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下楼前江穆便戴回了幕离。

此时，置身于满堂的魔修中，他周身气势内敛沉谧，既无一般剑修的锋芒外露，背上青锋剑亦是坊市再寻常不过的货色，仿若入鞘的绝世宝剑，唯有近观方能惊觉那丝缕的锋锐寒意；

叶凝同样伪装未除装扮低调，明明无甚表情，与对面更无半个眼神交流，偏偏就给人感觉像在闹什么别扭。

某种不自知的微妙氛围使他们与周遭默默隔绝开，对此，身处局中的叶凝江穆一无所觉。

直到“晚膳”分发到他们这桌。动作熟练的店小二放下两碗便脚不沾地地转开，二人随之垂落视线，不动声色探查跟前之物。

——半个巴掌大的普通白瓷碗，碗口可见日久年深留下的磨损，碗里盛的没有其它，只有空无一物的清水。以他们的目力甚至能看到碗底沉淀的几粒细沙。

水？

这东西在沙漠里的确算得上稀奇，但仅仅如此绝不会令周围的魔修们个个郑重其事，双手捧碗，小口吞饮生怕损失了一滴。这碗看似平平无奇的水究竟独特在哪里？

察觉女掌柜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等他们动作，叶凝索性侧身询问，“敢问掌柜，此乃何物？”

“你还是第一个直接问我的呢。”

女掌柜掩唇浅笑，眼波流转，竟也配合地低声回她，“这可是能在这保命的东西，你们最好一滴不剩地喝了它。”

在她神神秘秘地卖关子时，一言不发的江穆已指尖微动，自碗中挑起一粒水珠，转瞬凝为雪白冰晶，捻碎在他指腹间。

不管所谓的“保命之物”是什么，以江穆的探测看无毒便是了。二人皆是果决之人，当下拿起瓷碗一饮而尽。

这时候大部分人都已喝完。少数几个金丹圆满的修士放下碗就走出店门，真的犹如幽灵消失在黑夜里。木门开合，外间猎猎的罡风呼啸骤然响亮。

在枯海漠这般险地，稍有常识的修士都知道，若无足够修为傍身，夜间出行无异找死。

叶凝没兴趣去体验此地的罡风有多猛烈，饮完了水，冲女掌柜道了句“多谢”，便随着其他人沉默回屋。

江穆的举动几乎与她同步。上楼时刻意慢了瞬，叶凝不知看没看出来，总之是一点不客气的在他之前踩上楼梯。

——既然这般合不来，眼下有人离开空出房间，这两人何不多租一间干脆分开？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女掌柜好不好奇，哪怕她开店多年阅人无数，还没见过如此有趣的二人。权当消遣地揣摩起二人可能的关系，她随口招呼伙计们收拾大堂。

“您在猜那两人的关系？依我看哪，”抹桌子的小辰听见个一鳞半爪，不禁调侃，“这两人就是您和七哥，好起来蜜里调油，坏起来呐连门都不让进！小良你说对不对？”

收碗的小良哈哈大笑，跟他挤眉弄眼。被伙计们如此打趣女掌柜花影影倒也没生气，掐腰笑骂，“好啊小辰，还敢消遣老板娘了，信不信我扣你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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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不再租一间？一旦开口不就证明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当真怕了他么？

反正叶凝是绝不会先提此事的。至于合住，打坐入定眼睛一闭一睁，别说一晚，有的修士过去一年都有可能。

运气过程中，叶凝亦感受到了那碗水的作用。不是灵气大补之物，而是让经脉里一到枯海漠便凝滞起来的灵气运转得更为顺利，恢复速度也明显加快。

与房间里的白色石珠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效果更明显。若不是短暂效应，那么她再饮上个两三碗基本就能完全摆脱此地的不良影响了。

那个魔修这回还真没骗她，看来其人的节操比她想的要好一点。……

次日清晨，叶凝打坐睁眼，椅子上已没某人身影，她不觉呼吸一顿，转眼毫无异状地推门下楼。楼下一如昨日人影全无，女掌柜与伙计们都不知去何处了。

她抬步出了店门。灵气回转，又是白日，她准备先将魏情浓地图上标记的路线确定下来，待时机成熟直接出发寻剑。

不过，单单的确定方向在这枯海漠都变得意外困难。被滚滚的热浪烘烤，目光所及尽是漫漫黄沙，即便白亮烈日就悬挂头顶，除了晒得人发晕没有半点指路作用。

虚空里无形的波动无时不扰乱着灵识，叶凝尽可能地试着上升，视野中仍无任何可判别方向的标志物。在灵气耗尽前，她只好一无所获地回到枯海客栈。

灰岩堆垒的客栈远远看去仿若黄沙里突兀的一块灰石，却为旅人提供了可贵的一线阴凉。天黑前赶回，叶凝懒得回房，坐在昨晚的位置等着“晚膳”到来。

俄顷，黑衣剑修亦从外间进门，看也没看别处径直在她面前坐下。一缕沙漠的灼息扑面而来，叶凝暗自咬了咬牙，面上只当视而不见。

亥时三刻左右，店内店外的人陆续将大堂填满。又如昨晚在静默中饮下一碗清水。回房查探身体，叶凝心道：再有一晚便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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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如前日一模一样的行程，叶凝从沙漠里回到枯海客栈，碰上女掌柜在算账，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接连两日没找着方向的叶凝其实是想在女掌柜这打探点消息，花影影则是对她与那名剑客的关系兴味十足。相互交换了姓名，绕了两圈，后者忍不住先试探。

“寒玉道友，你与那位剑修都是中央境来的吧，你们这样的人这里可少见。”

叶凝何等灵醒，闻弦音而知雅意，故意顿了顿，“没错。中央境花掌柜这样的芳华人物亦是少见，此次来枯海漠的确是让在下长了不少见识。”

“哪有道友说得这么好，枯海漠荒凉枯燥，若不是祖传的客栈非得开在这奴家早搬走了。”

花影影笑得花枝乱颤，“这边魔修居多，难得来了两位这般有趣的人。莫怪影影唐突，道友与那位应是旧识罢？相遇客栈是事先约好还是意外碰见呢？”

她水眸眨眨，眼底是纯然的好奇。叶凝微觉哑然，但要探消息总不可能不给别人点甜头。

“我与他……分属友派，算是意外碰见罢。”

“分属友派？那二位是故友重逢？不过看二位相处，似乎……”花影影意味深长。

叶凝扯了扯唇角，“称不上故友，只是一般相识，没什么好说的。花掌柜，这两日我皆在找路，受此地影响怎么都辨认不清方向，你久居此地可有什么办法？”

“找路么，让奴家想想……法子当然是有的，只是寒玉道友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没那么容易放过她，花影影狡黠地转回话头。绘着精细花鸟的华贵团扇掩在雪白□□前，花影影倾身示意她近前，如说悄悄话般。

“寒玉道友……喜欢那个剑修对不对？”

猛然抬头后退一步，叶凝凤眸瞪大，白皙两颊应激地爬上两抹红晕，她尚未自觉，脱声喊：“喜欢他？！怎么可能！他是我的哥——”

戛然而止。叶凝如吞下大口黄沙，狠狠咽下喉口的话，断然改口，“他是我的师兄，我们虽为友派但长辈惯来不合，往来极少，花掌柜切莫猜些有的没的。”

花影影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惊了跳，正要回答，忽而瞧见她身后门边的一抹玄色衣角，眸光微闪，握起团扇轻扇，动人嗓音歉意柔柔。

“是我太冒失了，道友勿怪。时辰快到了，我得去厨后瞧瞧他们准备得怎样，你想知道的问题等晚膳后我一定告诉你，暂且告辞了。”

她态度诚恳地向她施了一礼，收起账册算盘，款款去向后院。

得了掌柜准话，目的达成，叶凝却毫无悦色。激跳的心脏犹存余感，她长睫如墨，敛下的双目晦暗莫名。

良久，天色愈暗。楼上传来陆续脚步声，身后有人不请自来地落座。她回身，黑衣剑客脖颈微仰，沉声吐出四字。

“叶凝，坐下。”

四周窸窣响动不停，他们如在它境，隔着幕离陷入无声的对峙。

——不可以——还不是时候。叶凝终于将那股情绪的洪流重新关回心底最深入，面无表情地坐回座位。

伙计吆喝，分发瓷碗，对坐而饮。程序性地做完这些，叶凝耐着性子等女掌柜忙完，堂里的人走的走、回房的回房空下大半。

可惜她最不想见的那人仍静静赖在对面，似在等她先动。

等到女掌柜总算回到柜台后，香汗微微地捋了捋发丝，朝叶凝歉意微笑，“实在不好意思，今天退房的人多了点。寒玉道友你之前问的，如何辨认枯海漠的方向——”

她话到这里，冷清的店门口倏地传来一阵异动。花影影、叶凝、江穆，连同店里剩下的人不约而同看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猜猜会出现哪个新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