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仙人姐姐
即使依依看不见,也能从扑面而来的血腥气里猜出宴会上发生了什么。
这是下马威?
依依心思快速流转着。
身旁送她过来的婢女显然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第一时间跪了下去,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也就显得门口站着的依依格外显眼。
众人的视线落到她身上,瞧见她身上别具一格的装扮,俱是一愣。
刚才还纷乱的厅殿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梁王到底还是年轻,方才那血腥的一幕将他吓得腿脚发软。
再看依依竟然以这样的装扮前来,简直如遭雷击,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却不敢擦一下。
紧张地瞥一眼上位的楚倦年,发现他正在冷笑,更是心头一跳,垂眸下去闷声喝酒装死。
他身边的人见自家主上如此憋屈的模样,一个个噤若寒蝉,心中暗骂这敌国质子竟比传闻中还要嚣张。
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却用这种办法折辱他们。
无人敢为依依引荐,质子府的人又乐得看热闹,竟就这么将依依晾在了门外。
一阵风吹来,血液渐冷,腥气更重。
依依不禁皱眉,喉头涌起紧涩之感,她想吐。
素手在胸前按了按,脸上闪过明显的不爽,视线朝主位的方向移了过去。
这动作并不能称为“看”,却直把在座众人都瞧愣了。
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仿佛凝脂玉上笼着的浅淡烟雾,妖异又妩媚。
美人在骨不在皮,可依依的美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即使蒙尘,也漂亮到让人移不开眼。
“哪里来的仙人姐姐呀?”主座旁的余窈玩味道。
他年纪似乎很小,生的细皮嫩肉的,坐没坐相地撑着脸,一脸陶醉地看着依依。
席间再度陷入了寂静,随即,哄笑起来。
“说你们呀,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公子的吩咐吗?”余窈继续道,“此等腌臜之物,若污了仙人姐姐的眼睛,你们谁担待得起?”
身边跪着的丫鬟遂连忙起身,面不改色地向前几步,随即,重物拖动的声音传到依依耳朵里。
经过她身边时,一个木质的令牌掉了下来,发出一声闷响。
“慢着。”依依边说,边跨过门槛,走进殿内。
她走的很慢,但非常稳,烟雾色的眸子里一片空茫。
没有看脚下,雪白的靴底却像长了眼睛似的,稳稳避开了溪流般蔓延的血迹。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双漂亮的眼睛不能视物。
“他身上有毒,狗吃了会死。”
梁王喝酒的动作一顿,终于狼狈地擦了擦额上的汗,震惊地看着依依,怕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这祖宗。
若在此时惹恼了楚倦年这个疯子,别说留下来为江山大业徐徐图之了,甚至可能死得比刚刚那人还要惨!
不禁轻咳一声,提醒她莫要乱说话。
谁知,依依不仅没有理会,反而轻飘飘补充了句:“若不想城中染上瘟疫,尽早火葬了吧。”
这话一出,门口那两个丫鬟下意识想将手里抬着的东西扔了。
余窈不解地挠了挠头。
因她好看,才叫了声仙人姐姐,她怎么还真端起半仙儿的架子来了?
于是他问:“你怎知他身上有毒?”
“他的血,”依依抿了抿嘴,语气听起来有些委屈,“很臭。”
“上月元州发水,死了很多人。他身上有木质符节①,应是外地来的。
“各地符节材质大有不同,多为铜质。
“木质符节本就少见,而元州盛产桉树,桉树皮可用于造纸,树干则较软脆,掉在地上的声音很闷。”
话说到这儿,有眼力见儿的下属已经过去查验了。
果不其然,元州来的。
下属的眼神以说明了一切,余窈不禁瞪大了眼睛,酒都醒了。
“还真是仙人呀!”
说完,才想起来要看楚倦年的脸色。
“话虽如此,可他狗胆包天,竟敢在酒里下毒暗害我家公子,火葬太便宜他了,要我看,剁了再烧……”
“元州是中阳王的辖地,他是冲着梁王来的。”依依打断他。
众人又吃了一惊。
这下已无人敢议论了,都在等楚倦年发话。
楚倦年却好似事不关己一般,悠然把玩着手中白玉酒盏。
修长的指尖被白玉衬出淡淡绯色。
冷笑一声,目光移到依依凝脂般精致的面容上,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他非常的年轻,看着比旁边细皮嫩肉的余窈大不了几岁。
难以想象这个年纪的人会做出那么多狠毒的事情。
可他的眉眼,却十足的桀骜嚣张。反而将传言润色出了更令人颤抖的恐怖意味。
他身形高大,肩宽腿长,一身玄色武服,勒出劲瘦有力的窄腰和修长四肢,光是坐在那儿,就给人无尽的压迫感。
慢条斯理地将盏中酒饮尽。
目光却始终如火舌般舔在依依的脸上。
“哪来的丑八怪。”
众人俱是一惊,缩在各自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
可惜啊。
美虽美矣,也够聪明,可惜没用对地方,上来就给刺客求情,公子最不喜人左右他。
余窈这位“仙人姐姐”怕是要遭殃了。
梁王发觉众人或嘲弄或同情的视线,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他有心相护,但是,依依的话已经提醒了他。
皇帝病危,中阳王已经先他一步来了京城。
他来晚了。
路上埋伏的刺客也已说明了一切,他折损了那么多护卫,还有一个阿依莉丝。
若无这魔头依仗,他连封地都回不去!
他既然已经把她送到了楚倦年的榻边,要杀要剐,都由不得旁人了。
只是可惜了这样的美色……
梁王最后深深看了依依一眼,忍辱负重地又灌了杯酒。
任谁都没有想到。
在这样危险又压抑的氛围下,依依仍淡定自若地上前,在一个楚倦年能完完整整、清清楚楚看见她的位置停下。
随即,学着阿依莉丝交给她的礼数,搭手曲膝,娉娉婷婷福了福身。
“禀公子,妾身是陇右王从事的养女,名唤阿依莉丝。”
垂头丧气的梁王猛地抬头,直愣愣看向几乎在她面前的依依。
她、她竟然在回答楚倦年的话。
她就不怕吗?
从她进门到现在,短短的时间,他一次又一次被依依震撼。
他终于理解,为什么那荒山野观的老道要说,能降住上位这头恶兽的人,唯有依依。
如此胆识,他自愧不如。
“什么丝丝缕缕的,难记的很。”楚倦年向后一倚,不驯地瞧着她,“往后就叫依依吧。”
依依暗暗一挑眉,心想这疯子别是同行吧?
张口就说出了她的本名。
怪吓人的。
稳了稳心神,才不卑不亢地说:“谢公子赐名。”
楚倦年继续打量着她,眼神挑剔。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张扬的眸子眯了眯。
“你这一来,倒便宜了那些畜生。”楚倦年说,“不如就搬到冲霄院,好生照料它们。”
冲霄院?干什么的?
不待依依思索,质子府的人就又哄笑成了一团。
余窈胆子大些,笑得也最欢。
“公子,你未免也太狠心了吧!仙人姐姐别难过,往后我去找你玩。”
气氛总算不再剑拔弩张。
而依依达到了她的目的,不再多留,福身告辞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梁王眼中盛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不舍。
龙虎山的惊鸿一瞥,他就彻底沦陷了。
如果不是为了顺利进京,他才不会将此等绝色拱手让人。
梁王在心中暗暗发誓。
这颗蒙尘明珠是他先发现的,迟早有一天!他要把她抢回来!
腥臭的血迹被下人利落地洒扫干净,宴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秋风送爽,依依习惯性的,将双手抄在宽大的袖中。
身边领路的小丫鬟见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姑娘真奇怪。”松糖年纪小,话也多,“模样如神仙一般,言行举止却像、像我爹。”
依依:“……”
白果年长稳重些,拿不准新来的美人是什么性子,担心她生气,忙佯怒着训斥一句:
“疯丫头,你再胡说,仔细嬷嬷撕了你的嘴!”
吓得松糖赶紧自己掌嘴:“我该死,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我计较。”
依依忙抓住她的手,安抚道:“该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才对。”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肯定没什么心计。就算有心,依依也不会与她计较。
她自幼长在山上,本就经常于师兄弟们②玩笑,争着要给对方当爹。
一时还有些怀念。
离开镜月观好几天了,也不知道一切可还安好。
她得快些行动,早日屠了这头恶兽,早日回家。
“对了,冲霄院,是什么地方?”
两个小丫鬟刚松了口气,听见这话,登时又紧张了起来。
对视一眼,面上闪过为难之色。
片刻后,还是年长些的白果战战兢兢地解释道:
“冲霄院除了偏些,其他都是很好的!有很大一片空地,离膳房非常近。”
松糖赶紧附和:“是了是了,离侧门也近。旁边就是建南街,好多卖零嘴儿和小玩意的摊贩。
“没事儿的时候咱们可以出去玩,不从大门进出,就不用通行令牌,也更方便些。”
哦。依依懂了,该是冷宫般的所在。
既能留下来当细作,又不用看那疯子的脸色,世上还有这种好事儿?
依依配合地点点头,脸上的喜悦压都压不住。
小丫鬟被她由心而发的笑容晃得失神,等反应过来,又纷纷闪过尴尬,不禁更加同情起依依来。
三人辗转迂回,走了许久,白果才微喘着说:“到了,就在您前面。”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汪!汪汪汪——嗷呜——
叫声还各有不同,有的狂傲急促,有的愤慨嘶长,有的哼哼唧唧……
那动静,比庙会唱大戏还杂乱吵闹,分不清到底多少只。
更可怕的是,狗叫声如烽火般像四周蔓延。没过多久,全城的狗都开始对月长嚎起来。
凉爽的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如醉酒的仙翁,摇摇晃晃,飘然而去。
依依站在“冲霄院”门口,欲语凝噎,无话可说。
宴上自然也听见了狗叫声。
原本一脸冷淡,百无聊赖的楚倦年,突然扬起了嘴角,露出个恶作剧得逞的肆意笑容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符节:各州府的通行证。
②师兄弟们:道家无男女之分,按辈分和入门时间排,师兄弟里面有男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