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朝颜
面对不真实的恭维话,除了尴尬地笑几声之外,里琉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回应方式了。
总不能迎合着对方的话,应下这虚假的赞美吧?况且惠也在听着呢。
“啊哈哈哈……”藏在背后的双手几乎快要打结了,她笨拙地说,“能见到您我也很高兴。”
其实一点也不高兴——面对陌生人的不实评价有什么好高兴的。
对方大概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自然,或者是知道伏黑家就是下一个场面谈会的主角,便不多寒暄了,说着“那就不打扰您了”之类的客气话,依旧是笑着同她道别。
撇开那过分自来熟的态度,里琉不得不承认,她绝对是自己见过的最游刃有余的大人了,暂时没有之一。
与她相比,里琉简直自惭形秽。她完全没有家长的姿态,也不常有大人的成熟模样,就连步入教室之前还要再深呼吸几口气平复心绪。
“那我进去了。”里琉握住了门把手,不忘叮嘱惠,“我们之前说好结束后在中庭会合的,你就到那里等我吧,好吗?”
“嗯,我知道了。”
惠向她挥了挥手,走开数米之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她一眼,身影这才消失在拐角楼梯处。
指尖轻轻在门把手上敲打了几下,里琉推开门。从窗缝间吹来的风扑在她的脸上,暖乎乎的,带着教室里清爽好闻的味道。教室的桌子被整齐地堆放在了墙边,只余下一副桌椅摆在正中央,年轻的男老师坐在那里,笑着向她问好,差点让里琉以为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教室。
以她贫瘠的见识,总觉得老师都该是女性——之前她短暂就读过的学校是这样的。
“是伏黑同学的妈妈吗?”
“呃……是的。”
里琉慢吞吞踱着步,坐在了老师的对面,倒是不必再担心会不会是自己走错了地方,虽然应下了老师口中的那个称呼让她莫名产生了一种说谎的羞愧感。
不知道老师会不会看出她的窘迫。他的语气始终是缓缓的,先是说起了惠的学习情况。
然后又说到了什么?老师的话语从里琉的耳旁掠过,却没能钻进她的脑海里。
也许是教室这样的场合很难让她集中注意力,又或者是放在教室最后排的方格置物柜吸走了她的心神。柜子里还摆着几个书包,款式很相似,只有颜色不同。
难道是统一订购的吗?颜色是自己挑选的吗?津美纪和惠的书包是不是也是这个式样的?想不起来了,她也只是在这个场合下才想起了书包的事情罢了,平常根本没有留意过。
但好像就是这个款式没错呢,如果她的眼睛没有出错的话。
她胡思乱想了很多,就连映在墙面上的窗外树影也能让她无比在意,不知老师有没有注意自己早就已经神游天外,大概是觉察到了吧,因为里琉很突然地听到对方说,有没有什么想要问他的。
幸好老师没有说出“那么请你把我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这种刁钻的请求,否则里琉可就要哑口无言了。
“没有没有。”她愣了两秒,才匆忙摇头,笨拙地嘟哝着,“没有要问的了……谢谢您。”
“也感谢您的时间。”老师扬起友好的笑,“之前惠同学和我说,父母不一定有空能参加面谈会,还担心会见不到您呢。无论如何,今天能和您聊一聊惠同学在学校里的情况,真是太好了。”
“是的是的……”
里琉用力点了好几下头,幅度太大,晃得脑袋都有些晕乎乎的了,却忍不住想,今天的面谈会可算不上是什么“聊一聊”——完全是老师对神游天外的她的单方面分享嘛。
直到这会儿羞耻感才后知后觉地爬进里琉的心里。她躬着身走出教室,只觉得脸烫,这股热意甚至漾到了耳廓。她匆忙用冰冷的手掌搓了搓耳朵,可惜并没能降低温度。
居然在面谈会如此重要的场合全程发呆,她可真算不上是个称职的大人——简直都不如甚尔那家伙了!
哪怕只是多回想一秒,都会觉得无比丢脸。里琉压低了脑袋,默默加快脚步走下楼梯,丝毫没有考虑到距离两层楼之远的甚尔先生会不会因为她这失礼的念头而猛打一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记得惠说过,走下最尽头的楼梯,沿着长廊右转,推开大门便是中庭,绿意映入眼中。
这片建筑物中央的方形空间像是一处小小花园。铺在地面的草皮在临近初夏的温暖中转为浓郁深绿,叫不出名字低矮的木本植物却还未长出叶子,光秃秃的棕色模样。一处角落摆了木架,整齐放置着盆栽植物。里琉依旧认不出盆栽们的名字,但在玻璃穹顶之下,她看到了从叶脉之间透出的清透色泽。
在枝叶间的空隙间,漏出了一个黑色的海胆似的小脑袋,晃来晃去不知在看些什么。里琉在他身后站定,也学着他的模样东张西望,却没能找到他的视线的终点。
“你在看什么呢?”
“在看我种的花。”
如此说着的惠仰起头,指着摆在木架第三层的盆栽,并不很开心的样子,但还是对里琉笑了一下。
到底是里琉愚钝了。明明第一眼就看到了所有贴在花盆上的名字,却完全没有把贴在花盆上的伏黑惠和站在木架前的伏黑惠联系起来。
“是吗?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
里琉微微伏低身子,细细打量着这株爬在竹竿上的植物,睫毛几乎都快贴近叶枝了。
她依旧认不出它是什么,幸好惠在花盆上写出了它的名字。是牵牛花。
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图画书,里面的一副插画是垂落在亭子一角的牵牛花藤,如同绿意瀑布。
满心期待的,她也想要拥有那样的牵牛花。于是她找遍了宅子里的每一处角落,却连一根藤蔓也没有寻到。
「这儿是没有的,我也只在京都的家里见过牵牛花。」
悟对一无所获的她如是说,可惜这并非是什么有用的信息。她从来都无法去往京都的家。
在往后的日子里,里琉是否见到牵牛花了?她想不起来了。但至少,现在她看到了,尽管与记忆中平面的图景完全不是一副画面。
惠的牵牛花还未种下多久,现在也只抽出了一根纤细的枝条而已,缠绕着竹枝,小小的心形叶片依旧嫩绿,透过穹顶的日光,叶片下一团小小的黑点在缓慢蠕动着。
低下头,将视线转移到叶片之下,蠕动着的黑点暴露无遗。
它像是一条虫子,细长的身躯盘旋成了标准的圆形,正居中央的是它的头颅,也是浑圆的,却长了一张人脸,极小极难辨。
在里琉的注视下,人脸张开了嘴,发出尖叫。里琉听到惠后退了一小步。
真是丑陋的生物,里琉想。
不,不应当是生物,这分明是诅咒。它将在未来的几天成长,很快就不再是比牵牛花的叶子更小的虫子了,说不定能庞大到吞下整座学校。
恶心。
里琉抬起手,轻轻一弹指,指尖打在叶片的边缘,整株牵牛花也随之颤动。黑点消失无踪,隐约还能听到它那声尖叫的余波。
“消失了……”
似乎听到惠发出了一声极微弱的惊呼,他下意识地看向里琉,难以置信。
“您也看到那个了?”
里琉微微歪着脑袋,假装出恰到好处的愚蠢:“嗯?你说什么?”
“啊……呃……”他不安地捏着指尖,似是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没什么。”
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但哪怕是半句而已,亦或者是不受控制的惊呼,就已经道出了许多。里琉收起所有溢出的思绪,对惠说,等他的牵牛花开花了,一定要告诉她。
“我会来看的。”她说,“还没有看过呢。”
“好。”
中庭的大门再度敞开。还未回头,里琉已经听到了甚尔疲惫的嚷嚷声。
“这老师真的说了好久啊!”
尽管努力地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抱怨,但甚尔这话听起来还是怪不自在的。他拍了拍惠的脑袋,又把手搭在了里琉的肩上,整个人都透着好父亲般的疲惫。
当然啦,好父亲肯定不是真的。
“有没有等很久?”甚尔嬉皮笑脸的。
“没有很久。”里琉耸了耸肩膀,硬是把他那碍事的爪子抖了下去,“津美纪的老师和你说什么了?”
“嘛……就是讲了讲津美纪的学习成绩还有日常和同学之间的交往之类的。”
“哦——这样啊。”里琉眨了眨眼,追问道,“具体讲了些什么呢?”
甚尔毫无防备地“呃”了一声,漏出一丝慌张神色,赶紧往前走了几步,装作着急回家的样子。
“就是,你懂的,那些话啦。说她成绩不错什么的,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夸奖啦。”
在仓促的步伐空隙间,他囫囵说着,说得磕磕巴巴的,言语费劲,一时也分不清所说的是老师的原话,还是上一秒才编出来的谎言。
大概率是后者,因为很快他就编不下去了,索性懊恼地一甩手,转而抱怨起来。
“说来说去都是一样的话啦,反正完全没听懂!”
但他确实用心听了,也确实是没怎么听明白。
错过了太多次面谈会的他,已经彻底搞不懂这场沟通中会涉及到的一些术语是什么意思了——更何况他也从不会去在意自家孩子的学习,这绝对是让他陷入迷茫的诱因之一。
很莫名的,对于他破罐破摔的摆烂话语,里琉居然产生了一丝共鸣。
她向甚尔靠近了小半步,有些惊喜似的,压低了声音也藏不住她的兴奋。
“知道吗,我也没听懂!”
其实是完全没听,和没听懂的甚尔先生完全不在一个纬度嘛。
可就算如此,也不会改变他们两人都是脑袋空空的事实——而单是这个事实,就足够让里琉摆脱满脑空白的孤独了。
看着她难得的高兴模样,甚尔故作嫌弃地皱起了脸,毫不留情地向她抛出玩笑似的嘲弄。
“你怎么好像很得意的样子?”他轻轻敲了下里琉的脑壳,“一看就知道你肯定是没认真听。”
面对如此严重的指控,里琉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事实的确是她没有认真听过老师的话,根本不存在辩解的余地,只好窝囊地瞪了他好几眼,默默收回了话语。
有没有听懂,其实这也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来到了这个场合,甚尔也在这里。
而且,她还看到牵牛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