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旧情

是剧烈的头痛促使里琉睁开了眼。

一向在睡前就被拉紧得严实的窗帘不知从何时起敞开了小小的缝隙,透入一缕正午的日光,尽管细小,却也足以明亮得让里琉不敢直视。她赶紧闭起眼,用被子蒙住脑袋,躲进温暖又遮光的被窝里。

从□□到精神,无一不是疲惫到了极点。她试图重新回到昏沉的浅眠状态,可一整晚的糟糕睡眠已经帮助意识恢复到了清朗状态,然而除此之外的酒醉实感依旧在折磨着她的□□。

最可怕的是头疼,这也正是让里琉前几个小时的睡眠根本不得安生的最大诱因。不同于病理性的疼痛,酒精大概已侵入到了她的大脑里,沿着胼胝体狠狠撕开了她的左右脑,而后各自在两个半脑上制造心仪的痛楚,否则实在是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她同时遭受着钝痛和尖锐刺痛的折磨了。

视线也混混沌沌,周遭的一切映在她的眼中,都像是拥有了两个影子,时而重叠着,时而又散开得远远的,实在让人纳闷。她眨了眨眼,试图弄清着究竟是幻觉还是视线障碍,双眼眨动时还能隐约听到干涩的摩擦声。呼出的气息带着难闻的酒味,她真想屏住呼吸了。

清醒地继续体验醉鬼的世界,这一定是名为宿醉的阿鼻地狱吧。糟透了。

里琉从未比此刻更加后悔。

她真不应该和甚尔一起去喝酒的,也不该毫无节制地喝那么过分……真应当对自己的酒量有清晰的认知。

按这种程度的宿醉看来,就算在被窝里磨蹭上几个小时,里琉也不可能得到睡神的眷顾。被窝里的氧气快被她吸尽了,脸颊憋得微微发烫,她罢休了,探出头来,贪婪地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室内的亮度对她而言还是过于刺眼了些。里琉揉了揉太阳穴,抬起手挡在脸上,过了好几分钟,才总算是适应了些。

在剧烈的头痛之中,她开始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

里琉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喝断片了——毕竟她的脑海中还留有一部分昨晚的记忆嘛!

比如像是……比如……

她比如不出来了。

大脑空空荡荡的,喉咙的深处传来微弱的灼烧感,她想她大概是吐过了。顺着这条线索,她总算是记起了一丢丢与之相关的记忆。

这可着实不是什么值得反复想起的美好回忆,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丢人。里琉果断掐断了回忆,再多想哪怕一秒钟她都会羞愤得想要自尽。

撇开这丢人的几分钟记忆,她依稀想到,他们好像还聊了一些沉重的话题……是和家人有关的吗?

她无法回想起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但没有记岔的话,似乎甚尔问起了她父母的死因之类的事情。

那个问题,她没有回答错。标准回答已经背过很多次了,这几年来也说了太多次,她几乎觉得这标准回答当真就是她的过去了。

至于假象是否能够成真,其实也无所谓。她不会让自己在乎这种无聊的事情。

里琉闭起眼,几秒之后才缓慢睁开眼。头疼没有得到丝毫缓解,她决心找点什么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希望这样能够分走一部分□□上的不适。

她费劲地伸长了手臂,在床头柜摸索一番,摸到了橡皮筋和前天吃完忘记丢的奶糖包装纸,还有横倒在桌面上的精华液,甚至连遗忘了很久的房门钥匙此刻也在她的指尖印出了熟悉的金属质感。

她几乎摸到了房间里的一切,除了她最想要找到的手机。

不死心地往旁边挪了挪,又尝试找寻了一番,里琉依旧是一无所获,只好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滋生着懒惰的床铺,摇摇晃晃走向丢在梳妆台边的手提包。

昨天她出门的时候背的就是这个包,这点小事她还是记得挺清楚的。至于这个超贵的大概花了她砍掉半具尸体换来的苦力报酬的包包为什么会被如此邋遢地丢在地上,里琉相信甚尔先生一定可以回答吧。

她嫌弃地嘁了一声,不满的情绪在心中疯狂发酵,但她还是忍了下来,没有发作。况且甚尔也不在房间里,家里静悄悄的,说不定他都不在家,她就算是想要生气,也找不到倾泻怒火的对象,还不如别多想了。

里琉用手简单捋了捋乱糟糟的长发,把包包从冰冷的木地板转移到了桌上,摁了好几下才打开了金属搭扣。不用费心搜寻,她一眼就看到了她的手机。

果然是放在这里了,差点以为弄丢了。她稍稍安心了些。

手机已经彻底没电了,难怪今天早上都没有听到闹铃声。里琉接上充电线,想起今天好像是工作日来着。

透过窗帘的小小缝隙,里琉向窗外偷瞄了一眼。直射的日光盖住了树顶的绿色,将叶子照得发亮,在树根处投射出圆形的影子,仿佛日光是垂直落下的一般。

恰在心中浮起不妙预感的瞬间,手机也汲取了足够电量,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出“01:12”的字样。

由于此刻外面显然阳光普照,她所在的地区也不会出现极昼这种奇特的自然现象,所以现在只可能是下午的一点十二分。

通知栏开始滞后地一天一天显示出断电期间的所有未读消息,其中就包含了由区役所的座机拨来的将近十个未接电话,还有众多的未读消息,不用点开都能猜出会是怎样的内容了。

里琉在原地呆愣了片刻,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了。她觉得大概有必要去思考一下有什么说辞可以让自己的旷工行为合理化。

在她能够想到些什么之前,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吓得里琉差点把手机丢了出去。

来电号码是熟悉的区役所座机。里琉定了定神,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接通电话。

“……你好?”

“啊,通了啊?”电话那头传来了领导熟悉且独有的中年人口吻,似乎他也挺惊讶的,“你怎么回事?上午电话一个都打不通!”

“呃……呃我身体有些不舒服。”

里琉说得飞快,生怕慢下来一秒都会让他心生疑虑。幸好,对于这种万能借口,领导并没有多问什么,反而是对她失联的情况念叨了好久,啰啰嗦嗦的。

“我还当你出意外了呢,差点就要去报警了!”

他说得唬人,里琉却怎么也想不出他挺着大腹便便步入警察局的模样。

头更疼了,她只觉得心烦。

“别这么诅咒我可以吗?”

她回了硬生生的一句,对面立刻就安静下来了,陷入尴尬的沉默。哪怕这样的沉默也恼人。

里琉不爽地仰着头,强硬的姿态仿佛无意旷工的人不是她似的。此刻的坏心情也完全是由宿醉所引发的,但即便是说出了难听的话语,她也并不担心。

毕竟,她在区役所的工作可是托了森先生的福才得到的,直白点说就是走了后门。为了点小恩小惠就随意折腰的领导,是怎么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她的。

果不其然,领导叽叽咕咕的念叨彻底停下了。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了两句什么,里琉没有听清,但他的语气重带着支支吾吾的懦弱,她想打算他大概还不打算炒了自己。

好嘛,还能留在区役所就行。

她依旧需要一份普通的工作让自己像个正常人,即便八小时的劳动换来的报酬完全比不上与尸体打交道的体力活。

她挂断了电话,把手机随手一丢,又钻回到了被窝里。无论今天会被定义为无故旷工还是请假都无所谓了,反正她是不打算回去上班了,不如继续躺平,被窝是她永远的桃源乡。

刚一躺下,脑袋还未沾到枕头,来电铃声再度响起,因为喜欢而当成来电提示声的这首歌此刻也变得狰狞了起来,落在里琉耳中的每一枚音符都被烦躁心情扭曲成了尖锐的杂音。

里琉不爽地在床上翻滚了半圈,抓起手机,看也不看便接通了。

“烦死了,又有什么事啊?”

“这么凶干嘛。”

电话那头传来的并不是领导那阿谀奉承或是叽咕叽咕。里琉愣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她还没来得及看过来电人究竟是谁,便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上一次通话的延续了。

实在尴尬。里琉红了脸。

“什么嘛,是你啊。”她看着屏幕上的甚尔二字,耳朵有点发烫,却依旧是生硬的语气,“怎么了吗?”

“你今天怎么这么冷淡?”

“……有吗?”里琉迟疑了。

“算了,既然你心情不好的话,那我就简单讲一讲吧。”

甚尔说得飞快,与其说是简洁,倒更像是焦躁的情绪在追赶着他。

“那只狗的主人给我打电话了,说是看到了海报,我们家的狗就是他家跑丢的。具体情况你和他再好好聊一聊吧,我现在还有点事。”

说话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声,将他的声音盖得模糊。

“他的号码我过会儿发给你。就这样,我先挂了。”

嘟——

他的通话中止得果断,里琉都来不及应个声,就被短促的电话忙音堵住了嘴。

区区一个无业游民罢了,有什么好忙的……真的是!

里琉气恼地用被子蒙住头,决心今天不再多想甚尔这个冷淡的混蛋了。

这简直正中甚尔的下怀,他可并不希望今日的行踪被任何人——尤其是里琉发现。

东京闹市区的中华餐馆,过了饭点后店里便冷冷清清了。午间拥有过的喧闹钻回附近的办公楼里,服务员们也乐得清静,开始收拾起了店里的东西,已然在为晚间的另一波用餐高峰做起准备。

甚尔一眼扫过不宽敞的店面,挑了张最大的桌子坐下,点了几笼点心。

他已经在别处吃过了午饭,况且他又不是为了饱腹才来这里的。

点心上得很快,看来是早就已经蒸好了的,叉烧包被水汽捂得湿透,甚尔嫌弃得吃了一口就不想再动了。

吃完招牌虾饺,有人在甚尔的对面落了座。这大概是甚尔在放弃咒术师杀手的身份后,第一次与他再度见面。

“查到了吗?”甚尔把离对方最近的那笼点心拉近到自己的面前,“毕竟是前刑警,而且事情又发生在你的任期之内,应该不难查的。”

如此理所应当的口吻,孔时雨并不喜欢,但也不觉得意外。在他看来,伏黑甚尔就是会说出这种话的性格。

正如时隔多年突然半夜致电,说要让他帮忙查询2002年发生的所有空难事件的遇难者名单一样,这家伙就是有够匪夷所思。

不过,孔时雨还是帮他了。

“这是2002年全年发生的唯一一桩空难的所有罹难人员,事故发生地在日本境内。”

孔时雨把文件夹丢到了桌子的另一端。

“如你所愿,确实有对姓角隐的夫妇。”

甚尔反复看了好几遍,名单上的“角隐正一”和“角隐真里亚”这几个字都没有变化。

“啧。”

居然和她说的对上了,真叫人失望。

“关于这对夫妻更多的信息呢?”甚尔顺势追问。

孔时雨斜眼睨着他,着实惊讶于他的厚脸皮。

“帮你找到这份未公开的名单,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再深入挖掘死人的生平,这已经不包括在我们的旧情里了——况且我们也没什么旧情吧。“再说了,我现在已经有了‘稳定’的工作。”

“我知道,帮那个理想主义的臭小子跑腿嘛。”甚尔摆了摆手,对他所说的并不意外,也毫不在意,“我会付你钱的。不过念在我们过去的交情,别想着宰我一刀。”

在他能够给出回答之前,甚尔又追加了一句,完全不在乎孔时雨是否会拒绝。

“除了帮我查这两人的生平之外,我还有另一件事委托给你。”

“你说吧。”

“我想让你帮我找个咒术师。”

甚尔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一阵咔嚓咔嚓的摩擦声,拿出了什么东西,摆在桌上。

“这是沾有她的咒术残秽的物品。”

孔时雨挑了挑眉,看着袋中的物品:“飞镖?”

“没错。”

“好。”

他居然同意了。

“我倒是不想赚你的钱,让你付给我钱太奇怪了。”孔时雨说,“你不是那种会给别人钱的男人。”

“你这样讲我会受伤的。”

孔时雨才不会担心甚尔的心情如何,能让他伤心也不是什么坏事呢。

“总之你先欠我一个人情就行,有需要的时候,我会找你的。”

他拿走了飞镖。

“到时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