾着绯红豆沙的白嫩小圆子。边轻轻吹凉，边随口说道：“名字带金的会胜。”

楚倦年眯了眯眼睛，思绪被她从汹涌的肆虐欲之中拉扯出来。

片刻后，锣声再次敲响，主事宣布：“钱公子胜！”

楚倦年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懒散地搭在扶手上，修长的食指尖敲击了几下，再看向依依。

她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惊人之举，仍然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花瓣似的红唇微张，露出一点点白玉似的牙齿，浅浅含住青瓷勺前端，将软糯弹牙的小圆子滑进口中。

仔仔细细地咀嚼后，脸上浮现餍足的表情。

楚倦年突然觉得有些口干，抿了抿唇，狠狠抓过桌上的茶盅，仰头一饮而尽。

依依听见动静，抬头“看”向他。

“好吃？”楚倦年问。

“特别好吃！”依依用力点头，“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谢……”

说着，想起他不喜欢听她说谢谢，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楚倦年并未在意，只闲聊般说道：“王从事对家中亲眷如此苛待？”

“没有没有。”依依怕他猜忌，赶紧解释道，“只是我以前很少吃甜食，觉得新奇罢了。”

楚倦年视线盯在她脸上，似乎也对她感到新奇。

“接下来谁会赢？”

依依举起细腻白嫩的左手，掐指算算，很快说道：“黑色的。”

话音刚落，两名打手牵了新一轮的斗兽上场，果然有只黑色的，看起来瘦小许多，但眼神十分凶狠。

“公子要押吗？”

“你看呢？”

“押吧。”依依不客气地说，“再过两轮，咱们就该回去了。趁早赢点儿零花钱。”

楚倦年冷笑一声。她还真没把他当外人。

再过两轮，青霄的杀手就要上场了。

那两名皇子死后，禁卫军会第一时间赶到，这里会变得戒备森严，而他身份特殊，那些烦人的狗定会趁机冲他狂吠。

“这就是你的对策？”楚倦年道。

依依摇摇头：“还不能说。”

“对了，公子能不能先答应妾身，待会儿无论妾身做什么，事后公子都不要生气。”

楚倦年挑眉，一副“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

“你能不能活过今晚都不一定，还敢想我生不生气。”

依依：“……”

这狗东西。

场面话都听不出来。

原话还给你！

能不能活过今晚都不一定，谁管你生不生气？

想到她真正的对策，依依弯了弯眼睛，将满腔的热情和期待藏起来。

接下来的两轮竞赛，皆按照依依所说的那样发展。

楚倦年瞧不上这点儿蝇头小利，侍从送银票上来的时候，他也像对夜明那般，随意让给依依。

天降横财，即使依依对身外之物没什么概念，也难免感到惊喜和高兴。

这么多银子，如果能拿回观里，祖师爷就可以镀个像样的金身了，还可以换一间好点儿的宫殿。

师父不必再省吃俭用，一把年纪了还跟着师兄弟在后山辛苦耕种。

新来的小师弟和小师侄也能吃好穿好，快乐长大，不会像她小时候那样清贫艰苦。

看着她这副财迷的样子，楚倦年无语地摇摇头。

“你们世外高人，不都应该清心寡欲吗？”楚倦年说，“如此贪财爱吃，让人很难相信你的实力。”

“嗯？”依依拢着银票，“什么世外高人？在哪里？”

楚倦年提醒她：“对策。”

“哦！这个啊……快了，公子别着急。”

依依安抚他说，“时机很重要的呀，现在走的话，事后别人一定会说您在心虚。再等等，他们那边开始了咱们再走。”

话音刚落，楼下的斗兽场突然涌起一阵骚乱。

胜方的斗兽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发疯般挣开打手的桎梏，冲向看客席，直奔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年而去。

两名少年正是从宫里溜出来找刺激的皇子。

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当即吓得方寸大乱，其他看客也各自逃命，本就喧闹的斗兽场直接乱成了一锅粥。

青霄的杀手们早已事先混迹在了人群当中，人群一乱，他们就暗自达成共识，悄无声息地靠近两名皇子。

“走了走了。”依依起身，双手拉住楚倦年的胳膊，“再不走就要被血盆大口包住了。”

门边的夜明和昼影对视一眼，没动，显然是在等楚倦年发话。

楚倦年也没动，而是微抬着下颌，看进依依烟雾色的眸子里。

他不禁又歪了歪头，以一个亲近又清晰的角度观察她。

四周充斥着人们喧嚣惊恐的尖叫、斗兽疯魔狂躁的嘶吼，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宛如人间炼狱。

她烟雾色的眼睛，是这个炼狱里唯一的淡彩色。

“逃，并不能称之为对策。”楚倦年反桎梏住她的双手，将她柔软纤瘦的腰肢按进了怀里。

依依整个人僵住，灵敏的听觉被轰然作响的耳鸣所取代，心跳如雷般剧烈震动，紧张又害怕。

楚倦年笑笑，虎口卡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让她“看”向斗兽场。

“听说你在冲霄院，学了不少驯兽的本事。”

凑近依依耳边，压低声音，呢喃诱哄般说，“把你丢下去，怎么样？”

依依耳朵敏感，被他的气息喷在上面，痒得直躲。

却被楚倦年禁锢得更紧。

这疯子。

“公子怎么说话不算话啊？”

依依佯装镇定，实际上声线都在隐隐发抖，“况且，肥水不流外人田，哪怕是喂狗，妾身也要选择楚府的。”

楚倦年愣了愣。

原本看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才这样吓唬她，没想到这么不禁逗。

“骗你的。”楚倦年放开她，“瘦成这样，狗都不吃。”

依依：“……”

看到她一脸茫然的表情，楚倦年勾了勾唇，恶作剧得逞般笑了起来。

对待有用的人，他一向很宽容。

不过，想要真正留在他的身边，她这个脾气必须得改。

楚倦年歪头，视线如蛇信子一般，舔过她乌黑顺滑的发丝、修长雪白的后颈，还有那双通红的耳朵尖儿。

脑海中冒出许多条条框框，甚至连她不听话时，怎样调/-教她都想好了。

谁都没有料到，依依会突然拔/-出一柄短剑……以常人难以反应的速度，反手刺进了楚倦年的身体里！

禁卫军浩浩汤汤涌进斗兽场，大声嚷嚷着，力图控制局面。

纷乱嘈杂的一切，盖住了裂帛一般的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

依依手极稳，楚倦年甚至都没感觉到疼，光听见怀里的依依轻柔软糯的声音。

“这才是妾身的对策，公子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