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平缓的斜坡驶下，裹挟着汽油味的空气从车窗的缝隙间钻了进来，哪怕只是轻嗅一下，都叫人觉得反胃。

里琉扯着嘴角，嫌弃地按住车窗开关，即便窗户玻璃已经完全升起了，她还是用力摁了好几下按钮，仿佛这样能让窗框与玻璃之间的间隙彻底消失似的。

“呶，去加油吧。”里琉把信用卡夹在指尖，递给甚尔，“这里的味道我不喜欢，所以就麻烦你了。”

甚尔飞快地接过了卡，在打开车门之前忍不住揶揄了一句：“要是我不跟着一起过来的话，真不知道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处理。”

“就是因为有你在，所以把这差事拜托给你了。你没跟着来的话，就算捏着鼻子我也会拿起加油枪的，这一点你就放心吧。”她为自己辩解着，懒懒地伏在方向盘上，小心翼翼避开着正中央的鸣笛按钮，轻叹了一口气，“汽油味已经开始钻进车里来了，快点干吧。我会在车里等你的。”

“好嘛好嘛。”

甚尔不情不愿地下了车，故意用力甩上车门，把一大团掺杂着焦臭味的空气卷进车里。果不其然，里琉不爽地撇下了嘴角，把脸埋在臂弯之间，一时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想来估计也不会是一副欢欣雀跃的样子吧。

笃悠悠的，甚尔单手把住加油枪，余光盯着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数字从零升到九，而后又跳回到零。浓稠的汽油流进油箱里，砸出沉重的咕咚声。估摸着差不多快灌满了，他毫不犹豫地关上了油箱，随手把加油枪往原本的位置一放，也不管它是不是摇摇欲坠，便径直走向收银窗口，心想要是能在工作人员的结账屏幕上看到这张卡的余额就好了。

当然啦，这完全是甚尔先生过于美好的妄想，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可没有这样的本领。况且屏幕还是背对着窗口的，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了打印单据的哔哔声，以及一句毫无感情的“欢迎下次光临”。

下次会不会再来这里加油倒是难说，不过这态度实在是让人恭维不了。甚尔不着痕迹地轻哼了一声，径直走向旁边的便利店，在冰柜前站了好一会儿。

他其实不渴，当然也不饿，只不过是想起了自己跟着一起来加油站的理由是“想要买点东西”。他可没有什么要买的，和里琉一起在路上兜兜逛逛的也没意思。纯粹只是为了尽快圆谎，所以才站在了这里。

最完美的圆谎方式，就是在这家加油站的便利店里找到别地都不售卖的产品，如此一来他非要来加油站不可的理由就彻底充分了。可看着货架上清一色摆得整齐却单调的商品，甚尔的伟大愿望似乎是要落空了。

十几年前加油站便利店就在卖这几样东西，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一点变化都没有，这些经营者倒是多点进取意识嘛。

甚尔愤愤想着，随手从冰柜里拎出两袋冰激凌。就用这个交差吧。

一路快走回到车里，里琉依旧伏在方向盘上，像是睡着了，直到听见响亮的“砰”一下关门声，她才磨磨蹭蹭地抬起头，都没有察觉到衣袖的褶皱在额头上压出了深浅不一的短短印痕。甚尔忍住笑，把冰激凌递给她。

“挑一个。”

他“大度”地把选择权交给了里琉。

“呃——”

里琉眯起眼，视线游走在两根冰激凌之间，实在拿不定主意。

“都不是我喜欢的味道啊……算了，我不吃了。”她重新发动了车子，“加油的事情都搞定了？”

“没错。”甚尔撕开包装纸，咬下一大口冰激凌，说出的话都带着一丝寒气，“你不吃的话那我都吃掉了。”

“吃吧吃吧。”

能在汽油味如此浓重的环境下正常进食，这种事里琉可没办法做到。一驶离加油站，她迫不及待地摇下车窗，用力呼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也不凑巧地闻到了甚尔正大口啃着的冰激凌的味道。

很浓郁的牛奶味，掺杂了若有若无的可可苦味，似乎还有水果的酸甜气息。里琉往旁边偷瞄了一眼，果然能有如此复杂搭配的，就只有巧克力脆皮的牛奶夹心冰激凌了。

也许是他的啃咬太大口，又或是车内的温度实在暖和，覆盖在表层的巧克力脆皮几乎完全碎开了，岌岌可危，如同破碎的冰面，看不到任何一块比指甲更大的巧克力。颇有融化之势的牛奶钻出脆皮的空隙之间，一点一点凝成圆润的水滴形。

一瞬间，里琉想起了她在吃巧克力脆皮冰激凌时曾发生过的很多次悲惨意外。

“你啊。”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要是弄脏了我的车，你就自己把它洗干净吧。”

“怎么会嘛——”甚尔豪爽地吞下了剩下半截冰激凌，随意嚼了两口，又拆开了另一包，“我也是很爱惜我们的车的嘛。”

他说起我们这个词时，未免太自然了一点，里琉开出了这个路口才后知后觉地想，这辆车根本就是她的，哪来的“我们的车”啊。

“哼……你最好是爱惜。”她发出一句悻悻的嘀咕。

“说真的，你今天的心情也太烂了吧。”甚尔淡淡说着，“因为心情差而迁怒于我，我倒是也无所谓，但如果你愿意和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就更好了。”

“有吗？”

她故意反问，像是在和他怄气。

“有啊，现在不就是吗？”甚尔耸了耸肩，“是舍不得把狗送走吗？”

“没有。”

里琉否认得果断，这话像是早已准备好的，所以才能迅速地脱口而出。至于真心话究竟是什么，也许需要她仔细想一想，才能说出口吧。

“总不能是气我说你开车技术烂吧。”他笑嘻嘻的，“那只是玩笑啦。”

“我没那么小心眼。”

依旧是否认，听起来却不像是谎言了。

在这一整天里，她所表现出来的最异常的举动，恰恰就是在他批判车技的几秒钟之前，她毫无缘由地踩下了刹车。那时的路况很好，没有突然变道超车的垃圾司机，信号灯也依旧保持在绿灯。

她是出于怎样的心情，亦或者是怎样的想法之下，才做出了无法控制的动作呢？

甚尔记得，在那突兀的急停发生之前，谈论的是那只狗的话题。他说，有家可归是件好事。

咬下一大口冰激凌，冰冷的膏体冻得牙齿发疼。草草咬几下匆忙咽下去，这团寒意顺着喉咙一路滑倒了胃里。

甚尔没有再问什么。无聊的询问可以放到一边去了，他已经找寻到了有价值的要素。

离开加油站，里琉径直开回了家。

原来她真的只是为了加油才去加油站的，并不意外的事件展开，倒也没有必要觉得沮丧。

走进家门，没有了狗爪拍打在地面上的声响，这样的安静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津美纪正在理着家里的东西，走近了里琉才发现她整理起来的都是狗的物什。

不太干净的狗窝和吃剩半包的狗粮叠在一起，空隙间还塞着大狗很爱玩的球球。没来得及拆封的零食和干净的毛绒玩具则单独放在一边的箱子里，倒也不少了。

“我马上就收拾好了。”津美纪跪坐在这一片狼藉旁，很抱歉地笑着，“对不起，把家里弄得有点乱。”

“没事的，不用和我道歉。”

里琉在津美纪的身旁坐下，随手捻起掉落在地的一颗小小的狗骨头形状的狗粮，想起好像在爱丽丝的饼干盒里看到过类似形状的饼干，不知道好不好吃。

瞄准客厅角落里的垃圾桶，伴着清脆的“咚”一声，狗粮被精准丢进了垃圾桶里。

“早知道应该把这些东西给原主人的。”站在背后的甚尔探头打量了一眼，顺手把摇摇欲坠的半袋狗粮重新摆正，“他们能用的上。”

“嗯，是呀……”津美纪仰头看着他，很认真的模样，“我和惠打算把大狗的东西捐给流浪动物机构，希望他们可以用上。”

“这样啊？也行嘛。”

甚尔虽然不甚上心，但也没给出什么否认，转身正准备回房间，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在地上的一堆东西中拎出了一个被咬得破破烂烂的毛绒小蛇。

“这种就别捐了吧？”他绝对是发自内心地笑了，“估计他们也不收。”

“唔……”

津美纪慌忙从甚尔的手中拿走了毛绒玩具，羞怯地藏在身后，仿佛她才是这破破烂烂的始作俑者似的。

“我和惠待会儿会一起挑一下的。”她羞红了脸，“肯定不会把不好的东西捐赠出去的。”

“惠在干嘛呢？”

“他先去写作业了。”

“这样啊，行吧。”

对于惠的日程安排，甚尔似乎并无太多的在意，平淡地应了一声，便走进了房间。里琉无聊地不知道做点什么，只好继续坐着，看着津美纪整理地上的一堆东西，偶尔搭把手，直到惠走出房间。

他看起来依旧低落，平常总是高高翘起的发丝也垂下去了，如他的眉眼一般。他耷拉着肩膀，低着头从里琉的身后走过，中指上被铅笔压出的红色印痕还没有消去。

不知是否错觉，他似乎偷瞄了里琉一眼，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也仅仅只是一眼，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继续盯着地面。

送他们下车的时候，惠也这样看向了自己，里琉并不觉得这是巧合。可她怎么能猜得出惠的想法呢。

很莫名的，她居然希望只是自己产生了多余的幻觉而已，这样她就不必纠缠于无法窥见的思绪之中了。

她的希望没能成真。在第二天吃早饭时，在看着无聊的肥皂剧时，她又感觉到了惠的目光，犹犹豫豫的，不知在纠结着什么。

终于，当她独自在冰箱里搜寻合适的水果时，惠站到了她的身旁，依旧是渴望对她吐露的话语。

突然的灵光乍现，里琉好像猜到了他想说的话。

“你想要其他的小狗吗？”

她悄声说着，倏然收紧的指尖捏碎了一颗葡萄，甜腻的汁水溅在她的掌心里。

“如果想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我可以买给你”，这句高高在上的话险些脱口而出，里琉庆幸自己及时踩住了刹车。

“不不……不是和狗有关的事情。”

惠匆忙摇头，视线往家中的某个方向瞟了一眼，望向的似乎是谁的房间。但至少在冰箱前，就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其实，是这样的。”

压低了声音的惠，悄悄把手伸进了口袋里，拿出一张叠成四折的纸，递给里琉。他没有多说什么，但眼神似是在示意她可以看看里面的内容。

迟疑着，里琉展开了叠起的纸，细致地用手掌抚平。从指缝之间，漏出了加粗加大的“通知”二字。

“下周学校要举办这个学期的面谈会……可以请您参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