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角隐

“说起来,小琉。”

清闲的上午,坐在隔壁的同事姐姐忽然把椅子挪近到了里琉的身旁。

“你之前是不是有提到过,要去参加你家那位的孩子的面谈会来着?”

她这种格外纠结的表述方式,让里琉的脑子大约转了五个弯才总算是成功绕了出来。

“哦……对的。”她点了点头,“就在上个星期,已经去过了。”

“这样啊。你之前不是很担心这个场合的嘛,后来处理得怎么样?”

“怎么样?嗯……就那样吧。”里琉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比较合适,“比想象之中的场景更轻松一点,我想下次我会更熟练一点的。”

“是吗?那就好。”同事姐姐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正好我家孩子的老师也要开面谈会了,我就想起了你。说真的,现在的老师也只在面谈会上说点无伤大雅的话啦,从来都不会把小孩在学校里的缺点说出来,这点我是真的不太满意呢。”

“哦哦……”

里琉茫然地应着声,依旧还是没怎么听懂同事的意思,也不觉得她的忧愁当真值得担心,甚至隐隐有种预感,感觉接下来的话题大概要转换到育儿方向了。

倘若是这个话题的话,里琉可就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分享的了,只好暗自期望她别和自己聊太多。

果不其然,在面谈会的这部分交谈暂且告一段落后,同事依旧没有移开她的椅子,反倒又拉近了几厘米,转而说起了日常的家庭作业的事,念念叨叨地说了不少,可惜里琉听懂得也很少。

就在她将要抛出“你家那位的两个孩子平常作业也很多吗”这样的共鸣式问题时,漫在里琉视线一角的灯光暗了暗。有个身影站在了她负责的窗口前。

尽管是一贯闲得没边且少有人愿意造访的郊区区役所,但也不是一整天都没事干的。倘若有居民前来办理业务,当然也得秉承着真诚服务的理念服务他们。

上班聊天显然不属于真诚服务的一环。

里琉坐正了身,同事姐姐也把椅子滑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在习惯性地扬起嘴角之前,里琉看清了她需要服务的对象——某个讨厌的家伙,也完全不是这片区域的居民。

“哟,小琉!”

五条悟欢快地向她打着招呼,呼出的气息扑在他们之间的透明玻璃上,凝成一圈浅浅的白雾,几秒钟后才慢慢散去,清晰地映出他的眼眸。

“上午——其实都快到中午了——但总之还是上午好!”

还以为上次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他们的关系除了老死不相往来之外不存在其他的选项,她也把对他的厌恶表现得不能再更加明显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的面前?

里琉努力抑制住了把手中的笔戳进他眼睛里的冲动。她知道,背后就有架监控在时刻记录着她的她的一举一动——主要是为了监督职员的服务态度。

所以她也只能装作一个真诚友好的区役所工作人员,对五条悟挤出僵硬的微笑。

“您好,五条先生。”她的声音仍带着不自然的冷漠,“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业务?嗯……我也不知道我要办些什么啦。”

他笑嘻嘻地看着里琉,整个上半身都伏在了桌上,一手托着下巴,指尖轻轻敲打脸颊,似乎在认真思索。

想了好一会儿,他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却依旧赖在原地,里琉都想赶他走了。

“有了有了!”

似乎是从里琉厌恶的表情里觉察到了自己将被谢客的可能性,五条悟匆忙想到了合适的回答。

他重新坐直身,交叠着双手,从他的浅蓝色眼眸中竟难得地透出了一丝认真。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里琉几乎真的相信了他将说出重要的话。

但他说的却是——

“我打算搬到川崎来啦,所以需要在这里办理怎样的业务呢!”

……鬼扯。

里琉为自己片刻的信任感到后悔。她用力摁着手中的圆珠笔,咔哒咔哒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尖锐又刺耳。

“如果您只是很闲的话,请不要打扰我们的工作。”她抬起笔尖,指着大门的方向,不再出声,只是动了动唇,无声地说,“滚吧。”

“什么嘛,一下就被你看出来我不打算住这小破地方了吗?”

五条悟懊恼地耷拉着脑袋,一副沮丧至极的模样,依旧赖在里琉负责的窗口不愿意走。里琉也懒得同他多费口舌,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无论与他说什么,都一定会被他曲解成最有利于他的意思。里琉已经疲惫于与他对话了。

沉默似乎持续了很久。忽然,五条悟把手伸过玻璃下的窄窄空隙,戳了戳里琉的手腕,像个调皮的小孩。

“诶,我们今天一起去吃午饭吧,好不好?”他轻快地说着,“由我请客哟!”

“什么目的?”

“没有没有,没什么目的!”他的眼神分外真诚,“就是有一点小小小小的事情要和你讲一讲。”

如此说着的五条悟用食指与大拇指比划了起来,捏出小小的一毫米间隙。他眯起左眼,透过这微弱间隙,用另一只眼睛注视着里琉,哪怕她的目光并不愿意在自己的眼前停留一瞬。

她依然垂着眼眸,但总算是愿意说些什么了。

“吃到破产也请我?”

“没错。”

里琉终于放下了笔。

“那么可以。距离午休还有五分钟,请您在外面等我。至于现在——”

她又晃了晃笔尖,指着的依旧是大门的方向,紧抿的双唇之间似乎漏出了“快滚”的怒吼。

不过,她既没有真的吼出声,也如愿地答应了他的邀请,这就已经足够啦。

目标完美达成,也没有必要再在窗口多叨扰了。五条悟站直身,笑着对里琉挥挥手,这才离开,快活的步伐与背影简直就像是在蹦跶,实在叫人受不了。只瞄了一眼,里琉就立刻收回了目光。

再多看几眼,她绝对会被冲上心头的厌恶感惹吐的。

她收起散落在桌上的申请表,随意丢进抽屉里。同样散乱的圆珠笔,她实在懒得整理了,任笔杆错落地交叠在一起,心想着闲暇时候还能把这堆笔当做挑棒游戏玩呢。

“哎呀哎呀。”

伴着轱辘的声响,隔壁同事又划着办公椅靠近到了里琉身边,话语却是压不下的激动。

“刚才来找你的那个小伙子长得还挺帅呢。前男友吗?”

“不是不是不是。只是……是……认识的人而已。”

“那是朋友吗?一看就觉得你们不是平常的关系啦!你可以悄悄和我说的啦,没事没事,我肯定不讲出去。”

“真的就是认识而已……”

纠缠般的问话实在让里琉受不了,随意搪塞了几句也没能封住同事的好奇心,只好说着有事要做,在午休到来的两分钟前便匆匆溜走了,连包也没有带上。

不过,既然有了五条悟大方的允诺,就算是不带钱包也完全无妨。

在区役所的牌匾旁,五条悟正等着她,见她走来,还热情地打起了招呼,明明几分钟前他们才说过话。

“你刚才是不是和人家说你只是认识我而已?”

五条悟迫不及待地问起了这事。

很不巧,在同事谈起八卦话题时,他还没有走出区役所的大厅呢,几乎是一字不落全部听到了。

里琉无视了他所有的表情,装作完全没有听见他的急切,只说:“事实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啦。”他很不开心似的撇着嘴,“我可是你最最最亲爱的——”

“哦。”里琉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自信话语,“所以我们去哪里吃饭?”

“你想去哪家店,我们就去哪一家。”

“那就去最贵的。反正你说你会买单的,对吧?”

“没错。”

“那就出发啦!”

如里琉所愿,这片地区人均消费最高的餐厅恰好就在街的尽头,是家装修得并不怎么精致的意式餐馆。推开店门,挂在门上的铃铛甚至只能敲出咚咚的声响。里琉开始担心让五条悟大出血的念头是否当真可以实现了。

挑一个靠近窗边的位置坐下,五条悟主动把点菜的权利交给了里琉,还把菜单递到她的手中。其实她也并不乐意执行此等“特权”,反而觉得很奇怪麻烦,但她确实饿了。

随意扫几眼菜单,花里胡哨的名字实在难懂,写在一堆片假名下方的意大利文她更是认不出来了,便随手指了几道最贵的菜品。

“所以,你想和我说什么呢?”里琉盯着窗外的人行道,“想和我说的,小小小小的事,是什么?”

“真的是很小的事情啦,其实上次就想和你讲的,但你说不要打扰你工作,所以就也没说了。”

五条悟耸了耸肩,很无奈似的,仿佛上一次的话题拖延到今日才说,完全是她的过失。里琉也懒得同他辩解,毕竟那天她的确很没有耐心。

不过,她今天的耐心也并不会比上次多就是了。

“是关于你的那个丈夫的事情啦。”

在她的耐心耗尽之前,五条悟切入正题。

“之前你说你改姓为‘伏黑’的时候,我就很在意了。刚好前段时间我在这附近遇到你了,你跟黑头发的男人和两个小孩,还有一条白狗在一起。那个男的是你的丈夫,对吧?”

“是的。”

“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五条先生,您嫉妒了吗?”

里琉难得的笑了,嘴角的弧度更像是嘲讽。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啊。”五条悟满不在意地耸着肩,“了解一下你的情感生活而已。”

“认识了很久和认识不多久,对您而言有什么区别吗?”

“没什么区别,因为这其实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是否知晓他的过去。”

五条悟收起所有笑意。他直直注视着里琉,六眼倒映出她眼眸中混沌的深蓝。

“他不是适合成为你丈夫的男人。”

哒——

清脆的声响,餐盘端上了桌。

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角,人均消费最低的烤肉店里,甚尔点的菜上齐了。

这里没有意式餐厅的鲜花与音乐,只有闹哄哄的酒气和肉香味,刺啦刺啦的烤肉声环绕在耳边,待上两分钟,整个人都会被油味包裹住。

“你选的店品味也太差了吧。”

甚尔嫌弃地说着,往嘴里送进烤得焦黄的一大块猪五花,津津有味的模样倒是丝毫不见任何的鄙夷了。

“考虑到你这么多年没有重操旧业,应该手头很紧,所以挑了便宜的店。”

孔时雨的给出的理由居然居然很像那么一回事,但言下之意似乎是,这顿饭要由甚尔来买单了。

甚尔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继续大口吃肉喝酒。

“之前让你查的事情,结果怎么样?千万别是一无所获。”

“你自己看吧。”

一沓文件丢在桌上,边角不小心碰触到了餐盘里的肉,血水渗进纸页,晕出半圆形的深红色印记。甚尔赶忙推开餐碟,夹走烤盘上最后一块牛肉,这才翻开第一页。

首先是关于角隐夫妇的生平。

角隐家的男主人是某大学的教授,德国留学归来后一直在同一所学校任教,研究方向是人体运动学。后附其学术论文三十二篇,甚尔只看了一个标题就看不下去了。

“他们有孩子吗?”他直白地问道。

“有。出生证明在最后一页。”

早知道还不如直接问了。

甚尔翻到这沓纸的最后一页,压在出生证明上面的是一张死亡证明。

角隐夫妇确实有一个孩子,但那个男婴早已在十五年前夭折,名字也并非是“里琉”。

“啊呀——”甚尔扬起了嘴角,眉梢也透出得意,自言自语着,“这不是被我抓住破绽了嘛……然后呢,找到和飞镖上的残秽对应的咒术师了吗?”

“姑且是找到了,但这牵扯到了我手头上跟进的另一个委托。先和你确认一下,使用了飞镖的那个人,你与对方的关系是?”

“没什么关系。”

话语果断,他甚至没有思考半秒钟。

“干嘛?要我杀了人家吗?”

“差不多。总之之前让你欠下的人情,该在这次委托里偿还了。”

“行吧。”

甚尔没有同他讨价还价。

毕竟是欠下的人情,哪怕是不情愿再触碰的工作,也不得不以此作为偿还了。

孔时雨把一整碟鸡肉放进了烤盘里,激起刺耳的油煎声。

“我必须说,这是不太容易的工作。”他说,“但是放心,有五千万的报酬,我们可以二三分。”

“谁二谁三?”

“你二我三。”孔时雨把整个后背都贴在了椅背上,“还是很划算的工作吧?”

甚尔眯起眼,对于这种分账方式并不满意。

“太小气了。我才是出力的那个人吧。”

“为了追踪到那个目标,我花了三年时间,当然应该是我拿到更多的钱。”孔时雨也不想遮遮掩掩的,“说实话,我本来是一分钱也不想给你的——你都欠我人情了。不过,想到是因为你的飞镖才让我找到了目标,而且大概也只有你知道目标的下落,所以才想和你达成人情之上的交易。”

“嘁。”甚尔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说来听听吧,如果我感兴趣的话。”

“目标是五条家的satoru……”

“喂喂。”

甚尔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我已经没兴趣再和五条家的少爷有所牵扯了,把我欠你的人情挪到其他事情上吧。”

“先听我说完。”孔时雨倒也不恼,似乎早已设想到了他的反应,“如果是那位六眼,报酬就不可能是五千万而已了。”

早在十几年之前,五条悟的性命就被开出了一亿元的“高价”,伴随通货膨胀与他的成长,这个数字已经翻了不知几倍。

廉价的五千万,无法买下悟的性命,但能买到——

“天才的影子、难以找到踪迹的另一位satoru。”

孔时雨又丢来了一个文件夹。

“可以生擒,也可以是尸体。你能找到她,不是吗?因为你带来了她的残秽。”

翻开薄薄的文件夹,里面仅有一张纸而已。带着纸张的臭气,已然陈旧泛黄,印在其上的墨迹也已晕开,几乎看不清写了什么,只知道这是一张入学信息登记表。右上角贴了一张证件照,也已泛黄了,摇摇欲坠的,在甚尔能看清之前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粘性,掉在了他的腿上。

甚尔重新拾起相片,那上面印着的女孩,并不意外的让他觉得熟悉。

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记忆有些模糊。

相片之中那个灰白短发的蓝眸少女,甚尔见过她,在短暂的昨日与遥远的曾经。

许多年前的春天,微寒的下午,他站在通往五条家宅的那条小径的尽头,与五条家的天才四目相对。

仅是出于凑热闹的一次偷窥而已,却被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那一刻究竟是感到意外还是不爽,今日的甚尔已经不记得了。

他能想起来的是,在并不强烈的情绪消退之后,他看见了那个孩子。

她站在三尺藤下,眼眸低垂,不知在看着地上的什么。猛烈的风掠过小径,灰白色齐肩的发梢被风吹动,素净的浅葱色和服下透出纤细的人形,她苍白单薄得仿佛一张纸。

她站了很久,但直到风吹来,甚尔才真正注意到了她。

而在那一眼之前,她仿佛只是一个虚晃的影子,并不真实的存在。

她与那个六眼小子年纪相仿,似乎更年幼些,一眼看去,长得和他很像。倘若细看,却又觉得也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当五条悟走向她时,她抿紧了唇,小跑到了他的身旁,自然而然地拉着他的手。那时五条悟好像说了什么,也许是玩笑话,因为说罢他便笑了起来。那个孩子并没有笑,始终是撇下的嘴角。

忽然,她回过头,苍色的眼眸看着甚尔,眼中是空洞的迷茫。

她并非是注意到了甚尔的存在,只是她的余光捕捉到了他的踪迹而已。

大抵是没有把他的模样放在心里,她片刻后便收回了目光,与六眼一起,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未来,那个不笑的孩子,她的深蓝的眼眸将会愈发黯淡,用虚假的演技隐藏心绪,堆砌起的重重谎言染黑了她的长发。

她戴上新娘的纯白角隐,藏起了五条家的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