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与死牵连

【记录——200■年10月■■日】

p.m 5:37

这座城市似乎变成了死城,听不见任何具有生气的声响,连麻雀也消失了踪影。夕阳与地面一色,皆是浓郁的深红。

持续了八十八天的乱战,今日终于画下句点,以战争挑起者的败退与满地的尸体作为结局。无力的政府仿佛已然死去,被迫堆在树下的尸体也开始了自我发酵的过程。

少女已经在人行道上站了很久,起初只是在发呆而已,直到现在才开始环顾着四周的一切。她的脚下踩着盲道,在凸起的砖块缝隙之间凝积着漆黑的血迹。

尽管隔得远远的,她还是看到尸体的嘴里爬出了虫子。

死去的人们,最后的下场好像只能被自然蚕食这一条路可以走。这是她今日驻足于此的感悟。

“龙头战争已经结束,我们是否马上就能够迎来和平了呢?”

她仰起头,看着身后的男人,如此问他,却没有在他的表情中找到任何庆幸或是欣慰。这让她也无法心情轻松了。

“森先生。”她问,“您怎么了?”

“没事。”他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但是和平并不是轻松地就会到来的哟,阿琉。”

“……这样吗?”

她有点不太明白森鸥外的意思。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依然有他需要考虑的事情。

“森先生,有什么是我可以为您做的吗?”她悄然交叠手指,像这样主动说出心中的想法总是会让她很紧张,“我想要帮到您。”

“……哦?”

似乎是没有预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森鸥外多少有点惊讶,微微睁大了眼,看着眼前这个抿紧了唇,却目光坚定的孩子。

森鸥外忽然有些想笑——并不是什么嘲笑,只是对她突然的情感感到很意外而已。

“为什么想要帮我呢?”

“因为……因为您拯救了我。”她垂下眼眸,“您给了我温暖的住处,让我每一天都能安全自在地活着,还赠予了我新名字。在您的面前,我是我,而不再是那个人的替身了。”

这是她曾经绝对不敢想象的事情,可现在,奢望却真切地落在了她的掌心之中。她偶尔会担心,也许这仅仅只是虚妄的幻影,但这确实是真实存在的一切,尽管她仍不敢相信。

“森先生,我发自内心地感谢您。我知道只是光靠穿给您看您最喜欢的洋裙是不够的,所以我还想再做更多。”

她捧着心口,指尖都在颤抖。

“我可以成为您的箭、您的盾,只要您愿意,我什么事都会做的。所以——”

“但是。”

她的话被打断了。森鸥外温柔地笑看着她,微凉的手指轻拂过她灰白的发丝。

初次见面时,她的头发短短的,发梢才刚过耳垂而已,现在已经可以搭在肩头了,好像也长高了不少。

十三四岁的小孩子,果然长得很快呐。

森鸥外把手掌轻轻放在她的头上。

“但是,要我说的话,我还是希望阿琉停留在现在的样子哦。”他停顿了一下,而后小声说,“我有种预感。”

“什么预感?”

“阿琉并不属于这里的预感。”

她有些紧张,急急地追问:“您是觉得我会背叛您吗?”

她的话语听上去就像是慌乱的辩白,仿佛下一秒她就要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以自证清白了。

在她这么做之前,森鸥外用温柔的轻抚安抚住了她的心绪。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是我说的不够准确。”

他垂下双手,搭在她的肩头,缓声道。

“我只是觉得,你并非是隶属于‘mafia’这个世界的人。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待在我的身边,但我并不很希望你留在港口mafia。如果坚持你以前的道路——呃,那叫什么来着,咒术师?——说不定会是更好的选择。你是属于‘咒术师’这个世界的孩子。”

“……不。”

尽管她发自内心地尊敬着森鸥外,尽管她早就悄悄发誓永远会赞同这个男人所说的一切,但此刻她还是想要反驳他。

一定要反驳他才行。

垂下的双手悄然攥成了拳,因为过于用力而在微微颤抖着,幸而被缀在袖口的蕾丝花边遮挡住了,谁也看不出她溢出的情绪。

“成为咒术师是一条不通的死路,无论怎么努力我也无法超过那个人。真正的天赋和强大可以碾压一切。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尝试的必要了。”

她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在迟来的疼痛感降临之前,盘踞在她心中的是无能为力的愤怒。她也不知道她是否有真的有愤怒的权利或者是立场,但此刻她的心中只有这种情绪而已。

她几乎是忍耐着,直到再也无法忍耐,她才说:“我已经离开那里了。以后请不要再和我说起关于以前的那些事情……可以吗,森先生?”

“好。当然。”

而后是长长的一段沉默,从树下尸体的嘴里爬出了蜈蚣。它“趴”一声掉到了地上,不知道钻到了什么地方去。

“既然你想要帮我的话。”森鸥外忽然说,“不如就着眼于目前你所能看到的这些吧?”

“……?”

里琉眨了眨眼,歪头看着他,哪怕是环顾了周围一圈,也还是完全没明白他究竟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笑吟吟的表情让她觉得自己很像是个笨蛋。

也许不是“很像”,她知道自己的确是愚笨的家伙。

“这些尸体,得尽快处理掉才行。”森鸥外对她说,“就像园艺一样,剪去枯枝,树才能长好。”

“……我明白了。”

于是,里琉的工作开始了。

最初只是搬运尸体而已,除此之外她也做不了别的什么,甚至总是因为力气太小,而只能将沉重的□□拖在地上往前走。柏油路面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腐烂的臭气用许多的水都冲不干净。

糟糕的工作让她被清道夫先生训斥了。

瘦瘦高高的秃顶男人,四十多岁的模样,总是穿着宽松的黑色长外套,仅在尸体产生时才会露面。他当真像是一只秃鹫。

他的名字是什么,里琉从来都不知道,好像也一直没有问过,依稀记得他的姓氏中好像确实有一个“鹫”之类的字。不过因为他眉毛浓密得像是三角形,里琉会称呼他为“三角眉毛”。

三角眉毛偶尔才会骂她几句,更经常的是沉默地不和她说半句话,用简单到极点的动作指挥她做事。有时里琉会觉得他像是自己父亲——尤其是当他走在肮脏的小巷中,不经意地踩死乱窜的老鼠的时候。

里琉心里知道他们不一样,因为那个理应被她称作是父亲的男人并不会愿意和自己说话,但三角眉毛总还是会乐意同她聊上几句的,虽然都不是什么很有趣的话。他们甚至还一起去看了电影,这种事情可是不会发生在她和那个男人身上的。

她逐渐长大,再也穿不下森鸥外喜欢的洋裙。而清道夫逐渐老去,没过几年他就去世了。死因是毫不仁慈的癌症。

依照他的意愿,里琉把他丢进了大海里,绑上沉沉的铅块,他将在海底畅游好几年。

当苍白的□□彻底被海水吞没的时候,她想起了和他一起看的那部电影,讲的是不胜其任的大提琴演奏者成为入殓师的故事。电影的主角给予亡者的是体面的往生,里琉从其中看到了这个民族故作崇高的做作,如同屏息凝神地拉开和弓,每一步每一动全部都是刻意的。

她也给不了已死之人任何体面。她只会为同僚收尸,再埋到地下,或者是为敌人施加更耻辱的二度死亡,仅此而已。

“你是在死亡中诞生的。你的过去伴随着死亡,你的未来也将是如此。”

这是御船千早的占卜。

后半句话在里琉听来就是废话。

“每个人都会死。”她扯了扯嘴角,有点不屑,“不死才比较奇怪——一般不死的家伙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哦。确实,死亡是每个人的尽头,漫画里想要永生不死的人肯定都会被这种欲.望反噬,最后变成……啊,跑题了。其实我想说的是,盘踞在你的未来中的死亡,好像有点不一样。”

御船千早望着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清澈的浅紫眼眸中似乎漾着不解的忧愁。

“我不想骗你,但我确实看不清你的未来——总觉得是雾蒙蒙的,和你的眼睛一样。”

里琉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不明白你的意思。”

越听越觉得这是个不靠谱的神棍了,早知道会变成这样,还不如刚才就直接走掉,这样就不会被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扰得心情极差了。

伴随着死亡的人生……就算是事实没错,但这种话听了谁会觉得高兴呢?

里琉转身离开。再在这里待下去,她的情绪可能会往更不可控的方向驶去的。

她随手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钞票,丢在塔罗牌上。

“谢谢你。再见。”

御船千早没有动,视线没有在她的钱上停留半秒钟,依旧是以那种忧愁的,甚至可以说是担心的眼神看着她。

在她将要走远时,御船千早叫住了她。

“未来并不是绝对无法改变的。只要你愿意,我想你可以——”

“拜拜。”

里琉挥挥手,大声向没有意义的预言告别,而后便飞快地钻进了已经洗好的车里,踩下油门时还在暗自发誓再也不要与这种神神叨叨的家伙有任何的接触。

一路放空大脑地开回家,把车停进车库之后她就忘记了还要清洗后备箱血迹的这回事,只随意地把车钥匙往花盆底下一放,径直走进温暖的房子里。

放一缸热水,将整个人都跑进去,连脑袋也没入水中,吐出一长串气泡之后再重新呼吸。

从水中浮起的热水把里琉的脸熏得通红,但她自己并没有发现。搭在肩头的发丝开始渗出一点点的黑色,差点把她的皮肤也染上难看的色泽。她没想到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染黑的头发还是在继续掉色。

她挑起一缕发丝,把脑袋枕在浴缸的边缘,坚硬的大理石硌得她骨头疼。

想剪头发了。

她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想剪,又不太舍得剪,纠纠结结,这是最大的冲突,索性停止思考,这样就能不再纠结。

她拢起湿漉漉的长发,再一次让自己没入浴缸的最底部,任由温暖的热水将自己的皮肤泡皱。

她总是会在浴缸里浪费掉太多的时间。一度她都快要在水中睡着了,还好及时地清醒过来,赶紧从这个温暖的陷阱中逃离。

擦干身体,吹干长发。耐心地等待泡皱的指腹重新恢复饱满的模样之后,再套上柔软的法兰绒睡衣,窝进另一个温暖的被窝陷阱里。

独自完成工作,再清理自己,而后好好地休息一下。这是里琉的日常。

如果不是突然响起的电话,她大概会一觉睡到天亮。

“刚才打电话给你,你没有接。我就是想问问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刚才去区役所,看到那里没有人。”

大概用了两秒钟,里琉才反应过来电话那头的声音究竟是谁。

也想起来了,她的日常早就已经截然不同了。

“啊,抱歉。其实是这样的……”

里琉按了按太阳穴,意识还有些迟钝,支吾了好久才找到一个拙劣的回答。

“和同事喝酒去了,不好意思忘记和你说。我马上回来,会小心开车的。”

“你今天不是没开车吗?”

“说错了。我是说,我会小心挑选出租车司机回家的。”

“行吧。给你留了晚饭。”

“谢谢。”

挂断电话,里琉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拖沓着脚步走到衣柜前。

“衣服衣服衣服……今天穿的毛衣是什么颜色来着的?”

灰色吗?又好像是蓝色?

里琉费劲地琢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其实可以在洗衣篮里找到答案。

然后,在衣柜里找到灰色的毛衣和没有任何血迹的新外套,磨磨蹭蹭穿上。

放了太久的干净衣服已经没有了任何洗衣液的香味,如果再多在衣柜里放几天,大概就会染上一点陈旧的气味了。里琉对着镜子看了好久,才终于确认现在的自己和出门时没有任何的区别。

“工作结束,快点回家吧。”

她小声告诉自己。。

说是快点回家,但实际上到公寓楼下时,也已经是深夜了。在川崎这座安静的城市,过了零点便会完全沉寂下来,除了街灯与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以外,就很难再看到太多的灯光了。

出于节电的考虑,就算是高档公寓也会选择在深夜时分调暗楼道里的灯光与过分明亮的电梯内部形成鲜明对比。走出电梯时,里琉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踏入了另一个空间。

沿着狭长的走廊,尽头的这扇门显得黑漆漆的,像是一个空洞。在这扇门的后面,是她去年买下的、但最近又搬回来住的房子。

她忽然不想往前走了。

黑漆漆的门的背后也只会是黑漆漆的。她如此坚信着。

里琉后退了一小步,头顶微弱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

咔哒——

尽头黑漆漆的门打开了,漏出一隙橘色的、温暖的光。

她看到了一个毛绒绒的白色脑袋探了出来,而后才是黑漆漆的脑袋。

“这么晚回来的话就提前说一声嘛。”

甚尔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抱怨,撇着的嘴脸也透出几分不情愿。可他的确站在这里。

里琉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直到凌晨都不睡觉,也搞不懂为什么仅仅只是从门缝间漏出这么一点小小的灯光都会刺得她的眼睛发痛。她只是在想,原来她的房子里也是藏着光亮的。

曾经,在工作结束之后,给予她的是空荡荡的房间和无人回应的沉默,现在似乎有人在等待着她。这种事情太美好了,好得超乎想象。她忍不住觉得,也许映入眼眸的那个男人和照亮了各处的灯光,只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

因为不可能会有人期待她回家。

身处在被定义为“妄想”的现实之中,里琉觉得有些昏昏沉沉了,如同喝醉了酒,意识轻飘飘浮着,她感到自己的脚步也飘忽起来。

她跨过黑漆漆的大门,整个人都沐浴在玄关的灯光下,迷迷糊糊地抱住了甚尔。

咦。这一切居然不是幻想,而是真的?

有点难以置信。

里琉闭起眼,脑袋轻轻顶了一下甚尔的胸口。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刚好听到你的脚步声了而已。”甚尔用手掌抵住她的脑袋,有点嫌弃似的的表情,“就算是出去玩也要提前和我说一下啊。”

里琉没有理他,笑嘻嘻地眯着眼,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上,仰头看着他。

“诶诶,你是狗吗?”她忽然说。

甚尔的表情更不好看了:“骂我干嘛?”

“我是说你听力很好,像狗一样。我在夸你。”

“哪有这么夸人的。”

此刻甚尔的表情一定是真真正正的嫌弃了,只是看起来意外的有趣,让里琉好想捧腹大笑,但她最后还是没有笑出声。

“谢谢。”她小声说。

“干嘛谢我?”

“谢谢甚尔有狗的听力。”

“……在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听不懂。”

甚尔捏了捏她的脸,可她好像很得意。

“哼哼——听不懂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