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窗外的夜色浓墨般翻滚,那只仍然悬在半空中的大掌一点点攥紧,几乎能听到刺耳的“咯吱”声。

江梨吓得心跳都快停滞了,正惶惶不安时,下颌猛地被那人捏起,钻心的冷意如瘟疫般蔓延。

四目交汇,他像是看穿她之前在想什么,嗤道:“这是你自己选的,我可没有逼迫人的爱好。”

闻言,江梨本就苍白的脸色近乎透明,杏眸中泛出水光。

诚然,江宿明虽是打着龌蹉的主意,但在江府的十几年,她都是被锦衣玉食地娇养着长大,自小连外男都没接触过,一时之间,哪里能如此快转变过来……

她咬了下发颤的下唇,深吸一口气道:“大人的恩情,江梨万不敢忘。”

睫毛颤巍巍落下来,她极轻地拉住他精贵的袍角,顿了好一会儿,脸颊憋得通红,“我、我来替大人更衣吧。”

这么一句话艰难的说完,她的泪珠子都挂在了长长的睫尾上,要坠不坠的。

顾衡睨着她绯红的眼眶,心里刚窜起的火莫名就熄了大半。

剩一点烦闷和不悦,都笼在紧簇的眉心里。

未及开口,他忽然一顿,凌冽的目光投向夜色下浓黑的江面,凤眸微眯。

没等江梨反应过来,她已经被大力拽到另一边,身子趔趄站不稳,贴在骤然晃荡不堪的船舱上。

二人刚才站的地方,遽然划过一支冷光乍现的箭矢,直直钉在船壁上。

外面是一道接一道的哗然破水声惊响,平静的江面好似掀起巨浪,船舱震荡颠簸,甲板上嘶喊和金石的撞击声惊天撼地。

巨变只在一息之间。

这几天本就是齐太监最防备的时候,江面甫一出现异样,跟随着的暗卫便飞掠迎上。

甲板上撕杀震天,地面上被汩汩血液浸染得殷红。

残月悬空,把江梨的脸照映成缟素色,空气里尽是黏稠难闻的血腥味。

她不知道顾衡的身份,以为这些是凶残暴虐的水匪,是冲着船上金银珠宝来的。

一道锋利的剑刃猛然刺入门扉,木门“砰”地倾倒在地。

江梨惶惶抬眼,正与那双充斥着煞气的眸子对视上,她呼吸一滞,下一瞬,刺客已经提剑冲向顾衡。

她看着刺客手里那柄折射出森然寒光的利剑,又看看赤手空拳的顾衡,整个人像被泼了一桶冷水,心脏都揪了起来。

如果大人倒了,下一个可不就是她了嘛。

江梨看向那道岿然不动的身影,他似乎依旧是不慌不忙的模样,唇边仍是弯着渗人的弧度。

长剑朝他刺去的一瞬间,江梨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听见“哐啷”一声,利剑落地,紧接着是骨骼错位的声响,伴随着黑衣刺客爆发出一阵惨叫。

血腥味更是浓稠。

江梨刚松一口气,就瞥见一支利箭猝然从支摘窗破空而入,直指背对着的顾衡。

她双腿都在发软,但旋即想到这是一个难得表衷心的机会,不敢过多犹豫冲了上去,想把顾衡推开。

然而那人后背如同长了眼一般,反手准确无误地擒住那支箭矢,江梨瞪圆了杏眼,收不住力,直接扑进了他怀中。

盈面一股清冽的冷香,混杂着浅淡的血腥味,她蹙了蹙眉,脸色泛着苍白。

顾衡眉骨微动,用另一只手把她拎远了一些。

盯着那双充着水雾的杏眼,他漫不经心道:“怎么,你想邀功啊?”

江梨心脏缩紧,看了眼他幽邃漆黑的深眸,又看了眼他被箭矢划得血肉模糊的掌心。

肚中一阵翻江倒海。

她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

京都接连几日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好似是要洗清暗处的污浊。

南梁政治倾轧,表面上是风平浪静,实际暗地里不沾刀枪的战争滔滔不断,波谲云诡不外如是也。

自太子顾衡归京,已过了两日,短短时间内,朝堂内里分割的势力被洗刷了大半,搅弄得人心惶惶。

且突厥屡次进犯,边关战事吃紧,国库大开,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渝州发生如此大规模的贪污案,天子震怒,涉案的官员俱被押入诏狱,除此外,还下令在京都清查。

这项任务,自然又落到了太子的头上。

因而这几日顾衡几乎是不眠不休,住在了书房里,翻阅各处呈文,眼底隐有一片青色。

皇后赵氏在一旁坐了半晌,见自己这个儿子是半点没有要抬头的意思,她捏了捏杯盏,不由得冷笑出声。

在阒静无声的书房内很是刺耳。

顾衡指节一顿,不慌不忙抬眸,慢声道:“母后是何时来的?”

赵氏讽道:“原来还知晓有我这个母后呢。”

她“咔哒”一声搁下茶盏,瞥了一眼齐太监,“方才齐山来通报的时候,你倒是醉心公务,半个眼神都不给。”

顾衡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试图辩解道:“公事……”繁多。

赵氏怒极发笑:“公事公事公事!你怎么不去关心关心你自己的私事?!永乐候世子前两年就完婚,王尚书家的嫡幼子比你还小两岁,人家儿子都已经一岁了!”

她越说越恼,倏地拍案而起,一双凤眸冷艳,“三日后明安候府中设宴,你不去也得去。”

言罢,不等顾衡拒绝,赵氏甩袖离开。

齐太监笑吟吟恭送完皇后,又返回到书房,小心翼翼觑见那张阴沉沉的冷脸,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顾衡瞥他一眼,凉飕飕道:“你还有事?”

齐太监硬扯开一个勉强的笑,上前禀报道:“之前殿下让人查江家的事……”

他躬身递出一张密函。

顾衡稍扬了下眉骨,接过漫不经心扫了一眼。

江宿明虽是远近闻名的富商,可再富的商贾也得看官员眼色,故而他与吏部孙侍郎达成交易,用江梨换一个芝麻大小的官职,这样他以后的商路也会好走些。

前朝便是倾覆在这腐败的风气上,因此买卖官职在南梁是严令禁止的。

虽说这事最后没成,但孙侍郎有这种趋势,过往的事迹就需要查一查。

顾衡给齐太监交待一番后,继续埋头翻阅刚才的呈文,书房里只余翻页的窸窣声。

等到璧月初升,东宫华灯璀璨,齐太监接了皇后娘娘的令,不准太子殿下夜宿在书房。

这当真是要把脑袋拴到裤腰带上的差事。

他老脸苦闷地挤出了一道道褶子,正焦心思忖着要如何委婉劝谏,却忽然见男人破天荒整衣起身,踱步出去。

顾衡步出书房后,顿了片刻,淡声问:“她在哪?”

齐太监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脑海中思绪迅速发散,这才想起两天前还带回来了一位姑娘。

本是要将她带去听雨轩的,但太子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带她进了东宫。

“是在扶云阁。”

扶云阁虽位置偏僻,但周围安宁寂静,树荫蓊蓊郁郁,唯一不足的便是离正院远了些。

与此同时,知晓自己在东宫后,呆滞了整整两日的江梨,终是吁出一口气,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当朝太子驰名天下,即便她远在江南足不出户,也时常能听见几个婢女兴奋地去小声赞扬他的事迹,脸上钦慕之色尽显。

江梨倚在软榻上,小脑袋属实是想不明白,太子这般尊荣显赫的人物,难道还能缺女人?

若是只是一时的兴趣,这是不是代表着,她很快便能被放出东宫去?

抑或是,为了保全太子清名,直接……斩草除根?

明月端捧着盥盆入内,轻置于江梨面前,清澈水面漾开一圈涟漪,倒映着她那张娇艳姝丽的脸庞。

正是亥时,明月服侍着江梨卸下流光溢彩的钗环,一头乌黑长发如瀑布般注下。

她注视着铜镜里姑娘那张靡颜腻理的脸蛋,心中不禁泄气。

两日前齐太监送来一位昏迷的姑娘,嘱咐她仔细照顾着,明月那时还欣喜尤甚,以为东宫里马上就能迎来第一位女主子,届时她的地位也能跟着对方水涨船高。

可谁知,接连两天太子殿下是一次也没来过,甚至连话都没让人通传一句。

明月一边替她更衣,一边忍不住劝道:“姑娘,您明天要不还是出去走走吧,说不定就能……”就能碰到太子殿下。

她未说完的话,江梨心知肚明,但委实是不敢有这种想法。

别说是玉树琼枝的太子殿下,这京都里随便拉一个不打眼的贵人过来,她都是惹不起的,更不要说是去主动招惹了。

江梨任由明月为她褪下衣物,正要开口时,院子里突传来一阵问安声,萧寂的扶云阁倏尔添了丝生气。

她心尖一颤,赶快手忙脚乱把外衫穿上,紫檀雕花木门“嘎吱”一声,被缓缓推开。

顾衡迈步进来时,正见江梨穿得松松垮垮的外衫,精致莹白的锁骨被清晰的袒露出来,满室温香流溢。

烛火微晃,拖曳出二人交叠的影子。

她无措抬头望来,一双杏眸宛如藏匿着满池清水,铺满着细碎的荧光。

顾衡唇边噙笑,眸底沉淀着一片暗晦。

而后慢悠悠地,朝她踱步。

明月迅速退出去,不忘轻轻阖上了门。

这不轻不重的声响,像是震在她心尖上,江梨望着身形挺拔颀长的男人,手指紧张得攥紧了外衫袖袍。

她睫毛颤颤,强抑下心中的惶恐,款步上前,福身轻唤道:

“殿、殿下……”