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碳酸气泡

跟随着甚尔的背影,里琉慢吞吞地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台阶。挂在楼梯拐角处的霓虹灯牌上,写着距离金吉酒吧还有50米的字样,在她的灰色外套上闪烁着映出了荧光的色彩,劣质的灯光照得她的眼睛很不舒服。

她垂下眼眸,已经能闻到从地下一层传来的掺杂酒精的潮湿气味了。

这一刻,她对喝酒这件事的抵触心情彻底触及到了峰值,恨不得现在就立马转身离开,无比后悔自己只是出于短暂的心虚就答应了甚尔的邀请。

真该深思熟虑一下,用其他方式把他搪塞过去的。可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她反悔的余地也几乎不存在了。

她停下了脚步,站在台阶边缘,唤了甚尔一声。

“为什么突然找我一起喝酒?”

直到听见了她的询问,甚尔才收回迈出的步伐,回过头,很理所当然地说:“就是想喝酒啊。”

“这样吗?”里琉挑着眉毛,依旧是满眼怀疑,“可我感觉蛮奇怪的,我们没有一起喝过酒。”

“因为没有这样过,所以才要这样做啊。”

“哦——?”

里琉拖长了话语的尾音,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眯起了眼,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审视般的目光,丝毫不像是被他的理由说动了。

别扭的沉默僵持了好几秒,最终甚尔还是罢休了。

“果然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好吧,我坦白了。”

他快步走上台阶,搂住了里琉的肩膀,摇头晃脑的,看来有些心虚。

“其实嘛,我确实是想买蛋糕没错,但买完蛋糕之后本来是打算一个人去喝酒的,结果正好在商场碰上你了。说真的,我也不想回到家之后被你发现我又去喝酒了,就干脆正大光明地邀请你一起去喝了。这样一来,我们就是被酒精捆绑在一起的共犯了,你也肯定不会再对我喝醉酒这种事有太大意见了……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说罢,他沉沉叹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沮丧到了极点,不经意间手臂压住了里琉的头发。她不爽地推了推他,让他别靠得这么近。

“所以还买了冰激凌给我吃?”

“是这样没错。”他又凑过来了,笑得分外得意,“给你点甜头嘛,这样你就更容易答应我了。”

这势在必得的自信口吻让里琉不太开心,但她也不可否认,冰激凌确实是让她疲倦的心情稍稍复活了一些。她不再推开甚尔了,任由他亲昵地搂着自己,毫无底气地嘀咕了一句,她才不是用一根甜筒就能轻松收买的笨蛋。

“我知道,我没把你当笨蛋。”甚尔作势继续往下走,“不管怎么说,没有一起喝过酒的夫妻可太奇怪了。”

被他拉拽着,里琉完全是不情不愿地走下了台阶。现在连仅剩的拒绝余地也彻底消失,她只好把今晚的酒精约会视作维系正常夫妻关系的行动之一了。

凭着这扭曲的想法,里琉总算是强迫自己迈入了酒吧。

推开厚重玻璃门的瞬间,乐声从门缝间漏了出来,轰鸣的鼓点听得里琉耳朵疼。昏暗的店内只有舞池与游玩区亮着颜色奇怪的灯光,能听到尖锐的笑声,即使夜未深,这里也聚满了各式各样的年轻人。

……就这,也能说是不错吗?

里琉扯了扯嘴角,有些庆幸有甚尔拉着自己,否则在这浑然陌生的环境,她大概是半步也迈不出去的。

尽管完全不想承认,但她不情愿和甚尔一起来酒吧的最大原因,其实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

在此之前,她是从未去过酒吧的——更不用说是如此喧闹的酒吧了。

她的工作不涉及觥筹交错的酒精往来,前任的清道夫也不会带她来这种地方,更加没有关系好到会对她说“诶诶我们今晚去喝酒吧”的朋友,甚至她自己也没有产生过到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一探究竟的想法。

不得不说,这个地方和里琉从影视作品里了解到的酒吧,差距倒是不大。她好像也没必要感到那么陌生了。

恍神间,舞池的歌曲已换成了前不久流行过的一首电子流行乐,伴随着过分加工的音符与节奏,灯光也杂乱地摇晃着,哪怕只是余光瞥见了,也会觉得头晕目眩。里琉悄悄抬起手,假装整理着发丝,挡住了这恼人的灯光。

跟着甚尔在吧台旁落座,不一会儿酒保走了过来,问他们需要些什么。里琉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听到甚尔报出了一串她从来都没有听过的词语,转眼间酒保便将目光转向了她,明明是客气又和善的,却让她莫名紧张,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麻烦给我一杯和他一样的。谢谢。”

她镇定地说着,当然早就已经忘记了甚尔点了那杯酒的名字,但回想他说出那个词时的强调,里琉只能想象出深色的、放满了柠檬片的酒精炸.弹。所以在酒保端上两杯微有混浊的透明液体时,她下意识地觉得这是餐前的柠檬水,没有多想便喝下了一大口。

“甜味的!”

里琉小声惊呼着,而后才感觉到裹在碳酸气泡中浓重酒味从舌尖灼烧到了喉咙。

原本满脑子想的都是苦涩的酒精滋味,没想到这杯酒入口时却会是意外清爽的酸甜味。至少她无厘头的幻想有一个地方是正确的,这杯酒确实有柠檬的味道。

总觉得有些神奇,里琉忍不住又抿了一小口,余光这才瞥见到正在偷笑着注视自己的甚尔。她慌忙放下了酒杯,差点被呛到。

他绝对看出了她浮在酒杯纸上的稚拙,才会像那样笑看着她的。

里琉僵硬地挪开视线,没想到自己的短处这么快就暴露在了甚尔的面前连耳朵都在发烫。只希望他一定要把羞耻的脸红当成是酒精在搞鬼吧。

杯中浑圆的冰球像是不会融化,里琉摇晃着酒杯,冰与杯壁砸出了清脆的响声。里琉听到甚尔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跳舞。

“愿意赏脸吗,夫人?”

他很做作地在空中挥动着手臂,摆出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姿势,才向里琉伸出手。

“不要。”她轻轻打了下甚尔的手掌心,“我不会。而且那里的灯光太杂了。”

“啊——懂了。那去个有稳定光源的地方玩会儿?”

甚尔指了指吧台另一侧的游玩区,在热闹的酒吧这片区域显得略有几分冷清,也许是挂在墙上的老旧飞镖盘已经缺乏足够的兴趣了,但却是温暖的橘色灯光。

“嗯……”里琉犹犹豫豫的,“飞镖我也不……”

“来嘛来嘛,我会教你的。”

甚尔拉着她站起来,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里琉眩晕了一瞬,随即迈出的几步路也是晕乎乎的,险些撞上一个醉醺醺的壮汉,幸好对方已经不省人事到了对撞击都毫无知觉的程度了,看来就算是当真发生了意外也不会有事的。

虚浮的脚步让里琉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游走到了这片温暖的灯光下,乐声也变得柔和了些,不再那么刺耳了。

她知道自己还没喝醉,因为大脑还很清晰。她完全听懂了甚尔对她解说的飞镖规则,红白相间的表盘也色泽分明。

“就是说。”里琉指着表盘上小小的一片扇形,“这里是分数最高的,射中了能有六十分?”

甚尔从她手中拿走酒杯,点了点头,递给她三枚飞镖:“每回合每人能投掷三次,一共八回合,分数更高的赢家。”

“这部分你是不是说过了?”

“对,但我怕你喝多了没听见。”

“我才没喝多。”里琉不满地瞪着他,“别小瞧我。”

“好好好,怎么会小瞧你呢。”甚尔不着痕迹地退到了她的身后,“快开始吧。”

指尖轻轻捏着镖杆,最高分值的区域映在她的视线之中。没有过多迟疑,也几乎没有瞄准,里琉投出了手中的飞镖。

三枚镖尖精准刺入三倍分值区,杯中残余的酒上升了九毫米。

意料之中的发挥,没有什么好值得惊喜的。

里琉这么想着,还是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接过甚尔递来的酒杯,痛快地喝下一大口,意识的一部分融化在了酒精里。

“投得这么漂亮,还说不会飞镖吗?”甚尔揶揄似的说,“不会是在故意骗我吧?”

“我本来就很擅长这种类型的运动。”

“因为以前学过和弓?”

“嗯——稍微有点关系吧。”

话语间,飞镖又流转到了她的手中,杯中的酒在她视线的死角推高了融化的冰球。

最后的赢家毋庸置疑是里琉,尽管她不小心脱了几次靶,不过除此之外基本全部都击中了三倍分值区块,相比之下脱靶更显得像是刻意的笨拙行为。

“啊啊,完全赢不过你。”

甚尔彻底罢休了,杯中的酒也早已见底。难得看到他这幅败者模样,里琉得意极了,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骄傲的心绪已然跃上眉梢。

她抿了口酒,冰球砸在杯壁上。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举高酒杯,眯着一只眼,从下往上,看着碳酸气泡向天花板浮起。

“为什么我杯子里一直有酒呢?”她嘀咕着,“我记得我喝了很多次了。难道这是,无穷无尽的酒杯?”

“冰也会融化的嘛。”

“对哦!”

她睁大了眼,很惊喜似的。

不错,到这个阶段显然是已经上头了。

指尖轻抵着酒杯的边缘,甚尔将空杯推远了些,转而抓起另一杯满杯的酒,还未品尝,里琉却靠近过来了。

“你的酒不一样了。”她好奇地盯着他的杯子,“为什么是绿色的?”

“你可以问问酒保。要喝吗?”

里琉眨眨眼,难以置信似的指了指自己:“我真的能喝吗?”

“喝吧喝吧。”

甚尔把酒杯推到了她的面前,难得大度了一次——今天他大度的次数已经超过预期了。

即便已经得到了甚尔的同意,里琉还是呆站了一会儿,才端起酒杯,字正腔圆地对他说了句“谢谢”,喝下一大口酒。

“好喝吗?”

“苦的。”她皱起脸,嫌弃至极,“我不喜欢……难喝到让人难受。”

“那就不喝了嘛。想吐吗?”

“嗯——”

这个简单的问题,里琉认真思索了好几秒,随即点点头。

“我要去下卫生间,你且在此地等我。”她用力拍拍甚尔的手臂,“别乱跑,知道了吧?”

甚尔比较希望这句话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既然她都说了让他好好等着,甚尔也就顺理成章地不陪在她身边了,正好他也懒得照顾醉鬼。

看着她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人群里,他的关心到此为止,也不再多管她了,随手捻起一枚飞镖把玩起来。镖尖被砸得弯曲变形,黑色橡胶上沾染了些许难以窥见的咒力残秽,非常微弱,恍惚之间便会在视线中消失无踪。

飞镖在指节上转了一圈,晃晃悠悠地失去了平衡,甚尔翻过手,飞镖被压在了掌心之下。他朝四周望了一圈,还是没有见到里琉的身影。

甚尔坚信,一个成年人是不会在卫生间发生任何意外的。但倘若是在初次来到酒吧且喝醉了酒的情况下,上述自信满满的认知可能就有点问题了。

已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甚尔先生,在懒懒散散地品了十分钟的酒后,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开始寻找起久久未归的里琉。

也无需多费心,只需穿过舞池里疯狂的年轻人们,便能找到她的身影了。

舞池靠近酒吧的另一个出口。不知为何,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便一个人独自屈膝坐在安全通道的灯牌下了,背靠着肮脏的墙面壁画,低垂着头,似是沉默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灯牌的微光在侧脸的边缘映出一圈淡淡的绿色,凌厉的五官被晕染上了柔和的色泽。无论是从她面前的穿行而过的朋克青年们,还是耳旁嘈杂不已的乐声,所有的喧闹与她都没有关系。她只是坐着。

舞池的一束明光忽得投了甚尔的脸上,刺眼地灼烧着视线的边缘,幸而很快这束光就挪到了别处去,大概是灯光师意识到了自己的事故。那个刺眼的瞬间,一个莫名的念头从甚尔的脑海中跳了出来。

他曾见过她——不是在短暂的过去,而是在更久远的、几乎快要被他彻底抛开的记忆之中。

是什么时候?他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脑子浑了,才会产生这种毫无理由的DejaVu。

甚尔喝下了最后一口酒,随意将空杯子放在了不知是谁的桌子,快步走到绿色的灯牌下。他在里琉的面前站了许久,她依旧是一动不动的。

“坐在这地方干嘛?”

听到熟悉的声音,里琉终于动了动。她费劲地抬起头,抬起手掌遮挡在额前,仿佛此刻正有绚目的灯光晃着眼。

“呃……”她的声音在发飙,许是难受到了极点,“有种、要吐的预感,所以坐在这里等着预感成真。”

什么奇奇怪怪的说法,甚尔都快笑出声了。

“都坐了这么久还没吐,看来你的预感不太准。”

“大概吧。”

她沮丧地又垂下了头,看来也是意识到了自己不是成为预言家的料,只好,向甚尔伸出手。

“拉我起来嘛。”

“好好。”

甚尔轻松地把里琉拎了起来,可惜她已经到了站立艰难的程度,在原地晃悠了好几下,好不容易迈出的第一步居然还踉跄了,拽着甚尔的针织衫才勉强站起来,差点把他的衣服抠出十个洞眼。

“还打算继续喝吗?”甚尔托住她的腰,感觉她整个人像是挂在了自己身上似的,忍不住叹气,“看你这样子也不能再喝了。”

“不行了不行了……”

“那我们回家了?”

里琉快要说不出话了,只能比个不太像样的“ok”手势,好不容易才成功传递了自己的想法。

醉成这样实在是有点超出计划了,看来大概也没办法问到想知道的事情,当然甚尔也不会为此产生任何多余的负罪感就是了。他从里琉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了钱包,结清酒水账单之余,不忘顺手抽出两张作为今日的苦力活报酬。

带着醉醺醺的里琉回家,这当然是苦力活啦,更何况她现在都快失去意识了,只收这点钱完全就是亲情价了。

甚尔拖着里琉走向停车位,在她的口袋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车钥匙。

按下开锁按钮,近处的车灯闪烁了几下。里琉揉揉眼睛,看起来像是稍许恢复了一丝丝的清醒。

“我们怎么回家?”

她口齿不清的,问的问题也完全是明知故问。甚尔当然懒得回答,但她一直叽叽咕咕反复问,难免有点不耐烦了。

“开车回家咯。”他说。

“谁开车?”

“我开车。”

毫无征兆的,里琉倏地停下了脚步,用力拽着他的外套的手让下一秒的甚尔也寸步难行了。

“甚尔,你脑子坏掉啦?你喝过酒了,不要无视交通法呀!”

她坏笑着,用欢快的语气骂着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清醒,趁着甚尔不注意,从他的手里抢走了车钥匙。

“没收!”

“啊行行行。”

甚尔懒得和她多纠缠。不开车也好,反正轻松的是他,为出租车花钱的是她,左右都是他不亏。然而里琉依然拽着他的衣服,一步也不让他走。

“我们走回家嘛。”她嘟哝着,“不想坐进车里,我会吐的。”

“……你要不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我听见了,我说我们要走回家。”

里琉眨眨眼,难得的在她的眼眸中窥见了一抹透彻,但说出口的话绝对是胡话,甚尔半句也不想听。

“你知道这里离家有多远的吧?”

“知道。”

“可是你。”甚尔被气笑了,“你说,打算走回去?”

“对啊。”

“行行行行行。”

对话进行到这一步,甚尔彻底不想同她理论了。与醉鬼是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的,等她走累了再把她拖上出租车就行,顺便还要再多收一点辛苦费,否则他怎么也不会甘心的。

于是甚尔扶正了她的身子,仿佛寄予厚望。

“走吧,跟紧我。”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